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芝一路思量,一路带着槿姝,去到收香队伍歇息的院子。
刚走进前院,就看见没精打采的丁小四。
“四姑娘!”丁小四看见她们,忙从院中石磨子上跳下来,恭敬道。
“你妹妹的病怎样了?”灵芝想起他回家探病的事,顺便问道。
丁小四颓丧着脸,懊恼地摇摇头:
“躺了一月了,是伤了春寒,村里的郎中说她太小,才三岁,不敢用猛药催,只得慢慢养着。”
春寒?灵芝心头一动,想起祖母严氏也是寒症,只不知这算不算同源,不过想来,只要是驱寒之物,对她当有帮助吧。
于是沉吟片刻,对丁小四道:
“我那儿有味驱寒的药香,今日你随我回安府去取,回头给你妹妹试试。香可透过口鼻皮肤四下渗入,或许能帮上点忙。”
丁小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药香?
那可是他想都没想过的仙物!
那里头的料,动不动一两千金,是上头的主子们贵人们才用得起的东西!
他愣愣地看着灵芝,待回过神来,“扑通”一声往地上跪去,拼命磕头:
“谢四姑娘!谢四姑娘!他日若有四姑娘需要小的之处,小的愿肝脑涂地,舍身相报。”
灵芝听他不知打哪个戏本子里捡来的词儿,说得血淋淋的,哭笑不得,让槿姝扶他起身道:
“不用你舍身,不过,想让你帮我打听个事儿。昨儿个酉时时分,咱们车队中有谁去了桃花坞。”
丁小四领命去了之后,灵芝仍不想放弃,带着槿姝在院中走了一圈,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情,见到都恭敬喊一声:“四姑娘。”
果然如想象中一眼,都是一样的药香味。
最后,仍毫无头绪来到院外,只能等丁小四的消息了。
田庄上也种了不少桃树,成行辟路,主仆二人沿着林下小蹊缓缓前行,偶有一阵风起,粉瓣簌簌而落,挂上发间青丝,沾在素色肩头。
槿姝从不主动过问灵芝的事情,看这会儿看她忙里忙外找人,又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道:
“姑娘这么着急找那人做什么?”
灵芝还从未和人透露过自己的身世,包括槿姝、小令在内。
那种无根无源的寂寞感,让她想将这个秘密掩藏起来。
这样至少在外人看来,她是有身份的,不是来路不明的没人要的小孩。
或许是昨日与那杨夫人一面,让她的心结豁然而开,身世也不再是不能碰触的禁忌。
更何况她对于槿姝的忠诚,是绝对放心的。
于是抿着嘴,抬起头来,对槿姝浅浅一笑,低声道:“槿姝,你是孤女是吗?”
槿姝不解的点点头,不知姑娘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灵芝微微抬起目光,看向斜前方一横桃枝。
一阵风过来,花瓣随风而落,风将它带去何处,它便落往何处,宛如命运。
“我也是。”她往前走两步,又转身道:“我不是安家的姑娘,我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谁,又在何处。想来,他们应该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槿姝呆站在桃花树下,微愣,原来如此!
怪不得爷让她来照顾姑娘,怪不得爷说过让她防备安家其他所有人。
难道,爷早就知道姑娘的身世?
灵芝却已转过身去,一面往前走一面继续道:
“我昨日所遇那人,他知道我的身世!所以我定要找到他。”
她昨晚回去之后便告诉了槿姝,实际上自己是去追那个绑走自己的人,包括遇到安孙澍的事情,都一一说了一遍。
槿姝要费好大功夫才想通透,爷可能知道姑娘身世,但姑娘不知道!
要告诉姑娘么?不,不行。
爷说过,绝对不能让姑娘知道他的存在,否则姑娘会很危险。
可是她看灵芝落寞纤弱的背影,格外孤寂可怜。
若没有她,姑娘在安府不知还会受多少罪。
她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匆匆往前赶上几步,拽住灵芝浅杏色绣葡萄缠枝纹的褙子,果断道:
“姑娘,我带你走吧!”
让她带姑娘离开这里好了,等京师安全了,再送回爷身边。
灵芝诧异地看向槿姝,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心头一暖,握住槿姝拽住她的手。
那手掌比自己大,指间硬硬的,都是茧。
灵芝更定下决心,槿姝都能靠自己,她为什么不能呢?
她不想躲在任何人的身后,她可以凭自己的力量站在这世间。
遂对槿姝扬起笑颜:
“我会走的,不过不是现在。我还想学制香呢,等我能自己挣钱自己生活的时候,我会离开安家。”
槿姝第一次觉得,露出这般笑脸的姑娘,才是真正的姑娘。
不是平日里的乖巧柔顺,也不是行事时的谨慎内敛,而是充满无畏的果敢与坦然,让那笑容格外明媚。
她觉得爷好像想错了,这并不是一朵娇怯柔弱的暖棚香花,姑娘是一棵可经风雨的树。
她不由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世道艰险,尤其对她们这样的孤女来说。
她坚定点点头道:“那槿姝定会助姑娘找出身世!”
等她有机会见到爷,一定要好好问问!
说出来之后,灵芝顿觉浑身轻松,她甩着袖,点点头:
“我相信很快就能知道了,只要找到那人!”
二人从桃花林中钻出,望向那一望无际的药田。
几步远的地方,一道白衣身影格外夺目。
那人不妨在此处见到她们二人,脸色略显意外,朝灵芝打招呼道:“四姑娘。”
灵芝也福了一福:“许指挥使没去垂钓么?”
连许振自己都没觉察清俊的脸上浮起一丝笑:
“听说用新鲜的零陵香晒干后能镇痛安神,小人父亲晚间入睡总觉头痛,香河药材又如此盛名,是以想来此处带些回去。”
灵芝和槿姝对看一眼,都略感惊异,没想到此人还有如此孝子的一面。
灵芝指点道:“若是难以入睡,可再加些薄荷,沉香屑,做成迎枕,日日在鼻息之间,更有效果。”
许振欠身道谢,又对灵芝道:“昨夜之事,多谢四姑娘。”
灵芝略想想,才知道他是说自己为秀芝送上褙子的事,一笑道:“该奴谢谢许公子才是。”
许振是第二次见到她这般笑容,那日是在梨花林中,这次在艳阳之下。
只觉她一笑,那双眼灿烂得比阳光都炫目,梨涡轻绽,衬得那鬓间一瓣桃花都刹那失色。
他不由微眯了眯眼。
灵芝并不欲多话,说完便准备告辞往回走。
许振看着转身的灵芝,忽有种想多说几句的冲动,出乎他自己意料地冒出一句:“四姑娘似乎喜欢穿浅淡之色。”
每次见到她,她都清雅得似一副素色绢帛山水画。
灵芝一愣,暗忖这人不会从这点上将自己和他归为一路吧。
从他对秀芝的种种举动,让她暗暗觉得这人有几分轻浮,遂回头解释道:
“因家中有长辈过逝,奴不便戴孝,只好以素色衣衫寄托哀思。”
说完见许振仍呆立原地愣愣看着自己,脸上神色怪异。
便也不再多言,屈身福了一福,与槿姝往回走去。
许振却后悔多问那一句,又让自己恍了神!
她也有失亲之痛么?
同自己一般,同父亲一般,年复一年,为那些死去的人,素衣为幡,遥相怀念。
☆、第065章 夜半来客
午后,长长的车马队从田庄出发,往京师驶去。
苏廷信该是最郁闷的一个,他本意是想找机会与灵芝多相处,偏偏灵芝忙碌得紧,他又被一干同窗好友围得分不开身,两日下来,竟连半句话都没说上。
最惊喜的莫过于安秀芝,前有梨花玉簪,后有落水相救、披衣避寒。
如今人人都看得出来,许指挥使对她这位安家三姑娘,是格外另眼相看。
最恼火的自然是周娟娟了,不但落水丢丑,还眼睁睁看着许振对别人温柔体贴。
她将一腔恼怒都堆积到安毓芝身上,与她积怨自然更加仇深似海。
而灵芝这边,正一路走,一路听丁小四回报消息。
丁小四人很机灵,半日功夫就打听得不少事儿,坐在车架上,絮絮向灵芝道:
“…一个是去见他弟弟;一个去了大半日方回,好像是偷偷去喝酒了;一个是下午去,晚间才回,好像是去见朋友…”
灵芝思量着,那时辰,若是刚刚去谈事,谈完回田庄也得晚上,便道:
“小四,能不能继续帮我盯着那个晚间才回的配香师?看他若是出门,都去见谁?”
丁小四一拍胸脯:“姑娘放心,包我身上,他要是出门,我就抢着赶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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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庭,灵芝累了两日,用过晚膳便沐浴更衣,早早躺上了床。
躺床上才想起,自己忘了问廷雅云霜,京师中哪家贵人姓杨。
又想起那千禧果,想起无迹哥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朦胧中,被一阵动静吵醒。
她揉了揉眼睛,掀起薄薄的春绸撒花被盖住头。
那声音仍隐隐传进耳中,她睁开眼,好像是打斗的声音。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见陪夜的翠萝手中抱着个美人耸肩青花瓶,哆哆嗦嗦背着身子站在她床前。
听见身后动静,回过头见灵芝醒了,打着颤道:“姑娘,有,有偷花贼,别怕,翠萝护着您!”
灵芝见她自个儿都吓得站不稳,还要撑着勇气保护自己,不由心头微热,不管如何,这个心高的丫鬟还是有几分忠义。
她站下床来,让翠萝给她拿来外衫。
她不害怕,只是奇怪以槿姝的身手竟然这么久都没拿下这人。
到底是谁,摸到晚庭来做什么?
她伸手套上云纹短衫,才发现翠萝竟给自己穿反了,哭笑不得,自己脱下来重新穿上,拍拍翠萝肩:
“别怕,有槿姝呢!”
说完又自己系上曳地襦裙,踏上绣菊纹尖头履,匆匆穿过落地罩,往正厅去。
她先来到窗前大炕上,透过半开的窗棂往外看去。
院内两道人影缠斗在一起,那着秋香比甲的人当然是槿姝,另一人是名男子,一身皂色长衫,身姿挺拔如杨,动作潇洒肆意。
可惜两人交手太快,院中灯光又昏暗,看不清头脸。
灵芝很是讶异,看起来此人与槿姝的功夫不相上下,甚至还有点游刃有余,这般人物忽然出现在晚庭,是为什么?
难道又是为了《天香谱》而来?
只听那人笑着道:“还不叫人么?已经八十招啰!”
灵芝听那低沉浑厚的嗓音,一个激灵,慌慌从炕上跳下来往大门处扑去,带着哭腔喊道:
“四叔!四叔!”
正是安家老四安怀杨。
槿姝听她喊四叔,愕然停手愣在原地。
那男子哈哈笑着,往灵芝迎去,大声道:“小灵芝,你都这么厉害了啊!”
灵芝直往那人怀中扑去,那人一下将她举起,高过头顶,转了个圈才放下来,看着已长到自己下巴处的灵芝,叹道:“长大了,四叔举不动了!”
灵芝咧着一张嘴笑,眼泪却抑制不住地往外淌。
虽然面前这个人,一脸大黑胡子,只露了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可她还是知道,他就是她失踪了两年的四叔啊!
上一世,若说王氏为母,那四叔则是那个亦兄亦父的角色。
四叔比她大十五岁。
在她与王氏相依度日的日子,整个安府只有同样是无人看管的四叔,常常惦记着她。
把她举过头顶转圈圈,将她驮在背上骑大马,将她举过头顶上树摘花枝……
特别是无迹哥哥在的那年,简直是她最棒的日子。
四叔常带她和无迹哥哥上花溪摸鱼,有一次,两人比试暗器,几乎没把溪水中小鱼灭族。
他们还偷偷带她翻过安府围墙,在香药田中放风筝,被几条大黑狗追得满田跑。
还偷了厨房的谷粒麦粟,拿了竹条编的簸箕在药田中盖麻雀,抓到麻雀扒光了毛烤得油亮亮的,香气扑鼻。
四叔还曾偷了他嫂子徐氏的花样底子,剪成小人儿给她放皮影戏,回去还挨了好一顿板子。
在无迹哥哥走后,四叔更成了她孤寂日子中的期待。
每次他从外面回来,都给她带些小玩意儿:
精巧的木头小人,别致的陶瓷香盒子,各种香包香囊,还有小鸟,小刺猬……
只是四叔和她一样,也是被安家遗弃的孩子。
好在他是男儿,选择了离开安家,自小便开始往外跑。
后来越跑越远,越走越久,安家也无人关心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除了灵芝。
上一世,四叔也是这年回来过,然后就发生了那件事,从此四叔离开再没有音讯。
灵芝看着炕桌那一面正端着橙花茶品饮的四叔,又红了眼眶,这一世,她没能护住王氏,一定要护着四叔,再不会出现那样的事!
安怀杨放下茶盏,满意地唔了一身,叹道:“还是小灵芝煮的香茶最好喝!”
灵芝喜滋滋地又亲自给他添满:“四叔,这两年你都去了哪里?”
安怀杨却没直接答她,一双桃花眼看了看站在炕屏边上的槿姝,笑着道:
“该我问你,去哪儿找了这么厉害的高手来?差点让我举手投降!”
灵芝回头看去,见槿姝略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往前迈了一步,福身道:“四老爷见谅,奴名槿姝,是四姑娘的婢女。”
灵芝拉过槿姝在炕沿坐下,满脸得意道:“怎样?四叔也遇到对手了吧?”
又娇俏道:“谁让你大晚上的不敲门,翻墙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