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常老师说:“如你们所知道的,这就是我们行政六班坐在这教室里的最后一节课了。”
“以后你们无论经过这个教室多少次,”常老师望着全班说:“——都没办法堂堂正正地走进来了,但是老师会一直记得你们,连你们经常错什么错别字都记得,可能没记在脑子里,但当我每次一拿起你们的那张又是圈儿又是叉的听写卷子……”
班里又露出心酸的微笑。
“我就会想起,”常老师说:“你们是我的学生,在我的班里呆了一年半,体育好不好,服不服从老师,常不常交作业,在班里因为踢谁的凳子腿儿被揍,在我这里被没收过什么东西……”
常老师道:“……我都记得。”
顾关山眼眶有些红,咬着嘴唇不哭出来,看着讲台。
常老师顿了顿,轻松地道:“——行了,走吧,新的六班在班门口等着了,你们这些老人给新人腾地方了啊。”
班里窸窸窣窣地开始收拾东西,门口新的六班探头望向这个正在解散的班级,他们手里抱着他们的课本和笔记本,大包小包的,犹如搬家的浣熊,门口人声鼎沸。
“祝你们大鹏展翅,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常老师温和道,“——前程似锦。”
第50章
冬日海滨晴空万里,海天一色,碧海粼粼。
顾关山坐在海边,没有动弹,她的同桌其实一直没有人——常老师怕顾关山这种上课不干正事的人影响别人学习,就让她一个人坐着了。
理科班的同学离去,新六班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常老师靠在讲台上翻学校的报纸,并不管教室里的骚乱——毕竟是孩子们的离别,他是个旁观者,也是个局外人。
沈泽拖着一堆书走了进来,轻车熟路地将书砰地丢在了顾关山旁边的空位上,常老师掀起眼皮看了一眼,道:“沈泽,你往后挪一个位置,不准坐顾关山同桌。”
顾关山笑了起来,以眼神示意了一下:“去吧。”
沈泽:“嘁……”
“你们是来学习的,不是来说小话的,开学我会给你们重新调位置。”常老师说,“搬了东西就可以回家了,下午家长会,该收的东西收一收。”
沈泽将书一放,坐在了位置上,踢了踢顾关山的椅子腿。
顾关山:“你是不是准备烦我?”
“大概吧。”沈泽随口说,看到顾关山的眼神就立即改了口:“——我尽量控制一下!”
常老师懒洋洋地合了报纸,顾关山将桌洞里的小个人志一收,塞进了书包里。
“我下午打算去趟江北画室。”顾关山说,“你呢?”
顾关山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的原因,不喜欢把话说透,何况沈泽对她几乎没有不同意的时候,她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他下午做什么。
沈泽:“下午我妈让我陪她去拎包,她想去扫点货。”
顾关山一眨眼睛,笑道:“那好,我走了。”
她背了自己的书包,然后把画板背了起来,和沈泽与丁芳芳道了别,就离开了教室。
临走前她在门口看到了自己的新同桌——貌似是一个三班的,叫做李西的女孩子,一头短发,是个看上去非常干练的小个子,遇到顾关山时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江北画室离一中不远,但也算不上近,和呆在小区里的‘明天’相比,它显得正规得多——有着一个沿街的铺面,和一个中规中矩的灯箱标牌挂在玻璃门上,门里甚至还有个前台,看上去比‘明天’正规多了。
顾关山走了进去,谨慎地对前台的阿姨说:“您好……我是刚来的,我叫顾关山。”
阿姨连头都不抬地道:“进门左拐,右手边,车老师在看学生,你进去和他谈谈。”
顾关山道了谢,走了进去。
画室里尚算明亮,灯光却就是个灯管,但是在毛坯房画画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何况这地方并不是水泥地,瓷砖虽然裂了些,但还是瓷砖。
一群学生穿着脏兮兮的围裙,围着个打了光的静物,是个泛青色的苹果和长了点的香蕉,还有一个泛着光的瓷罐子,放在皱皱巴巴的衬布上。
里面有个中年人坐在凳子上,正四处走来走去,以手指指向学生的画架,指点他们朝这里涂什么颜色。
顾关山紧张地道:“车……车老师。”
那姓车的中年人抬起头望向顾关山,拍了拍手,说:“是小顾是吧?谭天给我打了电话,出来——咱们聊聊。”
顾关山一呆,然后看到了他刚刚正在指导的那个学生转过了头来,那男生生就一双眼尾上挑的丹凤眼,眼角一颗泪痣,长相有些阴柔艳丽的模样,斜斜地睨向顾关山一眼。
顾关山顿了顿,第一反应是打量那男生的画——与他的脸相比,他画的实在是非常普通,静物的颜色里带着一股像是混错了颜色般的灰,阴影甚至直接用了黑色。
不咋地,顾关山想,何止不出彩。
然后那男生的朋友喊道:“陈南声,看什么呢?”
那男生随便应了声,却仍盯着顾关山不放。
盯着我做什么?顾关山想,然后她匆匆转过头,跟着车老师走了。
那画室办公室里没什么人,窗台上养着盆吊兰,吊兰的叶子垂到了地上。
“我看过你的画。”车老师直白地道:“你画的不错,但不是我想看到的那种‘不错’。”
他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灯光有些昏暗,车老师令顾关山站着,端着茶杯喝水。
顾关山没有说什么,只是低了头,道:“我画过几年的画,跟着谭天老师画的,学习不算很系统。”
车老师说:“我知道,谭天一向喜欢玩票性质地教人,你在他们画室都做了什么?”
“我初中的时候,放学之后过去画画。”顾关山顺从地道:“有时候就是用针管笔,有时候用色粉笔,水粉和油画都用……”
“我没问你这个。”车老师不耐烦地打断道:“素描,速写,色彩——你画过多少次?”
顾关山梗了梗,说:“素描没怎么画过,色彩次数不多,速写还算可以……”
车老师道:“我说也是么,毕竟谭天带出来的。你进来之后要虚心学习,别因为自己有点底子就膨胀,我告诉你,没用。从高二开始走这条路的的艺考生被拯救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不能灰心,连高三开始学的学生都能突飞猛进呢,兴许画的还比你好。”
顾关山:“……”
车老师喝了口茶,从桌上抽了张纸递给她:“这是材料单,在市医院旁边有一家画材店——你知道吧?”
顾关山接过那张纸,心虚地说:“……不知道。”
“在第一人民医院旁边,有一家画材店。”车老师不耐烦道:“全市艺术生都知道,卖的都是真的。别买假的画材,画材有多重要你们还是不明白,万不能图便宜……你去弄一套回来,买了再来画画。”
顾关山:“明、明白了……谢谢老师。”
“先去画室看看,”车老师最后平淡地道,“你暂时跟我这个班,我是教色彩的,改天再去见素描和速写老师。小顾你熟悉一下环境,不想现在熟悉环境的话也可以先回家呆着,反正你今天也做不了什么。”
顾关山从办公室里出来之后,心里莫名其妙地有点难受。
顾关山在那个老师面前没说什么,却总觉得那老师似乎看不起自己——哪里有用眼皮子掀人的,不知道画材店的位置,也值得翻个白眼么?
谭天和李向明教她时,总告诉她:‘画材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的那双手和脑子’,到了这画室却完全反了过来。
顾关山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迷茫,她抱着自己的画板靠在了漆黑的走廊上,然后踩着水泥地上开裂的线朝画室挪去。
不能怀疑,顾关山想,这是自己一直等待的未来,是沈泽的强硬和屈服的成果……是自己的梦想。
她走到这一步付出了太多,碰撞得鲜血淋漓,甚至拖了沈泽下水。
这条路不会好走,顾关山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不能在这里就感到难受——顾关山知道自己必须刀枪不入才行。
她掏出刚拿回来的手机,给沈泽发了个短信:“我见了老师,感觉老师不太好相处。”
沈泽没回,顾关山知道他在给他妈拎包,温和地一笑,将手机塞进兜里,然后就走进了刚刚的那个教室。
车老师走后学生有些嘈杂,助教也不管,顾关山走进去后有个男生对她吹了声口哨,顾关山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就对大家说:
“大家好。”顾关山微微一低头,“我姓顾,叫关山,大概从下周开始,就要和大家一个画室画画了。”
在助教旁边坐着的男生道:“——欢迎。”
他说着,将笔往调色板上一搁,回过头望向顾关山,轻佻道:“那,来个联系方式?”
顾关山觉得那男生看起来颇为眼熟,接着她注意到了那男生眼角的那颗泪痣——是那个长得有些艳丽的人,好像是叫陈什么的。
那陈什么的说:“我叫陈南声。”
顾关山对他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觉得这陈什么长得挺特别,便温和道:“我没带手机,下次吧。”
“我就是……”她又想了想,尴尬地说:“我就是进来熟悉一下环境,大家不要在意我。”
那些学生又回去画画了。
顾关山在那房间里转了一小圈,发现每个人画的画儿都灰灰的,像是把灰色融进了每种颜色里头。
她忍不住好奇地问其中的一个女孩:“为什么要用这么灰的颜色啊?”
那女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反问:“那还能用什么颜色?”
顾关山困惑地说:“……我觉得这些水果什么的,颜色都挺艳丽的,直接画得亮一些会更好看,不用混那个佩恩灰……”
“——可是南北的学校都喜欢灰色啊。”女孩一边说,一边混着颜色:“他们喜欢灰色调,我们也没办法,只能照着他们的喜好来。”
顾关山背着画板,买了杯奶茶,坐在海边发呆。
海边仍是冷,且风大,她手机一直没有动静——沈泽没回短信,大概也不方便回。
顾关山捧着奶茶暖手,将大衣的帽子扣在了头上,她手指冻得通红,又被风一吹,顿时就有点关节疼痛的意思。
那画室里画的东西,和顾关山想的一模一样,却又出入极大——不一样。
顾关山对那地方第一反应就是,像个批量生产应试工具的工厂,学生在那里十分压抑——不过参加正常高考的人,也得把自己变成个应试机器,从这点上,一中和那画室的气氛并无分别。
可是那里又缺了一中老师特有的,那种人情味儿。
——想这么多做什么呢?又不是去交际的,只是去画画,想去奔赴一个更好的前程的,管什么老师有没有人情味呢?又不是说没有人情味,他们就不会帮你改画了。
顾关山不再多想,从书包里抽了本本子和圆珠笔,在海边坐着画起了速写。
她是真的野路子,只盲目地抓了个感觉,就在本子上胡乱划拉,却又把那感觉抓得蛮准。她画着抱着孙子孙女来看海鸥的老奶奶,老奶奶头顶包了个浅蓝的头巾,像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
顾关山画着穿着高跟鞋和套裙,不怕冷般走在冷风里的女白领;画着穿着一中校服在海边手拉手行走的少年和少女,都是寥寥几笔——三五分钟一张速写,顾关山觉得挺好玩,转眼就画了一本子。
众生百态,各有各的苦衷和人生,画里的人们如此相似,却又如此不同。
接着顾关山听到手机叮的一声,来了一条新的短信。
她拿起了手机。
第51章
顾关山将手机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个并不认识的号码。
那号码说了什么,在阳光下并不看得分明,于是她将手机举到了眼边,才看到发来的是一行字:
‘我叫陈南声,存一下号码么。’
顾关山:“……”
顾关山觉得有些微妙,将那号码保存了通讯录,回了俩字:‘存了。’
他是从哪里得来的自己的手机号——这点顾关山不得而知,但她对陈南声这人的印象非常一般,而且她莫名地觉得陈南声的这种轻佻之下,别有所图。
那边甚至连停顿都没有停顿,就回了短信:‘周末有空吗?想不想出来,我给你补习一下色彩什么的?’
顾关山:“……”
顾关山连回都没回,心想自己得堕落成啥样才会找他补习色彩,说出这句话也不知道他羞不羞耻。要想给人水一碗,自己须得有一桶才行,陈南声指不定有没有半碗水——就开始咣当了。
她从小就陆陆续续的有些追求者,对陈南声这样的套路虽然有些陌生,但不至于看不出来。
顾关山裹着大衣坐在海边,膝盖上摊开着自己的笔记本,空气冰冷又澄澈——她深呼吸了一口,将冻得冰冷通红的手指放在唇边取暖。
沈泽仍没回短信,顾关山的奶茶也凉了,她莫名地有些想沈泽,却又只能告诉自己不能影响沈泽的生活。人家就是去逛个街,自己就老想黏着他,令他回短信,就算是热恋期也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儿——都影响到生活了。何况他俩还没在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