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彻底垮了。
郑奉钰在父亲病榻前,见了他最后一面,这个一辈子要强的老人,抓紧女儿的手,泣不成声:“奉钰,过不下去了就和离吧,别带着孩子一起受苦,虽然这么多年了你从来不说,但爹知道,你苦啊,比谁都苦,是爹害惨了你,当年不该把你嫁入付家……”
那时外头凄风苦雨,天地间黑沉沉的,付远之就藏在门边,听到里面静了许久,传来自己母亲倔强的声音:“不,我不甘心,我自己选的路,我就是瘸着一只腿,死也要走完!”
“你何苦争这一口气,放不下这份执念,都怪爹自小把你教得这般要强,你这样让爹怎么放心地走啊……”病榻上的郑汝宁老泪纵横,握住女儿的手更加紧了,郑奉钰的眼泪也跟着掉落下来:
“爹,你放心吧,我还有远之呢,他特别争气,他体内流的是郑家的血,他会让郑氏一族扬眉吐气的,付月奚的那些孩子,没有一个比得过他,他还会比他爹更强,终有一日,让他爹也臣服在他脚下……”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划破夜空,长廊上风雨呼啸,小小的孩童一个激灵,抵着门一下滑坐下去,身子不住颤抖着,仰起的一张俊秀脸庞上,一时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许是郑汝宁死了,郑家也垮了,付月奚当年的心结解开许多,一时对郑奉钰也怜惜起来,在她从灵堂拜祭回来后,居然破天荒主动进了一次她的院落。
房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火,月光透过窗口斑驳洒入,帘幔飞扬,郑奉钰长发披散,身影单薄,正坐在床上出着神,甫一抬眸看到付月奚走进,微微一怔:
“老爷,你怎么会……”
她掩住万般情绪,起身相迎,付月奚却有些失落。
这些年来,郑奉钰温顺许多,会叫他“老爷”、“相爷”,再亲近点就是“夫君”,但从来不会再叫他“阿月”了,那一年她向他讨要一个孩子,唤出的那声“阿月”,竟像幻象虚影一样,可又真切存在过,经常于午夜梦回时萦绕在他心间,时时提醒着他,她确实有过这样的温情。
烛火摇曳,两人上了床,付月奚脱去外袍,伸手环住郑奉钰的腰,枕在她膝头,忽然轻轻问了一句:
“钰儿,这么多年了,你恨我吗?”
郑奉钰正在为他捏着肩膀,闻言一顿,久久没有出声。
夜那样寒,付月奚静静听着自己的心跳,他这样的人,鲜有这般时刻,大概是权势地位已然巩固,他可以来谈一下风花雪月了。
只可惜,那道记忆中的谪仙身影,在长夜中沉默着,显然并不是很想跟他谈,他叹了口气,正要给彼此一个台阶下时,郑奉钰忽然抚上他的脸颊,轻轻呢喃着:
“阿月,我曾经……是真的喜欢你。”
话一出口,付月奚瞳孔扩大,陡然抓住那只手,心头狠狠揪了一下,但郑奉钰却像是清醒过来,脸上恍惚的神情一扫而光,抽回手,又换回平日那副温顺而疏离的模样:
“老爷,夜深风寒,我再去给你泡壶热茶吧……”
她说着就要下床,却又被付月奚一把拽了回去,俯身压住,长发散了满床,“嘘,别动。”
四目相对,两人近在咫尺,付月奚望着那张依旧美丽动人的脸庞,有些无法形容的难言滋味。
他有时候是恼极了她的恭顺,收起一切棱角,温柔体贴,但面上分明蒙了一层纱,看似近在身侧,却与他相隔甚远,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触不踏实。
就像今夜这般,她依旧滴水不漏,可他却不知为何,一颗心因为她方才那声“阿月”,那声“真的喜欢”,莫名大乱,柔软得一塌糊涂。
黑夜会将人的每一丝温情都无限放大,他终是按捺不住,呼吸轻颤,一点点伸出手,捂住了身下那双过于清醒的眼睛,慢慢吻了下去。
轻柔而动情,就像那年在郑府的水榭亭台间,少年第一次吻上心爱的姑娘般。
郑奉钰长睫一颤,下意识想推开身上的人,脑袋里却浮现出儿子乖巧懂事的模样,她手心用力握了握,到底忍了下来。
一夜无梦。
付月奚走后,郑奉钰将自己泡在木桶中,干干净净洗了一身后,轻唤付远之进来。
小小孩童像往日那样向母亲请安,却一直未得到回应,他有些奇怪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母亲正定定盯着他,目光微微失神。
心头无来由一慌,他正要开口时,母亲已将他揽入怀中,白皙纤秀的手抚上他头顶,“好孩子,听娘说,我们的时机说不定已经来了……”
☆、第十九章:放风筝
得了母亲的示意后,付远之不再一味藏拙,会巧妙地在父亲面前露几回脸,但又不会过于张扬,整个人依旧显得谦逊有度。
转眼间,一个更重要的“露脸”机会来了,春日风起,千鸢节将至。
这是盛都的旧习俗了,在贵族子弟间颇受欢迎,孩童们两两组队,带着自己做的风筝,放上长空,谁能拔得头筹,便算得了“开春大运”,一年都会稳当顺昌,家中也极有光彩。
因为风筝飞上青云,是个好兆头,付月奚也乐得让孩子们参加,而今年,他竟破例让付远之也加入进来,让他跟着哥哥们一同去奉国公府,找闻人家的小姐“组队”放风筝。
那时奉国公府已嫁出了三个女儿,留在府上的便是最小的两位小姐,闻人姝与闻人隽,一嫡一庶,闭上眼睛也知道怎么选了。
付远之从前也跟父亲去过奉国公府,跟两位小姐打过几次照面,但都没怎么说上话,只记得一个生得极美,有些矜贵傲气,另一个稍微矮点,眉清目秀,瞧起来文文静静的,听说喜欢看书。
这次再来奉国公府,拿着自己亲手做的风筝,付远之心中便有了些计量。
事实上,他是不在乎什么嫡庶之别的,他自己虽然也是正妻所生,但跟个庶子又有何区别呢?可惜他不在乎,他母亲却紧要得很,千叮万嘱,让他一定要“拿下”那位正牌小姐,与她组成队,参加千鸢节。
而显然,他的两位哥哥也是这般想的,于是,当他们三人拿着不同的风筝,围上那道小小的娇美身影时,场面俨然有些像“选妃”一般。
闻人姝转着漂亮的眼睛,在他们手中的风筝上打量了几圈后,最终脆生生地道:“两位哥哥的风筝都好看,就他的不行。”
这个“他”,除了付远之,还有谁?
闻人姝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望向付远之的眼神更是高高在上,不屑一顾,这种眼神付远之经常会在府中看到,母亲告诉他,大人都是这样的,拜高踩低,势利万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种眼神有一天会出现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这比相府任何一个“大人”望向他时,都还要刺痛他。
明明他做的风筝才是最精致的,最漂亮的,却因为他卑微的身份被一同看轻,无法言说的耻辱在心中升起。
付远之拿着风筝,不再去凑这不属于他的热闹,只冷冷听着远方传来的欢声笑语,孤伶伶站在长空下,一动不动。
当夜回了相府后,母亲有些失望,又似早有预料般,叫他再想办法,不要气馁,一定要争取得到那位嫡小姐的青睐,他心中烦闷,头一回不想应下这差事,只嘴上含糊过去。
接下来几日,他依旧跟着哥哥们往奉国公府跑,结果自然不会改变,不管他怎样把风筝做得更精美,那位嫡小姐也一眼都不会看向他,他心中冷笑,终于不再巴巴凑上去。
再次来到奉国公府时,他索性连风筝都不带了,只带了本书,寻了处偏僻院落,正打算独自看书时,却发现树下已经坐了一人。
两个孩子四目相对,有些心照不宣的尴尬。
“世兄好。”
“见过五姑娘。”
如此,便无话可说了,树下清幽,两人各靠一头,静静看书。
一连数日过去,倒似有了默契般,两人虽然说话不多,但相处融洽舒适,对书中一些内容的探讨也颇为投机,更别提……那隐隐之中的“同类”感。
付远之才知晓,原来这个文文静静,眉目清隽如画的小世妹,也同他一般,是不受父亲喜爱的。
他一面在心中叹息着,一面又觉得自己似乎没那么孤单了,看向那道纤秀身影的时候,也多了几分说不出来的东西。
这一天,外头又传来一阵欢声笑语,春光这样好,付远之有些怔忪,放了书遥望远处长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便在这时,闻人隽从树后探出一个小小脑袋,小心翼翼道:“世兄,我们……也去放风筝吧?”
她的声音纤细动听,让付远之为之一振,眼里掩不住欢喜的光芒:“可,可我没带风筝来呢……”
那张清隽的脸上露出粲然一笑,提裙站起:“我有,我做了的,你等我,我这就回去拿!”
像是一阵春风,一道暖阳,风筝在小院里放起的时候,付远之心头阴霾也一扫而尽,整个人是从未有过的欢喜愉悦。
他当夜回了相府后,立刻从匣子底下取出了自己的风筝,在灯下不住摩挲着,眼前跃现出那道清隽身影。
郑奉钰见了,也不由高兴道:“怎么,那四小姐终于肯跟你一起玩了?”
付远之手一顿,低下头,含含糊糊,搪塞了过去。
等到了第二日,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找到闻人隽,拿出自己精心制作的风筝,“阿隽,放我的这只风筝吧!”
闻人隽眼前一亮,发出由衷的赞叹:“好漂亮的风筝啊,世兄,你真是太厉害了!”
付远之扬起唇角,心头暖洋洋的,如饮蜜糖:“你喜欢就好。”
事实证明,付远之做的风筝,不仅外形漂亮,骨架更是扎实精巧,他事先就做过严密的计算,画了许多张图纸,最后才完善出手上这一款,这只风筝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阻力,顺势借风而起,直入青云。
听到他那些复杂数据的运算,闻人隽眼里闪现出崇拜的光芒:“世兄,你真是太厉害了,我打小就最害怕拨算盘了,你怎么样样都行啊,你难道不会觉得算术枯燥吗?”
付远之笑意更深,觉得闻人隽瞪大眼睛的模样委实可爱,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其实算盘很好玩的,以后世兄教你一些小窍门,你就不会觉得算术枯燥了。”
风筝这就在院里放了起来,果然,有了付远之的匠心独运,这风筝飞得又高又远,简直占尽了“先天优势”。
闻人隽笑得眉眼弯弯,来回跑得欢快不已,犹嫌不过瘾:“要不,世兄,咱们出去放吧?”
外头的天地果然更加广阔,长空万里无云,春日晴好,风筝高高飞上苍穹。
这是奉国公府的一片园林,付远之的两位哥哥就陪着闻人姝在另一边放着,再次与这帮人置身于长空之下,付远之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他眼中只能望见闻人隽奔跑的身影了,其他的都不萦于怀。
只是,他看不见旁人,不代表旁人看不见他。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更何况,他还怀了两块“璧”。
是的,他大哥看中了他手中的风筝,二哥却看中了笑意灿烂的闻人隽。
那帮人很快乌泱泱地过来了,为首的正是付家长子,开口就是阴阳怪气道:“怎么,三弟,你也来放风筝了?不怕身子吃不消,摔个狗啃泥,被人抬回去呀?”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那帮小厮哄堂大笑,闻人姝也抬袖掩唇而笑,那大哥继续上前一步。
“我看你还是回去练书法吧,这风筝就让给大哥好了,否则搁你这个病秧子手里,不是白白糟蹋了好东西吗?”
周遭笑声愈甚,付远之抿紧唇,脸色一阵铁青,正要开口时,闻人隽已经在一旁道:
“风筝是世兄做的,凭什么要让给你们呢?他画了图纸,做了测算,不断完善之后,才能让这风筝飞得这样好,正是因为有他的一双手,宝剑才能变成宝剑,而不是随意到了旁人手里,变成一堆废铁,你自己没有本事做出精良的风筝来,就想抢夺别人的,当真是好不要脸。”
她声音颇为动听,说出的每个字都清晰可辨,如玉石清脆,却让那付家大哥瞬间煞白了一张脸。
闻人姝赶忙斥道:“五妹,你怎么跟付大公子说话的?眉姨没教过你礼教吗?”
她不过短短几个字,却一来点出付家大哥的显赫地位,二来点出闻人隽庶女的身份,三来点出府中姨娘失责,闻人隽缺乏管教,毫无礼数,不似她这位正统小姐。
闻人隽却丝毫未想那么多,只是依旧望着气坏的付家大哥,冷冷道:“他用什么样的方式对世兄说话,我便用什么样的方式同理还他,礼尚往来,四姐难道觉得这礼数不对吗?”
“你!”付家大哥怒不可遏,正要上前时,却被付家二哥一把拉住,那张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分明挂着不同的气质神情,上下打量着闻人隽笑道:
“好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我去年见你的时候,还只当你是个书呆子呢。”
他越说越凑近,眼神越发肆无忌惮:“你怎么比去年漂亮多了?看来姑娘家还是要经常出来玩,不能总埋在书里,你瞧你笑起来多好看,只有一点不好,你身旁站着的这个人实在不入流,不配和你一起玩,也不配你一口一个‘世兄’地叫着,你不如跟了我吧,我们一起组队,去参加千鸢节,怎么样?”
他的话直白而露骨,闻人隽下意识后退一步,付远之已挡在她身前,皱眉喝道:“二哥,请你自重,这里是奉国公府,小心你这些孟浪话被世伯听去了,连累相府也颜面尽失!”
“哟,搬出这些来吓唬我呀,我怎么就孟浪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不过是求五妹妹跟我组队呢,有你什么事儿?”
付家二哥伸手去推付远之,“病秧子,滚开!”
他眼神依旧灼灼往闻人隽身上探去:“五妹妹,怎么样,你跟了我吧,我一定待你好,我身强力壮的,包管比这病秧子让你爽心,你不信可以试一试?”
他一边凑近闻人隽,一边在口头上占尽便宜,闻人隽听不懂,只在四周不怀好意的笑声中,紧紧贴近付远之,躲在他身后,握住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