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荷抿唇一笑,“四姑娘不去怕是不行,听老夫人说,这是大喜事,各王公大臣都要带上家眷赴宴,连老夫人自个儿都要去呢,且四姑娘是圣上点名要带去的。”
灵芝眉心一跳,圣上点名,这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就推脱不得了,也不知宋珩那边进行得如何。
碧荷一面说一面展开那棉里宫缎褙子。
“这是老夫人特意为姑娘备下的,姑娘如今个子长高了,旧衣都穿不上,今年又没赶上制冬衣,怕没件合适的入宫。”
那褙子银红底宝相花纹,上绣花瓣繁茂的蔷薇团花,金线做蕊,华丽潋滟又不失庄重,确实适合入宫觐见。
长者赐,不可辞。
且她确实还来不及准备应景的冬褙,只得接了过来。
连衣裳都准备好了,看来严氏是早有打算。
她鼻尖轻动,仔仔细细翻动那褙子,没有异样。
熏衣香气浓郁,除了樟脑薄荷的气味,还有大量的沉香与花朵甜香,至少有十数种花,倒是和安二此前配制的“百濯香”气味有些相似。
灵芝将褙子递给小曲,笑着谢过碧荷。
碧荷又朝小令小曲交代:“四姑娘今日的装扮再不能像平日里那般素净,老夫人此前赐给姑娘的白玉莲瓣金簪,还没见姑娘戴过呢。”
后一句是朝灵芝说的。
灵芝嘴上应喏,心头却琢磨,严氏究竟有什么手段?
送走碧荷,小令小曲忙替她梳洗更衣,到了垂花门下,见严氏已着好品级大妆,坐在门边花厅等着她,见她来了,上下打量一番,方满意地点点头。
庆功宴在西苑中清漪殿举行,清漪殿是座宽敞的回字形宫殿,比花朝宴的燕绥殿略小,雕拱彩梁,富贵堂皇有过之而无不及,分东西两厅,百官在东,家眷在西,皇室在上。
等灵芝随着宫女到西厅落座时,满厅已是夫人贵女齐聚,金玉珠翠叮当、脂粉香衣扑鼻,个个静声屏气,不敢多言。
灵芝远远看见廷雅与云霜,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不过以安二老爷的品级,她只能坐于外侧靠尾巴的席位上。
又过了一会儿,几个着金带玉的身影从殿堂上东门鱼贯而入,灵芝抬头望去,见宋珩身着紫金宝瓶纹蟒袍,头戴白玉冠,眉目俊朗、意态轩昂,跟在宋琰身后走进殿中,将众人目光都夺了过去。
他抬眼往殿下一扫,一眼看到灵芝小脸,眉眼间神色不动,灵芝却觉得他那一眼已说尽千言万语。
众皇亲落座之后,宣德帝与周皇后方进殿来,平坐于高台上龙凤鸾榻上,贤妃与庄妃分别位于二人左右后方珠帘后。
众人起身行跪拜大礼,礼毕。
礼官先唱了一篇西疆安定、楼鄯臣服、四海升平的颂词,众人齐贺君王福泽遍地,天下安宁,再重新落座回席榻上。
然后是宣旨封赏。
“……西北行营招讨使兼陕甘总兵宋琰,斩首虏一万八千八十八级,诛逆贼金氏等三千一百二十二人,师大捷,伏楼鄯、定西疆,战功卓越,尊封亲王,特赐封号“秦”,赐陕甘为其封地,俸禄五千石……”
……
“……随军提举宋珩,忠君效勇,助战有功,尊封亲王,特赐封号“燕”,俸禄三千石……”
其次邓钟岳、郭少通、许振等人皆有嘉奖。
灵芝听得明白,果如宋珩所说,这个皇帝对他百般忌惮。
表面上看来甚是恩宠,区区一个提举而已,能立什么军功?却照样和平远王一道封了亲王。
世人还会说宣德帝对这个侄子格外偏爱。
但实际上这个亲王和当初的郡王一样是个虚名,无封地、无实职,只不过府上大门的匾额从靖安王府换为燕王府而已。
在座诸人脸色最不好的应该就是太子宋玙了,心头将宋琰和贤妃轮番骂了八百遍。虽郑国公早就告诉过他,宋琰尊封亲王不是什么坏事儿,只要让他早点成亲滚到陕甘去,再慢慢折磨他也不迟。
可宋玙就是憋不下这口气,绝不能让他再往前爬,绝不能让他们送安四姑娘进宫的计划得逞!
封赏之礼完毕,百官称颂之词不绝于耳,待众人贺过之后,大宴方正式开始。
满桌银盘果品,奇珍佳肴,极天厨之撰,香气扑鼻。
大殿中央笙歌缓起,舞姬款款而出,官员们纷纷上前向宋琰、宋珩等人敬酒,连皇上都下旨特赐二人御酒,一时间殿内热闹无匹。
灵芝却在宣德帝出现在高台上的刹那,身子轻轻颤了一下。
就这刹那,她已将严氏的盘算看了个一清二楚,果然,为了送她入宫,他们不惜使出最卑劣的手段!
她趁着殿内人来人往,招呼过身后的小曲,低语了几句,再悄悄摘下腰间香囊,掩在袖中递到小曲手中。
小曲点点头,悄无声息退下。
严氏侧头看了一眼,淡淡问道:“那丫头干嘛去了?这园子里可不能乱跑。”
灵芝神色平静,浅浅一笑,“孙女的香囊找不着了,定是落在园子里头,让她去寻寻,被别家男子拾到可就不好了。”
严氏对这番话挑不出刺,一打量,见她腰间果真空荡荡的,想来是真去找香囊了,也不再在意,反正,今日她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第246章 步步为营
高台上的宣德帝也含笑看着殿下众臣,心头宽慰。
贤妃亲手斟满一杯酒,素手捧起那高脚金樽,隔着珠帘,举向她左侧方的宣德帝。
“皇上,今儿个见人人欢喜,臣妾方体会到何为四海平定、家国安宁,更懂得有位仁勇圣君,对臣子、对百姓乃是天大的福分,臣妾是皇上的人,更是大周子民,此杯酒,就让臣妾代重获安宁的西疆子民敬谢圣上!”
女人对男人最高的爱意莫过于尊崇敬仰之情。
宣德帝被她一口仁勇圣君捧得快上了天,心头欢喜,接过那金樽,面上毫不掩饰喜色,“这次立功的是琰儿,爱妃养育功不可没,该朕赏你一杯才是。”
一面说,一面让小太监赐酒。
周皇后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看得明明白白,恨得睚眦欲裂。
好个油嘴滑舌、溜须拍马的贱人,什么替西疆子民敬谢,不过是绕着弯儿的替宋琰夸功而已!
再有军功又如何,还不是要滚去封地了!
她正要开口提宋琰婚事,顺便提提宋珩,忽听下头传来一阵喧哗。
殿台之下,东侧依次坐着宋玙、宋琰、宋珩,宋琰与宋珩案几前敬酒之人络绎不绝,显得宋玙案桌前空空荡荡,格外冷清。
宋琰似乎察觉到了,抬眼看了看台上,和贤妃对视一眼,瞅了个空,端起一杯酒转向宋玙。
“太子殿下,臣弟有今日之功,全仗殿下倚重。”他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宋玙,“别人不知道殿下的功劳,臣弟心里头可清楚得很,这杯酒,理该敬你。”
宋玙本就一肚子火,此刻见他语带讽刺,还说什么心里都清楚,是清楚他和金家的事儿还是清楚他和楼鄯的事儿?
反正不像什么好话!
特别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儿,满满都是讥诮,宋玙怒火上头,将他杯盏一推,恶狠狠地盯回去,“别得意得太早!”
宋琰仍是那副不阴不冷的表情,执着地将酒杯又递过去,“太子殿下什么意思?臣弟不太明白,难道平定了西疆,殿下不高兴吗?”
他没刻意压低嗓门,旁边几人包括对面的郑国公、汪昱、许振等人都看了过来。
宋玙见他明摆着给自己难堪,更是火冒三丈,烧得满心憋屈,犟着脖子大袖一挥,压低了嗓门,“少跟我来这套!”
他袖子拂过,宋琰手头的杯盏一下没拿稳,登时甩在殿中汉白玉地砖上,美酒洒了一地,金杯“叮叮咚咚”弹跳了几下。
众人没听见他二人说什么,只看见宋玙发火摔了酒杯,郑国公脸色瞬变!
其他的还好,这酒可是方才皇上特赐的御酒!
宋琰僵着手,故作诧异地看向宋玙,“太子殿下,不必拿父皇的赏赐作气吧?”
宋玙眉毛都气得立起来,他根本就没碰到那酒盏,就袖子带了一下而已,他宋琰拉弓放箭的手,连个酒盏都拿不稳吗?
他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拿了御赐的酒来陷害自己!
他气得难以自已,脸涨得通红,老脾气发作,“蹭”地站起来往宋琰扑去,“你小子阴我!”
旁边的小太监忙七手八脚过来拉开宋玙,宋珩也忙来阻开二人。
从酒盏摔到地上开始,宣德帝就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此时见宋玙当着朝臣百官之面,筵席上作如此鲁莽之举,简直就是丢他的脸,丢天家的脸!
当即冷冷喝道:“住手!”
宋玙被两个小太监拉开,一双细眼气得通红,一扭头朝宣德帝诉冤,“父皇,二弟他故意摔了酒盏,想诬告本宫!”
宋琰好整以暇拍拍被宋玙扯乱的蟒袍,朝宣德帝一拱手,一脸诚恳,“父皇,刚才确实是儿臣失手没拿稳,跌了御赐美酒,还请父皇降罪!但儿臣绝没有说是太子殿下摔了酒杯呀!”
宋玙喉咙像吞了一个熟鸡蛋,卡在半空说不出话来,他,他!
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又顺带坑了自己一把!
这个奸贼!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又找不着宋琰的把柄,只好干瞪着眼!
宣德帝眉头皱得更紧。
皇后哪还看不出宋琰故意惹怒宋玙,心头暗恨,面上却低声软语,“皇上,必是有何误会,玙儿绝不会无故发脾气的。”
贤妃在另一边捧着心口接话,“是呀,皇上,皇后娘娘说得没错,太子殿下督军后方,论理也有功当赏,许是因为这个才心有不平罢!”
皇后听她明褒暗贬,活生生在告诉宣德帝,太子就是眼红她儿子立功了!
恨不得也像宋玙那样扑上去挠花贤妃的脸。
宣德帝本就最是厌恶宋玙不知礼,任性莽撞,哪有半分太子的威严形象。
此刻又听皇后还在一旁替她说话,更是怒从心起,就算宋琰怎么刺激他,他也得在百官面前想想自己的身份!
宣德帝冷冷开口,“既如此不平,太子去后头仔细想想吧。”
宋玙还想开口分辨,见母后与郑国公都拼命朝自己使眼色,忿忿起身,一甩袖子,绕过屏风往正殿后里间走去。
皇后心头恨得牙痒痒,虽百官不知道上头发生了何事,可这殿台上的皇亲国戚们可是看了个一清二楚,两个儿子,一个受赏、一个受罚,生生将太子威信又打压下去几分。
她气得手直哆嗦,压抑着愤懑小心翼翼还想劝说宣德帝,“皇上,今儿这场合,太子不在,怕是不好吧?”
宣德帝一声冷哼,“你还知道是什么场合?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可知道?”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既如此,你也去后头再教教他吧!”
周皇后脸色变得青白,但眼见宣德帝越劝越来气,再不敢多言,垂着头告退而去,转身时,狠狠剜了贤妃一眼。
贤妃一脸平静,待皇后走了,神色更安逸了几分,探过身子堆着笑,与宣德帝闲聊了几句西疆战事,又转到西疆风情。
忽话题一转,提到灵芝身上,“……现下可好了,西疆平定,蛮民归顺,也再不用皇上头疼什么和亲的事儿了,想来安家四姑娘竟是个有大福气的,也不知如今如何了,这般福泽深厚的人,也不知哪家能配得上。”
☆、第247章 临阵脱逃
和亲未成,灵芝的封号灵心郡主也就成了个摆设,无人再提,照旧被称为安四姑娘。
宣德帝这阵子操心楼鄯的事儿,如今事已了,被皇后一提,想到那着绿萼梅白衫的清丽女子,心头一动,那姑娘似是今年及笄,也不知说亲了没有,是不是要早些跟安家打个招呼,让他们留着等待选秀。
他面上不动声色,淡淡道:“是,不知她现下如何。”
贤妃对他的了解岂是一日两日的功夫,见他顺着话题问,抿嘴一笑:“臣妾也很好奇,今日难得安四姑娘也来了,不如唤了来亲自问问,刚好臣妾也想托她制一味能缓头疼催人入眠的香。”
她压低了嗓门说话,殿下桌案旁一直竖着耳朵的宋珩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从刚才宋琰故意激怒宋玙开始,他就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宋琰并未在皇上面前开口替他求赐婚,而现在支走皇后之后,又绕着弯让宣德帝召见灵芝,贤妃是什么打算,宋珩顿时一清二楚。
可宣德帝见了灵芝就定会看中她让她入宫吗?
若自己直接开口求又如何呢?
他在心头盘算着。
若直接求赐婚,宣德帝必然生疑,凭父亲生前与香家的关系,他定然不会让自己再和一个制香世家有瓜葛。
所以不能他主动开口。
可让宣德帝现在见灵芝,实在是太危险了!
他朝屏风后头扫了两眼,隔这么远,也无法直接提醒皇后。
回头之时一眼看见景荣公主,在龙凤榻斜后方捧着一杯酒,痴痴地看着殿下的许振。
他从案上银盘中取过一枚松子儿,剥了壳,捏在手中,藏手于袖内,运足真气,朝着景荣手中的杯子轻轻一弹。
景荣正沉迷在许振的一颦一笑中,忽手中杯盏“叮咚”一响,吓了她一跳,回过神来朝身旁打量,正好听见宣德帝在吩咐宁玉凤,“去请安家四姑娘过来。”
景荣虽不知道皇后的确切打算,但女人天生的直觉让她对宣德帝这个决定很是敏感。
又是安四姑娘,父皇要见她做什么?
她想到那赏赐给安灵芝的绿萼梅,心头不安更盛。
不行,得告诉母后去。
她忙起身匆匆绕到屏风后去。
屏风后穿过落地罩,再往里是一间不大不小的暖阁,暖阁那头还有一间两面半敞门的花厅,通往殿外。
景荣一眼望过去,暖阁内空无一人,前方花厅也没有人,她叫住身旁宫女,“我母后呢?”
宫女福了一礼,“皇后娘娘出去寻太子殿下了。”
景荣恨恨地一跺脚,这个大哥,被父皇知道他没在后头思过而是跑出去了,又少不得一顿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