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看着茗茶,挥了挥手。
茗茶正要退出去,安二又招招手让他回来:“扇子,扇子留下!”
茗茶放下扇子,又躬身退了出去。
安二老爷拿着扇子一顿猛扇,有些不安道:“有什么事吗?”
他心口“扑通”直跳,这女娃每次一悄悄说话,准没啥好事儿,次次都把他吓一跳。
灵芝点点头,正色道:“我们发现了香坊的内贼。”
安二老爷扇子登时顿住,一口气憋在胸口不敢吐出来:“是谁?”
灵芝给他琉璃碗中添上酸梅汤:
“是个姓魏的配香师,他每次出香坊都会去见一个人,而那人,正是问我《天香谱》的人……”
当下便将自己查到的事都细细说了一遍。
安二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眉头蹙成几道深沟:
“你可知,我去岁冬派去徽州,查柳姨娘的人怎样了?”
“怎样?”灵芝奇道。
“一个都没回来!”安二咬牙切齿道:“我起先还以为是意外,但如今看来,恐不一定啊!”
“此话怎讲?”
“你可知那姓魏的配香师,是柳氏同乡!”
安二老爷拧着眉,嚯得将扇子一把拍到炕上,似恍然大悟一般:
“当初菊芳为何会指认尉氏,你可还记得?就是那柳氏说过一句话之后,她便立马招供了尉姨娘!”
安二如今仍对尉氏的死耿耿于怀,对当日的事情细节俱是历历在目,狠厉道:
“好啊,可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灵芝也怀疑过柳姨娘,但在没有确切证据之前,她不敢将其定罪。
如今听安二的意思,若王氏的死也跟她脱不了干系的话,她定要柳姨娘血债血偿!
等灵芝回到晚庭睡下,三更鼓起,槿姝方换过一身夜行衣,几个起落,翻过安府围墙,往东而去。
☆、第070章 谁是叛徒
凉夜如水,整个京城都沉睡在褪去热气的夜风中,连虫鸣声都渐渐沉寂下去。
只有崇文门外通惠河畔,一列张灯结彩的沿河小楼中,仍歌舞喧嚣,酒意正酣。
这是京城最有名的风月场所,人称“小秦淮”,戏院勾栏、花楼酒馆遍布于此。
京中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江湖豪客,抑或千金贵公子,若说没去过“小秦淮”,那比说没拜过菩萨更让人难以相信。
如今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千金楼。
而今夜,千金楼的许多客人都失望而归,因为鼎享盛名的花魁离月姑娘,已被人给包了。
包下离月的正是卫国公世子汪昱,此时正一身枣红团花锦绣直裰,立在包厢门口,笑意宴宴。
眼看着醉得踉跄的宋珩被离月扶进房间,仍不忘好生嘱咐道:“好好伺候王爷!”
这是宋珩和汪昱第三次结伴来千金楼,前两次都是宋珩做东,这次则换成汪昱,特意将离月姑娘包了整夜,赠予宋珩玩乐。
汪昱见清漆花门隔扇关上,才哼着刚才席间一曲《夜静銮铃》往楼下走去。
一名花妓忙扭着腰肢过来搀扶,手刚碰上汪昱衣袖,只听“啪”一声,脸上火辣辣一疼,竟是挨了个耳光。
她捂着半边脸,委屈地看了看汪昱:“世子爷!”
汪昱仍带着笑,眼神比她还媚:“想伺候我?”
那花妓噤声垂泪不敢言语。
哪知汪昱往前走去,和煦的声音传来:“那带回府吧!”
那花妓本以为冒犯了他,会挨训斥,没想到忽大悲转大喜,咬着帕子愣住。
待反应过来,忙提着裙角追了上去。
千金楼上,离月姑娘的花房。
待进了房间,宋珩径直往前两步跌躺在床上,发出“扑通”一声响。
披一袭水云轻纱的离月屏退婢女,匆匆来到窗前,见到窗框上的记号,便合上花窗,再放下翠湖色锦绣团花挡帘。
从里间屏风后闪出两个身影,穿过落地罩来到榻前。
“爷!”两人单膝跪地。
刚刚还躺在床上的宋珩,不知何时已坐得笔直,盘着腿,双目炯炯地看着两人,哪里还有半分醉酒的模样。
“起来坐下说。外面都走干净了吗?”后面这句话问的是离月。
离月脸上的风尘媚意消失不见,神色端庄,容颜绝艳,明丽不可方物,一把嗓子更是如沉水勾人:
“都走了,还带走了影儿。”
宋珩隽秀的脸上浮现一丝诧异,随即道:“也好,小心保持联系。”
然后转向槿姝:“你这么着急见我,是为何事?”
离月送来茶汤置于案上,再默默退到一旁。
槿姝没想到爷会先问自己,想到爷定是将姑娘放在第一位的,心头不由一暖。
“姑娘知道了自己非安府亲生,正在千方百计找寻身世。”
“目前已找到线索,城南五福永昌香料铺的掌柜是之前绑走姑娘的人,也是知道姑娘身世的人,他们还在找一本书,叫做《天香谱》,那本书现在在安二老爷书房的地下密室中。”
宋珩抬眼看着前方,清幽如夜的目光却落往虚空,喃喃念着:“她知道了?很难过吧!”
槿姝头一次见他面露这般揪心神色,一时不敢再开口。
宋珩站起身,走到窗口拉开窗帷一角,往西南方看去,似乎那样就能看见他日夜思念的人。
他一早就知道她不是安家的孩子。
所以在她还是个小婴孩时,安家二太太才想置她于死地。
所以她才会在刚两岁时,便孤零零被人扔在了深山。
他捏紧了背在身后的双手。
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在她身旁守护着她?
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尽快结束这一切?
他不开口,谁也不敢讲话,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过后,他方转过身,脸上那丝恍惚已经不见,依旧是平日沉稳的模样:“《天香谱》在安家?你确定吗?”
槿姝点点头:“奴婢亲眼所见,姑娘还翻看过。”
宋珩脑海中闪过种种念头,女婴,《天香谱》,香家,安家。
他来回踱了两步,对立在门边的离月道:
“你通知娘娘这件事,再问问她知不知道香家被灭族那年,是不是漏了一个女婴?”
槿姝这才明白,原来爷也不知道姑娘的真正身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又想起来问道:
“那安府那边,要帮他们查内奸么?”
宋珩略微思索:“以灵芝的安全为准,她若想查,有什么需要配合的,你尽管找小叶子。”
槿姝得到答复,先行告退而去,转瞬又没入夜色中。
待槿姝离去,宋珩方转向叶鸿:
“这汪昱还很上道儿,若不是他非要上离月这儿来,我还找不到借口出府见你们。汪昱上钩了吗?”
他后一句向着离月问。
离月垂首恭敬答:“还算顺利,不过他很谨慎,应该还没完全信任我。”
“他有没有对你不规矩?”宋珩问道。
离月垂下的脸上暗暗闪过一丝莫名的喜色,声音却仍严肃:“没有,很有风度。”
宋珩点点头,往竹榻走去,心头暗忖:难道此人真是个正人君子?
他立在窗前湘竹榻边,俯身看了看,又向叶鸿道:“篆香已经全送出去了吗?”
离月立马上前,亲自以宽袖擦拭两遍,方向宋珩点头示意,再退到一边。
这位爷,什么都好说,就是特别爱干净,尤其是坐卧之所,一定要一尘不染。
宋珩这才撩起苍青蟒纹程子衣,坐到榻上。
叶鸿立在他身旁,仔细答道:
“连珠璧合篆香在三月前开售,甚受欢迎,娘娘名单中的人都来买过。但,没有任何人来打探消息,也没有其他异动。”
宋珩半眯起眼,刀刻般的五官透着凝重:“为何宫里到现在也都没消息?”
连珠璧合纹样的篆香,是父亲当年起事之前,用以联络传递信息的暗号。
他们将密信放入小铜管中,再裹上香泥,做成篆香。
而此款篆香的印模,只有娘才能做出来。
现在抛出这款篆香,便是想以此为饵,钓出那个当年告密的人。
若不是有人告密,父亲必不会在神武门外遇伏!
起事也绝不会失败!
如今这篆香再度面世,当年参与起事的人必定都会猜测,娘根本没死!
那么他们,或许会保持沉默,将这秘密带入坟墓,或许会来找自己,探寻娘的消息。
比如卫国公府的老国公爷,亲自请自己入府寻问娘的生死,还希望自己能继续父亲未完的路。
可如果是那个告密者,一定会害怕娘的报复!
他们对于娘的畏惧,比对父亲更甚!
那个告密者必会有所动作,而最可能的,便是向皇上告知娘还在世的消息,那皇上就会来找自己或者找嬷嬷探问。
他们的大网已经张开,香铺、买香各府、宫里,何处有了异动就表示有猎物撞了上来,可奇怪的是,平静得过分。
娘那份名单上的人,除了死掉的和她亲自排除掉的,还有三家,卫国公府,武定侯府,忠勤伯庄家。
而现在这几家,无一有异动!
难道是娘判断错了?根本没人告密?
还是老国公爷根本就是在试探自己?
宋珩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
若想打击自己,找到皇上揭发此事,是最快最直接的路子,反正如今这个皇帝叔叔,表面上对自己亲近有加,实则防范严密。
若老国公真是告密者,犯不着如此冒险,亲身劝说自己谋反。
那可是将脑袋交到自己手上!
以他当时的话,自己随便在皇上面前露点口风,卫国公府三代人的性命怕都保不住了。
宋珩愈想愈茫然,是哪里出错了吗?
可若是找不到那告密者,他害怕会走父亲的老路!
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在你身后磨刀的朋友!
☆、第071章 梅子加蜜
安怀杨来到晚庭的时候,灵芝正在午歇。
有了那冰扇,屋内凉意幽幽,混如偷得秋日一缕风,让人一沾枕便懒懒欲睡。
槿姝照例领了安怀杨到西厢房坐下,他二人日日相见,愈加熟悉。
槿姝本是潇洒性子,倒也不似之前般拘礼。
她让翠萝拿出灵芝特意为四叔准备的梅子茶,又取了凉水杯盏等物,为安怀杨冲泡。
安怀杨见她在梅子青冰裂纹茶碗中,放下梅饼,便提壶欲浇水,忙伸出手阻止:
“等等等等,这梅饼需先裹蜜三分,再添水三分,再入蜜三分,再添水三分,反复三次方润。”
槿姝哭笑不得,扬起眉,嗔了他一眼:
“这会儿倒是有老爷模样了。”
一抬眼见他那湖绿竹纹直裰袖口处,一道长长的口子撕开来,含笑戏问:
“四老爷这是上哪儿抓贼去了?”
安怀杨瞧着她含嗔带笑的模样移不开眼,经她一说,自个儿这才发现袖口破了。
颇不好意思收了手,拈起那袖口:
“刚刚过来路上见一片月季开得正好,灵芝不是要午后蝶扑过的月季花蕊么?我便去收了些来,想是被刺丛给刮的。”
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浅浅的盛胭脂粉的元宝样式梨木盒:
“也不知她尽找这些刁钻的玩意儿做什么?”
这四老爷,看似是个粗爽之人,实则心思细腻,他若要对一个人好,那真是无微不至地好。
槿姝扯扯嘴角无奈一笑,叹口气:
“怎的连个丫鬟随从都不带。”
说着,起身出门去。
一会儿又回来,抱着针线盒子,大大方方道:
“喏,脱下来,奴婢给您缝好。”
安怀杨倒是颇不好意思地往炕后扭了一扭:“在这里?”
槿姝“噗哧”捂嘴一笑:
“难道平日里四老爷更衣梳洗都不是婢子伺候么?”
她以为像安家这样人家的老爷少爷,打小都是丫鬟成群,伺候惯了的,不曾想这四老爷脱个外衣都这般忸怩。
安怀杨自己也笑了,一面脱了外裳,只穿了薄绸中衣,一面自嘲:
“还真不是,在别人看来,我可能是安家的四爷,但灵芝知道,我跟她的日子啊,差不了多少。”
槿姝接过直裰,手中触到安四身上的余温,不由有些心跳,又听出他话语间的落寞,心下戚戚。
怪道这个四老爷总是不回安家,听说他如今只住在揽翠园前院一个小厢房中,也是看似有家,实则无家之人。
她怀揣着心思,在炕沿坐下,带上顶针穿针走线,细细缝补起来。
安怀杨则先将今春新酿的槐花蜜,铺了一浅口碟面,再拿竹筷拈起一片梅子饼,在碟中一滚,放入茶碗中,冲入三分凉水。
再以竹勺舀一小撮蜜,绕着圈滑入水中。
如此这般反复,方端起茶碗递给槿姝:“来,尝尝,是不是比你混冲的好喝?”
还不等槿姝回答,就直接将碗送到她嘴边。
槿姝正专心走线,下意识就张嘴吞了一口,那清凉幽香的味道漫过嗓子,才恍然醒悟,这是四老爷喂的!
飞快地抬起脸睃了一眼,见他满脸含笑,一双桃花眼似含着水般看着自己。
不禁羞红了脸,稍稍侧过身子,抿着唇道:“还是梅子加蜜的味道。”
安怀杨故作诧异:“是吗?”
收回手,也不避嫌,就着那茶碗便喝了一口,笑着咂嘴:
“是了,许是我蜜加太多,不然怎的这般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