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举个例子吧,莫奈知道吗?他的印象主义知道吧?而他也是在古典画派的基础上——”顾关山点了点手机屏幕,指了指那幅《日出·印象》道:“——发展出来的印象画派。《舞蹈》知道吗?野兽派的马蒂斯,也是受到了后印象主义的影响。”
顾关山注意到了沈泽白痴一般的眼神,立刻决定举一个更通俗易懂接地气的例子。
顾关山拍了拍问:“鸟山明,手冢治虫知道吗?日本漫画总知道吧?”
沈泽立即说:“知道!我喜欢龙珠!我现在还在追妖精的尾巴……”
顾关山笑了笑,翻了几张存的穆夏的图片,对沈泽说:“——你看,这是阿尔冯思·穆夏的画。装饰画出身。”
那幅画非常的好看,是一个金发的女人站在台阶上,金光万丈,手里捧着一束百合。
顾关山笑道:“我为什么来看艺术展呢?……因为这世界上的艺术,永远是站在上一任的人肩膀上,继续往远处发展,变得更美,更特别的。”
沈泽笑了起来,伸手在顾关山头上摸了摸。
顾关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你对这个艺术展也不关心,我拖你过来,是……是不是很无聊啊?”
艺术馆的灯落在她的脸上,她皮肤白皙,眉眼却是温暖的。
沈泽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样子,顾关山那时候也是会开玩笑的,玩笑中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淡漠,像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冰雕。
——落入人间,沈泽没来由地想。
“我还真不关心艺术展,这里是挺无聊。”沈泽随口说。
顾关山脸蹭地一红,想要道歉——沈泽却认真道:“……但是我看着你,觉得你话这么多的样子,真的挺好。”
“……你如果走了,我该多想你啊。”
沈泽低下头,在顾关山唇上轻轻一吻。
“……可你谈到画画的时候神采飞扬,”沈泽在璀璨的灯光中轻声道:“……而我喜欢这样的你。”
七月中旬的阳光洒在他们家的窗户玻璃上,沈家的葡萄藤爬了一墙,露台上的茶桌上摆了一个花瓶,花瓶中染了色的满天星晃了一地的影子。
张阿姨闲不住地擦电视柜,沈泽刚在外面跑完步,靠在墙上喝运动饮料——他大概是太无聊了,养成了一个健身的习惯。
门上响起敲门声,沈泽懒得抬手,张阿姨放下鸡毛掸子冲过去开门,门外似乎是个快递员,说了两句话,张阿姨连声道谢。
沈泽将耳机从耳朵里拽了出来,bose耳机里仍是网易云运动FM的歌曲。
“是什么?”沈泽奇怪地问:“阿姨,你怎么还和快递员道谢?”
张阿姨将包裹藏在身后,对沈泽说:“——你猜猜看。”
沈泽慵懒道:“我妈的快递吧?别神秘兮兮了,她又买了什么?”
“你猜错了——”张阿姨把东西往茶几上一放,温和道:“……阿泽,恭喜。”
沈泽揉了揉眉心,定睛看了过去。
茶几上一个白白的信封一样的东西,并不大,上面以红色的油墨印着一个影影绰绰的白塔和湖泊。
“有什么好恭喜的……”沈泽嘀咕道:“难道是我妈给我买的东西吗?”
他把运动饮料盖子拧上,走到茶几跟前,然后愣住了。
信封上头,以红油墨印的是古老的博雅塔和未名湖。
EMS的信封上面印着一个圆圆的,三个人的校徽,歪歪斜斜又尖锐特别的北京大学四个字——外加五个字:录取通知书。
雕梁画栋,老京城,百年老校,历史上的巨人,沈泽只在课本上学过的那些名人,他只在历史书上窥见过的一角——那一切都在那一瞬间,与沈泽紧密联系了起来,变成了他未来的校友,和即将度过未来四年的校园。
沈泽小心地撕开了那个信封。
他先看到的,里面是一张笔挺的白纸,上面仍以红色的,标志着老北京的油墨印刷,沈泽小心地捏起那张纸,抽了出来,早晨的阳光落在上面,灿烂得犹如镀了一层亮金。
信封里有硬硬的证件,有入学须知,有纪念小册子,还有那张最重要的——那一纸轻飘飘的录取通知书。
沈泽手都有些发抖。
张阿姨擦完了柜子,问:“阿泽,什么时候去学校啊?”
沈泽颤声道:“……八、八月三十一,凭录取通知书到校报道。”
他反复地翻看那张录取通知书,心里开始盘算要把什么东西带到学校,想着要换什么电脑,想象着自己未来的校园生活——但是当他翻看那张纸的时候,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微微一震。
阳光下沈泽并不看得分明那条消息,他放下那张纸,拿起手机,在阴影里看了看自己手机的屏幕——
那是顾关山发来的消息:
“……沈泽。”她说。
“我订了大下个周的机票,八月十号。”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顾关山又发来一条:
“你那天可以腾腾时间,来机场送送我吗?”
第85章
沈泽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想到那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急。
他拿着自己的手机心想——她房子订好了吗?在国内美术展看够了吗?明明刚开始过上了开开心心的生活——大好的未来就在眼前,怎么日子能过得这么快呢?
可是他心里又早就知道了,顾关山迟早是会走的,就像他一样。
人长大了,迟早会离开家——而顾关山离开,是为了理想。
——就像沈泽一样。
沈泽渴望成为更好的人,渴望顶天立地,长成一个能被依靠的、堂堂正正的男人。
这是成长必经的过程,也是它每个人带来的,最后的疼痛。
他拿起手机,回道:“什么时候没给你腾出过时间吗?我连你去买薯片都陪。”
沈泽发完消息,颓然地蹲在了自家茶几边上,他看着桌子上那张轻飘飘的录取通知书,只觉得人生突然从云端滚落到了地上。
顾关山很久都没回复,不知道在想什么,沈泽茫然地摸着自己汗湿的头发,早晨的阳光温柔地洒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眼前又是金又是黄,脑子里却混混沌沌地不知道思绪飘到了哪里。
张阿姨擦完柜子,给茶几上换了水果,靠过来一看,感慨道:“嚯!这学院名字怎么这么野鸡?EMS他们没给你送错通知书吧——我听说这两年通知书诈骗可多了……”
沈泽沙哑道:“……没送错,阿姨,他们管理学院前面是有光华两个字的。”
张阿姨了然地嗯了一声:“那就没事了。怕你被骗。”
她又关切地问:“……你怎么看上去这么难受,阿泽,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太紧张了?”
沈泽摇了摇头:“……不是。”
“……我是,心里不舒服。”他沉默了很久,难受地道:
“……我得去一趟顾家。”
顾关山虽然不常和他见面,但其实她一直都在沈泽触手可及的位置。
在一中时她和沈泽在同一层楼,从一班走几步就能走到六班的门口,分班后她在沈泽前面坐着,后来哪怕她去学艺术了——但尽管这样,她的画室也不是很远,晚上还会回家睡觉。
两个人都在同一个小区,整个高三,那涅槃般痛苦的日子里,沈泽在难受时,无法坚持时,都会下意识地寻找她家的窗户——偷偷地去窥那一丝隐约的光。
但马上,一切就都没有了。
沈泽穿过灌木和绣球,跑到了顾关山家门前,在门上敲了两下。
夏日骄阳淋满大地,楼下蝉鸣声阵,鸟鸣啁啾。
里面一个男人应道:“来了,稍等。”
沈泽听出是顾关山父亲的声音,下意识地正了正自己的衣服下摆,挺直了自己的腰。
咔嗒一声,门开了。
顾父看到来人是沈泽,微微一愣,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道:“我还在想什么时候见到你。”
然后他平淡地让开了身,示意沈泽进房间。
“订好机票了吗?”顾远川对着客厅遥遥喊道:“从首都机场转的就算了吧,你的东西那么多,太折腾人。你看看有没有直达的。”
沈泽在门口换了拖鞋,走了进去。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进顾关山的家里,但是他还是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紧张,毕竟旁边还有个顾远川。
这所房子就像他们的拥有者一样,冰冷而无机质,以灰白色调为主,而客厅的灰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她却是这房子里唯一的一抹暖色,粉嫩嫩的,披散着一头漆黑的长发,抱着一台电脑。
顾远川去饭桌上倒了果汁,给沈泽端了过来,沈泽注意到那是一杯胡萝卜汁——顾关山也有,沈泽咬着牙灌了进去,心想他们家真是太可怕了,常备饮料竟然是胡萝卜汁儿。
顾关山道:“直达的太贵了,我订下午一点四十从浦东转奥黑尔机场的那一张——”
“——别订美联航。”她的父亲皱起眉头:“在这种地方省钱做什么?他们服务太烂了,而且还有新闻,涉嫌歧视华裔。”
顾关山:“可是……”
“出去不能受这种航班欺负。我看这个二十一小时的,从东京中转的就可以。”他指了指屏幕道:“——中转还是越少越好,顾关山你老想着省钱,你是不知道中转有多折腾。”
然后顾父转向沈泽,问:“考的怎么样?”
沈泽坐在沙发上晃了晃那杯果汁,答道:“顾叔,我说话算话。”
“考上了?”顾远川微微挑起眉毛,问:“那沈泽,什么时候去北京?”
沈泽礼貌答道:“今天早上刚收到录取通知书,八月三十一去本部报道。”
顾远川微一颔首,说:“比以前稳重了。”
沈泽没有答话。
顾远川平静道:“异地恋不容易,你们珍惜时间吧,我出去给她买点东西。”
李明玉在家中摆满了形形色色的、性冷淡系的花瓶和小雕塑,连顾关山的房间都不例外。
沈泽第一次进她家的时候完全不能理解这种装修品味,怎么才能把房间,尤其还是独生女的房间整成这模样——沈泽心想,自己以后如果和顾关山有个女儿,绝对是要把那房间拿粉色油漆刷了又刷,弄成个公主房的。
盛夏午后的暖阳洒在顾关山房间的雪白的地毯上,顾关山趴在白地毯上读一本晦涩难懂的英文原版书,沈泽对着那封面念道:
“车……车克……帕拉牛……”
顾关山有点听不下去文盲念书,将书合上,把那行字指给他看:“恰克·帕拉尼克。——沈泽,你真的是北大学生?”
沈泽张嘴就是抬杠:“目前还不是,我的学籍还没过去呢,得报道注册,等八月三十一号吧。”
顾关山:“……”
顾关山努力劝自己,忍字头上一把刀。
顾关山问:“……我一走就是一年,你会想我吗?”
沈泽欠扁道:“不想,想你干嘛,想你好拿小冰山脸瞪我么?”
顾关山:“……”
顾关山明白沈泽是因为心里不痛快而抬了她的杠,但她听了那话,心里却突然难受得不行。
——那是真正的异国他乡,是个无人可依赖的远方,是一万多公里之外的陌生大陆,那城市陌生到连地理书都对它讳莫如深,学校陌生到这一届插画系入学的那十几个中国人,没有一个来自华北的大地。
没有沈泽,只有梦想为伴。
顾关山轻声嗯了一下,低头读那本晦涩的书。
沈泽凑近了顾关山,大概是知道顾关山不开心,逗她开心般地道:“你们家装修真的太冷了,以后如果我和你有女儿,还是那句话,得弄成粉红色公主房。”
顾关山连头都不抬,无情地嘲讽了沈泽的审美:“你等着你女儿上了初中把你当神经病看吧。”
沈泽不服道:“女孩子哪里有不喜欢粉红色的!连你都喜欢买粉红色手机壳……”
沈泽话都没说完,灵光一闪,敏锐地意识到另一个问题:“等等,顾关山你是不是答应和我生孩子了!”
顾关山想了想,诚恳地道:“……请你立刻摔倒。”
沈泽被顾关山骂他的那句话萌得不行,噗嗤噗嗤地笑,伸手把顾关山的头发揉乱了。
她过了一会儿,在一片寂静中羞耻地小声道:“……再说了。”
“……我不是早、早就答应了吗?”
沈泽厚颜无耻道:“我就知道,顾关山,你根本没法抗拒我的魅力。”
顾关山立即炸毛:“滚!”
沈泽说:“关山山。”
顾关山睁大了眼睛:“诶?”
“生小孩很困难的。”沈泽正经道:“所以需要实践。”
顾关山合上书,没听懂:“……哈?”
沈泽持续厚颜无耻的风格,说:“生孩子也需要排练,你连这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