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香录——水际
时间:2017-12-04 16:01:23

  隔着这座高原上明镜一般的无边海子,遥遥相对。
  忠顺侯金宗留派了长子金蓬,侯在西宁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招讨使兼陕甘总兵大人。
  宋琰领着宋珩、郭少通及一干副将,策马从车队中往前而去。
  远远看见侯在官道上的人群中,一铁塔汉子身形威武,黑苒红面,状似关公,见着宋琰策马而来,带着身后西宁卫都督总兵等黑压压一片人跪地相迎。
  “臣哈密卫指挥使金蓬恭迎总兵大人!”他声音洪亮如牛,口头恭敬,跪地之时却只微微欠身,并未真正恭迎。
  因宋琰此行为战事而来,他便以他的军职为尊,称总兵大人而非王爷。
  宋琰淡淡扫他一眼翻身下马,上前虚扶了一把:“金大人请起。”
  金蓬站起身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毫不客气地打量着面前这位天潢贵胄的总兵大人。
  他比宋琰要高出半个头,胳膊粗壮,和周家人的大骨架倒是一脉相承。
  见是这么个小鸡儿似的王爷,心头不由冷笑,眼角透出一丝轻蔑。
  宋琰装作毫无所觉,将宋珩等人与他一一引见,金蓬见到宋珩行过拜礼,略略打量一番,对他点点头,算是示意友好。
  站到郭少通跟前时,那金蓬咧嘴一笑:
  “郭将军,没想到你还能回来。”
  郭少通长得也算威武,在金蓬面前一比,却多了几分书生文弱气,面白无须,眉如卧蚕,一双眼生得不大,却似鹰般精光闪闪。
  他朝金蓬一抱拳,面上不露丝毫情绪:“指挥使大人别来无恙。”
  金蓬朝身后一让:“属下已备好薄酒,总兵大人请。”
  众人重新上马,往西宁城中走去。
  筵席摆在西宁都督府的花园中,宋琰坐了上首,金蓬与宋珩分左右落座,再往下是西宁卫都督罗自平与郭少通。
  宋琰见众人落了座后金蓬带来的一众黑甲护卫仍跟着,便随意挥了挥手:“你们也都退下吧。”
  那群护卫置若罔闻,一动不动。
  金蓬略得意地看他一眼挥手喝道:“都退下!”
  护卫们这才一行礼,有条不紊退了出去。
  金蓬嘴角挂着笑,开口道:“总兵大人是在宫里头长大的千金之体,怕来到我们这种荒野之地,颇不习惯啊。”
  他指了指刚才出去的那些护卫:“就拿这些人来说吧,个个都是马背上摸爬滚打、刀口喋血混出来的汉子,您这细言轻语的他们听不见。您得吼。”
  他稍稍欠过身子,凑到宋琰身前:“这些个货色啊,不真刀真枪吓唬吓唬他们,是不知道害怕的。”
  宋琰面色是惯常的阴郁,看不出情绪,语气平静中带丝冷意:“都督大人治军有方,那本王此来更有必胜之心了。”
  金蓬见刺激不到他,笑呵呵地坐正身子点头称是:“来人,给大人倒酒。”
  侍女端着酒盏上来,厅内立时弥漫起一阵腥臊至极的味道。
  宋珩略皱了皱眉,这并不是西宁人常喝的青稞酒,而是东番人最爱的马奶酒。
  且是极浓的马奶。
  金蓬不怀好意笑着,举起案上金漆酒盏,向宋琰道:“末将在此预祝总兵大人旗开得胜!大人,请!”
  宋琰被腥臊味熏得作呕,他从未喝过这种酒,知他是故意刁难自己,面不改色,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一阵火辣辣的灼烧感从嗓子直带到胃里头。
  金蓬哈哈笑着:“王爷好酒量,再来一杯。”
  宋琰身旁侍女又忙给他杯盏添满。
  宋琰露出一丝厌憎神色,还未等他开口。
  “啊呸!”只听身旁一个嚣张的声音:“我说金小王爷,这什么酒啊,你天天就喝馊掉的马尿?亏你喝得惯。”
  听宋珩开口就骂这金蓬喝马尿,宋琰脸上差点露出一丝笑,他咬紧牙关才憋着。
  金蓬一张红脸都黑了,他早闻这个荒唐王爷大名,也得太子特意交代过这是自己人。
  没想到是这么个莽撞人物,当庭给自己下脸。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宋珩又朝西宁都督罗自平嚷嚷开了:“罗大人,听说你们西宁有最好的青稞酒,还不弄点来给我们尝尝?这种马尿谁爱喝谁喝去。”
  罗自平是个矮胖子,脸圆肚子圆,两撇山羊胡子,闻言看了看金蓬,只好应道:“是,给大人和王爷上青稞酒来!”
  金蓬一脸不爽,瓮声瓮气朝宋琰道:“大人,这可是咱们西疆特有的美酒,您要不习惯就算了。不过,咱们这边本来就比不得中原,风急沙大,地荒物稀,民风强悍,刁民遍野,让大人不习惯的事儿恐怕还在后头呢。”
  宋琰微微颔首,顺着他道:“是,什么山水养什么人,本王明白。”
  金蓬倒没听出来他话中暗骂之意,见他言语间毫无威势,心头更得意,又一挥手:“上菜!”
  一碟碟大碗盛上来,还算隆重,都是西北特色菜肴,以牛羊肉与面食为主。
  青稞酒也端上来,侍女为众人添满杯,宋琰正准备举杯说话。
  见几个仆人抬上来一大盆羊肉放到他案前。
  手抓羊肉。
  宋琰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这确实是西宁卫最负盛名的一道菜,以羊腰窝肉切片上蒸笼,蒸熟后拌以辣椒、孜然等佐料香油,以手抓食。
  确实鲜美异常。
  但其起源于牧民帐篷之中,城市里极少见,官绅贵族更是将此菜视为民间俗食,难登大雅之堂,往往都不屑一顾,更不会出现在宴席上。
  除非,要招待的本来就是粗俗低贱之人。
  宋琰虽没吃过这道菜,但这典故还是知晓的。
  他本来想徐徐图之,至少初来乍到,面上还需与忠顺侯和睦相处。
  没想到这金蓬如此无理,三番五次戏弄侮辱于他。
  他脸色渐沉。
  宋珩对这堂弟已经有了几分了解,知道他乃喜怒不形于色之人。
  虽平日都是一副冷面模样,但此时脸色阴沉如此,说明心中已是愤怒至极。
  他心叫不妙。
 
  ☆、第169章 一个问题
 
  忠顺侯明摆着要故意激怒宋琰。
  若他当场发作起来,估计过几日宣德帝便会收到一堆关于宋琰倨傲无礼、不懂军纪、不顾大局的参本。
  有这样的证据在前,此后若战事有何意外或问题,这顶帽子随时都能被忠顺侯扯出来用。
  虽宋琰有五万大军,可在哈密卫那种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忠顺侯的配合,一场仗都难以打下去。
  想到此,宋珩站起身来大剌剌往那盆中看去:“这盆肉好,这道菜是什么名堂?”
  金蓬见又是他,飞了无数个眼神过去示意他闭嘴。
  宋珩装作浑然无觉:“金将军不给介绍介绍?”
  金蓬只好站起身笑着道:“这是西疆名菜,上好的新鲜羊肉,最大的名堂就是以手抓食!王爷要不要试试?”
  因宋珩的提举职务只是个闲杂小官,都不好意思叫,便还是叫他王爷。
  宋珩听他说完,笑着一拍大腿转向宋琰:“总兵大人,这菜好啊!大碗喝酒大手抓肉,豪迈勇猛,上沙场的儿郎都得有这份气概!”
  他越说越来劲儿拍着胸脯咚咚直响:“太适合咱们的兵将了,不如将这道菜赐给他们享用!”
  宋琰没想到他会跳出来解围,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几分,眼含微笑顺势道:“王兄言之有理,这一路他们也颇为辛苦。来人,将这道菜赐下去。”
  他又转向金蓬:“不知金指挥使准备了多少羊肉,我们有两千弟兄,要是你们忙不过来,就拉了羊直接让他们自己宰就行。金兄不会舍不得羊吧?”
  金蓬一张黑脸更如锅底,面上却仍打着哈哈:“大人如此体恤兵员,是我等下属之福。”
  宋琰悄悄与宋珩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站起身举杯说了几句,当下酒桌上推杯换盏,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一顿饭终于顺顺利利热热闹闹吃下去。
  宴毕,金蓬将二人送至都督府别院中方告辞。
  宋珩住西院,正要与宋琰告辞,宋琰看着他一副若无其事酒酣淋漓的模样,沉声道:“今日宴席之上,为何要帮我?”
  宋珩究竟帮不帮太子,他似乎有些把握。
  宋珩一愣,搔搔脖子:“帮你?帮你做什么?”
  宋琰见他不承认,知他多少有些掩饰锋芒之意,也不逼问,心若有憾:
  “你若肯用点真本事,咱们兄弟齐心合力,办成这趟差事怕也不难。”
  宋珩洒然一笑,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肩:“玄玉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只是看不惯那姓金的一副地头蛇的霸王样,你哥哥我没别的本事,就是仗义!”
  宋琰听他自夸,哭笑不得,又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宋珩,三分聪明、三分荒唐、三分侠义。
  不过,他心头仍有不确定,还得再看看。
  “这份情我领了。”宋琰淡淡说完,转身往东院走去。
  第二日,大军继续在西宁城中休整一日。
  灵芝心中有所盘算,无迹哥哥当年若是在西疆,西宁这样佛寺林立的大城当有很大可能。
  以前四叔问她,就算找到无迹哥哥又如何?
  她那时候不知道,只是从重生以来睁眼开始心中就有这个念头。
  那日那老婆婆一句话倒是让她清醒了。
  就是因为要找到无迹哥哥问个清楚的执念,自己才能重活这一世的吧?
  她只是想找到他搞明白,为何消失十多年后会出现在楼鄯王宫救了自己?
  为什么?
  至于找到之后的事情,那就找到再说吧。
  她只向宋珩说想去西宁城中的寺庙转转,宋珩心中暗叹,最终决定陪她一起。
  他这次不再紧紧拉着她,让灵芝在前面走,自己远远跟着。
  见她一座庙一座庙地探问过去,心头说不清是何滋味。
  青海湖畔塔尔寺,这是今日她要找的最后一个寺庙了。
  入得寺门,只见殿宇巍叠,宝塔林立,大金瓦殿檐口上雕琢镀金祥云与滴水莲花,进得殿内,中央一尊释迦牟尼金身大佛,四角分列着金刚兽,线香缭绕,威严详和。
  灵芝来到佛前拜过,随知客僧往捐香油的案前走去。
  她双手合十朝那知客一拜:
  “请问师父,这里有位行空大师吗?”
  那寺僧略微沉吟:“可是中原来的那位行空高僧?”
  灵芝一愣,没想到真问对了,激动得不能自抑,拼命点头。
  “行空大师,他在这里吗?”
  那僧侣摇摇头:“行空大师曾在三年前来过这里,不久就离开了。”
  灵芝听说只是经过,又落寞下来:“那您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听说往天竺去了。”
  天竺!
  灵芝一颗心往谷底沉去,仍抱着一线希望问:“那您知道他是和一个叫无迹的小和尚一起去的吗?”
  那僧侣面色平静摇摇头:“没听说过,行空大师孤身一人,并无徒弟同行。”
  孤身一人?
  灵芝有些诧异,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完全寂灭下去。
  那无迹哥哥去了哪儿?
  她道过谢,缓缓挪着步子往外走去。
  宋珩半心疼半吃醋纠结无比地跟在身后。
  她就真的认不出自己吗?
  现在的靖安王宋珩就那么不能入她眼吗?
  灵芝穿过正殿,后头是一片白塔林。
  塔上立着宗喀巴像,塔前放着各式酥油灯盏和袅袅升烟的玉炉。
  梵香气息缭绕塔间,似世人以虔思仰问神佛。
  她面西而立,天尽头一抹金光透过塔间而来,将随风翻飞的五色经幡镀上晃眼的夕霞。
  宋珩再也忍不住,望着灵芝半眯起眼眺望远方的侧颜:“你这么费力找一个和尚,究竟想做什么?”
  灵芝喃喃回答:“我想问他一个问题?”
  宋珩好奇无比:“什么问题?”
  就为了问一个问题,不惜让自己踏上和亲之路来西疆找人?
  灵芝当然无法和他细说。
  她要找到那个人问,既然惦记着自己,又为何这么多年毫无音讯?
  “对不起。”她微微转过头看向宋珩,他夕阳下的侧颜闪着金光,犀利如刀锋。
  就算他对自己这般好,她还是没法向他解释,她有些抱歉:“暂时没办法告诉你。”
  宋珩收回放在她脸上的目光,也朝天尽头望去。
  要告诉她吗?她失望了怎么办?
  他想说又怕说,既担心灵芝知道真相后对他失望,又担心她会有所畏惧。
  若是她能自己发现,就最好不过了,可这个笨蛋,竟一丝察觉都没有。
  灵芝则想起那日老婆婆说的话:灵石断金,不用找了。
  那是什么意思?
  她抬起手腕,那串红艳艳的石头在夕阳下闪着近乎诡异的瑰丽光芒。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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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0章 哈密别院
 
  三日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终于到达哈密卫。
  一到哈密城附近,就连风里的沙子气息都浓郁起来。
  路旁翠色渐稀,石砾遍地,随处可见沙棘这样的低矮灌木,胡杨在阳光下招展着黄色枝叶,让人更生出炙热的感觉。
  灵芝心中宁静,许是在西疆的日子曾有过美好,让她对这里竟生出半个故乡的错觉来。
  忠顺侯金宗留率三千亲兵出城相迎,仪征队都排了二里地,礼数周到完备,让人无可挑剔。
  宋珩将灵芝安顿好后,便随着宋琰去了金宗留亲自安排的会师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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