妧姐儿轻咳了两声以掩尴尬,“方才二伯母过来寻了大姐姐与四妹妹,说是去吃茶了。这会儿祖母又派人来传话说让我去吃茶,丫鬟暗暗透声给我,说让我带上你,去见井家少爷。”
江妩听了精神一紧,这井时白怎又来了,才得消遣一日,怎就来了个添堵的。
江妩对井时白有偏见,窝在妧姐儿细臂里喃喃一句,“这井家少爷也忒不分轻重了罢,大姐姐与赵庶常都合了八字了,婚事是板上钉钉的,见一面也无甚要紧的。你们不过只交换了信物,他还是个外男,这样做也太不合礼了,万一让别人瞧去,生了事端,总觉着有损二姐姐闺誉。”
妧姐儿听了不以为意,“不过是见一面,哪有你说得这般,况是祖母让见的,又有你在场,哪会无端生出旁的事来。”
江妩见妧姐儿不同自个儿一同抵制井时白,心里气不过,就哼了一声,扭了头,不再搭理妧姐儿。
妧姐儿心里忐忑,不知待会见面时该说些甚好,便央着江妩见机行事,“待会儿你若见我脸上不好看,便拉我回繁升楼,至少见上了一面,才算是给祖母一个交代。”
江妩见妧姐儿神色紧张,忍不住又说一句,“二姐姐何须紧张,大不了坐下喝杯茶,喝完就走便是。”
江妩的话显然对妧姐儿的紧张无缓解之效,两人过了小林,到离垂花门最近的悬水亭,远远便见一个穿着象牙白圆领袍子的男孩坐在亭中,摇着扇。
江妩看井时白处处不顺眼,嘴上片刻也不放过此人,见其摇扇,嫌弃一句:“这才春日,冷不丁的,摇甚扇。”
妧姐儿笑得杏眼弯弯,方才的紧张之气消散了大半,以致井时白的扇一摇,妧姐儿就是一阵好笑。
等妧姐儿抱着江妩走近,井时白立时就起了身,脸上挂了和煦的笑。江妩看见石桌上摆了笔墨纸砚,猜不透井时白是何意。
两人客客气气地见礼寒暄完,双方都不知该说甚好。
井时白做了一小会儿心理准备,才先起了个话头,“听说二姑娘针线功夫甚好,吾妹出门前特意让我佩戴了此荷包,嘱咐我见到姑娘时,好生请教一番。”
井时白解了系在腰间的荷包,置于石桌面,轻轻移到妧姐儿跟前。
妧姐儿原本想着两人无话可聊,可能真的得喝茶静坐,没想到井时白竟挑了个女子的话题来迎自己,心下也松了一口气。
伸手将荷包取过来瞧,思忖了片刻便抬眼要同井时白说。未料却见井时白执笔沾墨,端端正正地坐在石桌前,一副要动笔的模样。
“二公子这是作甚?”妧姐儿瞧着这阵仗有些摸不着头脑。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关于女红我实是未曾接触过,生怕记岔了,同嫣白传达错二姑娘的意思,遂请二姑娘说慢些,我定会一字一句好好写下来的。”井时白微侧了首,不敢直视着妧姐儿说道。
“原是如此,二公子实是有心了。那我便慢慢说,可能会东一句,西一句的,还请二公子不要见怪。”
“岂会,我同嫣白这是唐突中请教二姑娘,二姑娘未来得及做准备,自是想到甚便说甚的,无事,我皆记下,等嫣白再看便是。”井时白向妧姐儿点了点头,妧姐儿便从荷包绣线的配色先说了起来。
江妩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话来,完全当自个儿不存在,心下就是一顿气闷。此时又见两人气氛极好,妧姐儿说一句,声儿娇俏好听,井时白就写一句,字迹神韵超逸,配合得极好,先前亭内的陌生疏离之感渐渐褪去,两人变得有说有笑的。
江妩鼓了腮帮子,想等妧姐儿发现自己被晾在一旁,怎知等井时白写完第三张纸,妧姐儿还是没注意到自己的气样。
江妩喝了几口茶,见妧姐儿已说是最后一句,又等井时白写完最后一字收笔了,才幽幽开口:“井少爷怎这般秀气,我哥哥就不同,他从不问女孩子绣荷包这样的事的。”
妧姐儿与井时白两人纷纷回头,被江妩搅得气氛顿时觉得有些尴尬。
妧姐儿冲江妩使了眼色,让江妩莫要说些令井时白难堪的话,江妩扭了头,只当没看见。
井时白却不怕尴尬,笑着开口,“秀气是秀气些,又有甚不好的,只不过是你哥哥还未到要问姑娘家针指的年纪罢了。”
江妩听了哑口无言,又瞥见妧姐儿耳根忽而漫上映山红,在心里便啐了一句井时白,这井时白花言巧语的,真是不稳重!
江妩还想寻由头带了妧姐儿离去,怎知井时白也是个识趣的,见路过的人渐繁了,便起身同妧姐儿道谢,又巧妙地借了江老太太的名义,让妧姐儿先行离开。
妧姐儿抱着江妩走在林间小道,往繁升楼回了。
江妩又缩在妧姐儿的细臂幼膀中,开始在妧姐儿耳边灌井时白的坏话。
“那井时白口花花的,瞧着就不正经。”
“净会些花言巧语。”
“哪家的少爷会跑来跟姑娘家谈论针指嘛。”
“总之我就是觉得他心思不正。”
江妩见妧姐儿一言不发,耳根的映山红才消又上,知定是那句谈论针指的话惹的,便在妧姐儿的怀里摇摇身子,哼哼几声。
妧姐儿才开口道:“二公子也未说甚,方才是真的在谈论针指,他不过是为嫣白做些笔上记录罢了。我见你一路上处处挑他刺,你倒是说说你何这般看不惯他?
江妩在心中大嚷了几句,他退了亲啊!我怎能看得惯他!
可妧姐儿听不到,妧姐儿只听见,“只不过是你哥哥还未到要问姑娘家针指的年纪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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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摇殁了
春日宴就这般过去了,才过几日,江妩便收到关越卿的来信。
信里写了大秦氏邀了关大奶奶于端阳节观竞渡一事,又侃了几句两人对定国公世子的由喜至忧,现时却被定国公夫人找上门来了之类的话。
江妩合上信,嘴角也还勾着笑。近来传信较之半年以前,多了调侃说笑,少了一分拘谨,两人都在渐渐适应重生的闺中密友关系,不再似重遇时,只是把对方当成个能交换秘密的伙伴。
春末夏初,正是牡丹的花期。
虽花养于棚中,无须担心风大吹折,但牡丹花径大,易出现头重脚轻的状况,遂开花的枝条常常会用细木棍做好支撑。花夫人又手把手地教了一遍,婠姐儿与江妩今日花棚里的课业甚重,十几盆牡丹开了花的花枝都由两人亲手作支撑,连下午的针指课也没法去上了。
日日学栽识文又习绣,学业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日子便过得十分之快,转眼间就到端阳节。
妧姐儿已习惯卫氏回娘家“躲午”,主动包揽了帮妹妹们涂雄黄酒、系五色索的事,早早将事情做完,就同江老太太坐马车,去了陵天阁。
今年的龙舟赛同往年一般,楼外人声鼎沸,声势滔天。
去年的龙舟赛的盛况江妩还记得清清楚楚,今年大秦氏同秦氏透了声,两人也临近着定了厢房,方便两家人就近交谈。
大秦氏去年携的是林摇,今年却换成了关越卿。
在大秦氏同江老太太的一番说话中,江妩便知今年陈仲瞻也仍要上舟夺标,仍是为了山东抗倭一行。关越卿悄悄同江妩使了眼色,江妩便过去缠着关越卿,借口要关越卿抱。
距离龙舟开赛还有一段时间,几个窗边都稀稀落落地站了几个人,关越卿抱着江妩往人最少的窗边去了。
“如何?”江妩同关越卿咬耳朵,低声说道。
“我瞧过了,不是玩世不恭的功勋之家的世子模样,明明风度有礼,谈吐大方,我实是想不通是为甚。”关越卿看了一眼周遭,见无人往这边来,才低声同江妩说道。
江妩点了点头,“嗯,那便不要匆匆下决定。”
只见关越卿眉头一皱,“近日越发怪异了,我父亲从宫里带出来一个教养嬷嬷,这几日净教我同云岫宫里的规矩,我心难安啊。这定国公世子,我娘看着是合心意的,但据前世的经验,若是定下此人,我心里也不安。一种是已知的不安,一种是未知的不安,这日子真是太难了。”
江妩轻笑出声,“卿姐姐,你莫忘了你才九岁啊,日子太难了这种话说出去会被敲额头的。”又思了半晌,才接了话,问道:“你前世入宫时,可有预兆?尚书大人前世也很积极送你入宫么?”
提到这边,关越卿的脸色就不太好看,“关键之处便是在此,前世我父亲是不愿我采选入宫的,入宫准备皆是我母亲所为,这世不知怎的,两人态度像是对调了一般。虽说我母亲如今不愿,是少不了我日日吹耳旁风的缘故,但我父亲那头,怎会起了意,找了个宫里的嬷嬷来教我规矩。”
两人都不敢想关于太子重生的猜想,这实在荒谬又可怕,若太子重生,关越卿岂会有好日子过?
锣鼓掀天,龙舟赛如往年般进行。江妩去年看过了,今年便兴致缺缺。
大秦氏心里记挂着陈仲瞻,一开赛,便凑到窗边,时刻注意着红衣红舟。龙舟的战况比去年更是胶着,陈仲瞻费了很大的劲,才顺利将标夺了去。大秦氏脸上又喜又气,两种情绪在面上交织,怪异至极。
这头才瞧着红衣飒飒的陈仲瞻志气勃发,怎知一回了府,就接到了白事的消息。
大秦氏方回到府中,林夫人的贴身嬷嬷便神色哀戚,眼睛泛红地拿了信物上门,要与大秦氏解亲。
方嬷嬷欲语泪先流,一开声,那哭腔便怎么也忍不住:“小姐她自中秋落水后身子便虚了,寒食节后忽发高热,一夜便起了红疹,夫人急忙请了太医瞧,未曾想太医竟说是天花,发冷又高热,一连整月将小姐折磨了个透,今早,今早实是撑不住,待发现时,已经去了。”
大秦氏不肯相信,“摇姐儿?摇姐儿得天花去了么?”
只见方嬷嬷呜呜地哭着点头。
大秦氏心里也难受,过年时还见着的活生生的人儿,现时说去了就去了,林摇不过与陈仲瞻一般年岁,想到此,大秦氏心上的伤感又加半分。
“等过几日我再去府上,你让你家夫人多多保重身子,摇姐儿若是在,也不愿见她这般伤神的,你同她说就当是让摇姐儿安心地去罢。”
方嬷嬷捂着脸点头应是,这才想起来林夫人交代的事,急忙从袖中取出信物,交到大秦氏的手里。
“我家夫人命老奴将玉佩交还给夫人,说这便算解了瞻哥儿与摇姐儿的婚事,让瞻哥儿另行婚配。夫人听见摇姐儿去了的消息立时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大哭了一场,立时就摸出玉佩给了老奴,夫人说摇姐儿去了,总不能耽搁了瞻哥儿,便派了老奴来同夫人说。”
大秦氏怒骂一句,“放着正事不干,身体不管,倒急急送来这个,我同她都相交二十余年了,怎还这般见外!你让她把身子给我顾好了,我非得去骂她一顿不可。”
方嬷嬷连忙为林夫人说话,“夫人,我家夫人就是不同你见外,把瞻哥儿当自己人才这般做的,早些把信物还回来,是希望瞻哥儿不受此事拖累,能说个好人家。”
大秦氏深叹一气,敛了方才的怒样道:“我岂会不知。就是因为她处处替我着想,我才心疼她。她膝下就只有摇姐儿这么一个独女,现时摇姐儿又去了,她还有什么支撑啊!”
“夫人之心实属难得,我家夫人得您一友,也算是值了。”说着方嬷嬷就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磕了三下头,才哀求道,“夫人!这几日您不便上门,但老奴恐我家夫人撑不过这几日,还烦请您书信一封,让老奴带回去,先吊着我家夫人的这口气罢!我家老爷宠妾灭妻,可她从未跟旁的人道过,老奴陪着我家夫人从闺中出阁至今,眼见着我家夫人她眼中渐渐黯淡,现如今摇姐儿也不在了,我家夫人她,看着怕是无意活于世上了。”
大秦氏连忙起身相扶,听了方嬷嬷的一番话,身躯一震,“什么!林大人宠妾灭妻?”,遂而又骂林夫人,“这个方柳葵!倒是什么都不跟我说!亏我还拿她当手帕交,她就是这样藏着掖着,什么都委屈都自个儿吞了!林大人那般也不说,摇姐儿生病也不说,真是让我说什么好!你再此等会儿,我立时书信一封,她不想活了,那还得问我同不同意呢!”
方嬷嬷原先是怕大秦氏听了,会气自家夫人瞒着事,方想劝劝大秦氏。不料大秦氏只在嘴上骂了几句,便立时要去书房写信,方嬷嬷这才心下稍安。
大秦氏交了信给方嬷嬷带回去,才命人找了陈仲瞻来。林摇毕竟是从小就见着一起长大的,又是从小定下的婚事,怎么也得同陈仲瞻说一说。
陈仲瞻回了府便换下了一身衣服,只头上还绑了红缎带,在府中四处晃悠,显然是想表明自个儿又参加龙舟赛了。
待丫鬟将陈仲瞻寻来,见到的便是大秦氏神色戚戚然地支了肘望空。
“娘,你这是怎的了?”陈仲瞻进门便发声问道。
大秦氏听见了声才回了神,叹了口气,怅然开口,“瞻哥儿,林府来人传了话,说摇姐儿寒食节后得了天花,今日殁了。”
陈仲瞻听了消息,双眼微睁,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怔了半刻钟,才颤声道:“怎会如此突然?”
陈仲瞻别了大秦氏,独自走在回院的小径上,神魂落魄,头上的红缎子也解了拿在手上,便走便晃,何时掉了也不知。
心中燃起的希望,被这一消息浇了个灭。
明明中秋之时已救了林摇一命,这才半年多怎就殁了?前世明明林摇就是中秋溺水身亡,原以为中秋一劫得过,林摇便能保住性命,怎知忽来天花横祸,还是送了命。
陈仲瞻敛指握拳,恨恨地咬了牙,一把砸在树干上,后又神色颓颓,挨着树,无力地瘫坐在地。
林摇没救成?是意味着命数如此,不可改变么?那让他重生又有何意?现在这番勤练功夫,莫非到了年岁,该离世还是得离世不成?
现时就这副身躯,无话事权,根本无事可为,连京城都出不去,不在山东战场摸爬滚打几年,到了福建,还不是死路一条!
陈仲瞻望着湖里跃起又落下,又跃起的鲤鱼,长呼了一气。
心想,至少林摇还多活了半年,说不定自己也能活多半年,虽不得侍奉双亲,但在半年足以将福建倭寇剿灭,还福建一个太平。陈仲瞻擦了擦自己破皮带血的拳头,垂了眼皮子想,这或许就是上天让他重生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