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石咏离开,富达礼望着石咏的背影,也是为难地直揉眉心,心想这个侄子,还真是个直肠子,听说可以不搬来永顺胡同,竟然这么高兴,可怜了他为石家操的这份心哟……
石咏似模似样地呈过谢恩折子之后,就全身心地投入了为太后准备寿礼的工作中。
他终日在画工处忙碌,十六阿哥胤禄却始终悬着心。
“石咏,爷可是经过太后的甲子万寿,和上回的七十万寿的。你可得知道太后万寿是个什么阵仗?”
石咏想了想问:“十六爷,太后的甲子万寿那会儿,您……有四岁了吧!”
胤禄尴尬,嘿嘿一笑。
石咏却是知道康熙朝的这位仁宪皇太后,万寿欢庆时的盛况的。
他虽然不擅长修复古代书画,但是却围观过书画处的同事们修复一副《仁宪皇太后甲子万寿寿宴图》。当时修复工作都是书画处的同事们撸起袖子上,石咏也就在旁边跑个腿,帮查个资料什么,因此对太后万寿庆典有些了解。
据清史稿记载,太后六十万寿,康熙曾亲制万寿无疆赋,并亲自给太后满满地献上或珍贵、或实用的物品1。太后七十万寿,也是这样,据说当时已经一把年纪的康熙皇帝,照样亲自为太后起舞祝寿,简直堪比彩衣娱亲的老莱子。
眼下是康熙五十二年的初冬,好在不是太后整寿。可是话说回来,太后经历过甲子万寿与七十万寿之后,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若真要做一样前所未有,别出心裁的寿礼,并不是什么容易事。
“我说,我已经看过最近画工处忙着的东西了,”胤禄虽然不能强逼石咏老实交待,却可以私自调阅画工处的成果,“你,是不是还是打算做……那个?”
胤禄做个翻书的动作。
他见了画工画出来的样稿,自然以为石咏打算做那“动画册子”。
“回十六爷的话,不全是!”石咏答得很有技巧。
“你听我说,石咏,”胤禄有点儿着急了,“你的用意是好的,可若是你真的做了这样厚厚一大本,太后怎么看,你难道叫个人站在太后身边帮她翻页么?这样挺小家子气的,只有太后一人能见到,旁人都见不到,便体现不出皇上的拳拳心意……”
好么,搞了半天,康熙给太后上寿礼,竟也是要做给别人看的。
石咏无语了,想了想说:“十六爷请放心,万万没有这件顾虑的。”
“不过,可否请十六爷给皇上透个话,这件寿礼,必须得日落之后,才能呈给太后亲览。”
这下子,胤禄便知道不是那动画册子了,他更加好奇得心痒难搔,说:“可以是可以,可你能不能别再这样吊爷的胃口了?”
石咏:“卑职告退,这就去忙了!”
“等等,”胤禄赶紧喊住他,“石咏啊……你还是让爷给你掌掌眼吧!我知道你成竹在胸,这件东西,一定世所罕有,旁人都没见过,太后一定喜欢……可是,你要不要爷替你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犯讳的东西?”
石咏停住了,抬起头望着胤禄。这家伙说动了他。
他不是这个时空里的土著,在这康熙朝,连土生土长的大臣们有时候都会犯上位者的忌讳,他又怎么敢保证所做的一定都是对的呢?
“谢十六爷!”石咏想了想说,“十六爷在造办处落锁之前到画工处来吧!别太早,太早了天光大亮,那是……不成的。”
他留下的话更加让胤禄心痒难搔,但为了摆足内务府主管的谱儿,胤禄愣是熬到了造办处落锁前一刻,到了画工处。
石咏已经都准备好了,这次可以算是太后寿礼的一个预演,不仅请了十六阿哥,也有那七八名辅助的画工,还有画工处的主事毛盛昌,一起在他们事先准备好屋子里观看这一场“预演”。
预演的时间不长,但是预演之后,十六阿哥一脸震惊地从屋子里走出来,愣是在外头的寒风里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一扭头,他对一旁候着的石咏说:“我知道该添些什么了。”
说着他带着小田就往外走。
小田在一旁着急地问:“十六爷这是要去哪儿,天色已晚,宫门落锁在回来就麻烦了。”
十六阿哥却无所谓地晃晃腰间的一只腰牌,说:“刚向皇上讨的腰牌,就因为说了是帮着准备太后万寿,皇上才赐下来的……”
据说当晚十六阿哥跑了好几座蒙古王公驻京的府邸,直到半夜才回到阿哥所。
因为十六福晋是宜妃的侄女,第二天,整个后宫就都知道十六阿哥晚归的事儿了。大家都很好奇,造办处究竟在捣鼓什么,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宜妃她们几个逮不着十六阿哥,只能去问王嫔。
王嫔是汉女,温柔和顺,一直非常讨康熙的欢心,只可惜爵位不高。在宜妃德妃她们这些掌权的宫妃面前,她只有听命的份儿。
“娘娘们这真是为难我了,小十六为张罗太后万寿的事儿,有几天没往我这儿过来了。各位娘娘若是见到他,也点醒他一二,别光顾了差事,不顾身子,这岂不是辜负了太后爱护他们孙辈的意思?”
宜妃瞅瞅王嫔:“你真不知小十六他们在捣鼓什么?”
王嫔摇摇头。
宜妃与德妃互视一眼,有点儿不信。
“连朕都不知道!”说话间,康熙便进来了,笑着免了众人的礼,说:“小十六也长大了,这一次肯花费这么多心思,精心去办这差事,也不枉了太后对他的关照与教诲。”
康熙神色之间,对胤禄等人所做的保密工作,不以为忤,反以为荣。“回头等到太后万寿那日,要是真的合了太后的心意,那朕还能不赏么?”
“皇上谬赞了!”王嫔赶紧谢过康熙帝。
她膝下三个儿子,十八阿哥没站住,只有长子十五阿哥和次子十六阿哥。她生十五阿哥的时候,因为份位太低,无法自行抚养,十五阿哥是养在德妃宫里的。所以说来只有十六阿哥是王嫔自己教养成人,如今得了康熙的称赞,她这做母亲的,心里哪能不快慰,可又偏偏为胤禄捏一把汗,“皇上,胤禄年轻识浅,做事难免毛躁,若是有什么疏离,请皇上万万替他担待一二。”
康熙却笑:“又有什么可担待的?有功则赏,有过即罚罢了。”
宜德几位,忍不住互相看一眼。她们这时候纯是锅边上风凉待着的主儿,胤禄做得好了,她们自然也忍不住好奇,想看看热闹,胤禄若是做得不好,她们也不介意看笑话儿。
一时宜德几位退下,康熙看似随意地问王嫔:“近来,苏州史家可曾命人进京,递牌子见你?”
王嫔:啊?还有这事儿?
转眼到了太后万寿的正日子,前朝有大臣们送上贺表,连篇累牍地歌颂太后懿德慈爱;后宫那里则是内命妇入宫朝贺,一拨一拨又一拨,太后年事已高,见了大半天就乏了,回慈宁宫小睡片刻,才有精力亲临专为她准备的晚宴。
慈宁宫正殿里,为太后准备的各项贺礼早已摆在两大张镂空雕金檀木长条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的。可是康熙本人见了,心里犹觉不足。
这次毕竟不是太后整寿,各色寿礼都是按的常例,并无特殊,而且除了几家驻京的几位蒙古王府派人入宫朝贺之外,并无其他外国使节。
因此康熙心中觉得不足,隐隐地将宝都押在胤禄和他的内务府造办处身上。
时值初冬,日头落得早,晚宴还未开始,落日余晖已尽,慈宁宫内外,烛火一起点亮,将整座大殿照得煌煌如昼。
宫中的人却于此事都见到十六阿哥胤禄一人在忙忙地奔来奔去,一会儿招呼几名蒙古衣饰的歌者与琴师在殿外候命,一会儿又去找了慈宁宫的管事太监商议灯火的事儿。
“皇上,难道您就看着十六阿哥这么卖关子、吊胃口?”宜妃性子活泼,坐在太后身边,以帕子掩口,向康熙笑着开口。
康熙知道太后恐怕是经不住太久的宴席,不如先让胤禄先将造办处的戏码给先演了,回头太后倦了可以早早回去休息。
于是他低声吩咐了几句。
慈宁宫里,得了胤禄吩咐的人,立即动了起来,灯火一盏接着一盏地熄灭,原本被照得明晃晃的宫宇,渐渐暗淡,只能依稀见到慈宁宫中人与物的轮廓。四下里传来一片低低的议论声,随着康熙“咳咳”两声轻咳,转为一片寂静。
远处响起“吱吱呀呀”的声音,只见胤禄带了几个人,推着一具车驾径直进殿,那车驾上放置着一物,上面蒙着黑布。
胤禄上前,将那黑布揭去一角,露出里面一幅明亮的半透明幕布,仿佛是一盏极大的宫灯,幕布上有个大大的寿字,幕布后面则是灯火摇曳,看来,是这幕布后面放置着明灯。
“皇祖母,这上面的字,您看得清吗?若是看不清,小十六可以给您调远调近。”十六阿哥来到太后面前,恭恭敬敬地发问。
康熙并宫中嫔妃,此刻都凑在太后身侧,一起伸长脖子望着那一幅尺许见方不算太大的幕布,不知十六阿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而在这幕布后面,几名蒙古乐师也准备就绪,马头琴已架好。
太后有自己的老花镜,当即命人去取来,盯着前方看了一会儿,便笑着说:“十六阿哥张罗的这个,倒像是走马灯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1《清史稿》中记载,仁宪皇太后万寿:三十九年十月,太后六十万寿,上制万寿无疆赋,并奉佛像,珊瑚,自鸣钟,洋镜,东珠,珊瑚、金珀、御风石,念珠,皮裘,羽缎,哆罗呢,沈、檀、芸、降诸香,犀玉、玛瑙、赩、漆诸器,宋、元、明名画,金银、币帛;又令膳房数米万粒,号“万国玉粒饭”,及肴馔、果品以献。四十九年,太后七十万寿,亦如之。
第85章
慈宁宫里, 一片寂静,可以听见“沙沙”的轮轴转动之声, 众人只见那幅幕布上的“寿”字缓缓下移, 移出视野之后, 又一个“寿”字自上而下, 出现在幕布上。
康熙心里暗自嘀咕,猜想造办处究竟在搞的什么鬼,胤禄费这么大劲儿折腾, 结果就只是这么来回来去地给太后看一个“寿”字么?
太后还真说中了, 造办处呈上的这一只,真的有些有点像是一只走马灯, 只不过转动的方向与走马灯不同, 那一幅一幅的幕布,正源源不断地自上而下地转动着。
随着这只大型“走马灯”的转速越来越快, 在人们眼里, 那个“寿”字竟然渐渐定格, 不再移动,仿佛是一个固定在太后面前的“寿”字,只是偶尔会微微闪烁。
下一刻, 连带康熙皇帝本人在内, 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讶的呼声。而慈宁宫中,十六阿哥胤禄带来的几名蒙古乐师,已经悄悄地开始奏起蒙古长调,悠扬的马头琴声, 就此在正殿里回响起来……
石咏此刻立在慈宁宫正殿一处侧门外,探了个头,悄悄望着慈宁宫中的情形。
他等待这片惊呼声已经好久了,可是当真听见了,他竟又觉得极不真实——这一件给太后贺寿的“物件儿”,其实是他借鉴了后世的影像技术,做出来的东西。
这次,造办处呈给太后贺寿的,其实是一段“动画短片”。
当日石咏请了七八名画工处的画工一起,来到一座空屋之中,将门户关闭,四周的窗户上都挂上厚厚的帘子,令其成为一间“暗室”。石咏在暗室正中点亮了一盏灯,并放置了一只“幻盘”,所有人的注意力便都集中在一个这只“幻盘”上。
石咏亲手做的这个所谓的“幻盘”,是一个中轴被固定,可以上下自由翻转的圆盘。盘的一面画了一只鸟,另一面则画了一个空笼子。当圆盘不断翻转,而且转得越来越快的时候,画工们都震惊了:在他们眼中,奇景发生,那只鸟,竟然在笼子里出现了。1
石咏做的这个实验,就是向画工们证明,人眼中的影像会有短暂的停留。这也意味着,只要影像切换的速度足够快,人们眼中所见到的画面,看上去就好像是在活动。为此,石咏给画工们看了他已经做的一个动画短片开头。等到画工们亲眼看见图像动起来的时候,画工们早已惊呆了,极短的一个片头放完,小屋里鸦雀无声,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石咏心里暗暗发怵,生怕这些画工们以为自己施了什么妖法。他就是怕这个,才特意先将幻盘的实验给做了,好让画工们先了解一些理论研究的基础,再上猛料。可没想到,竟是这个结果。
他无奈,只能自己去将窗上挂着的厚帘子给揭了,回头望见人人正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石咏只能尬笑着去摸后脑,谁知下一刻,不知是谁带了头,画工们竟全体大声欢呼起来。
千百年来,无论画工们的画技多么精湛,都只能留住静止的影像。然而捕捉动态画面的心,世人一直没有停歇过,否则就不会有那“画龙点睛”的传说,认为龙画到逼真便可以破壁飞去,也不会有“画中仙”的记载,幻想画中人物可以走出画卷的时刻了。
这一下,石咏给画工们揭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可能性。这几位都是造办处最精干与杰出的画工,造办处被称为“揍笨处”,这些画工们若是不够精明,看不出这种“动画”的前景,只怕早已被“揍”出造办处了。
因此,反应了片刻之后,造办处的画工们人人悟出了这个“动画”背后的原理,和无限的潜力,一时间竟都欢呼起来。
也有人心生疑惑,不晓得石咏为什么这样“大度”,竟愿意将这样的“天机”也一并泄露给他们知道。待到后来石咏说了给太后万寿献贺礼的事儿,众画工才明白过来,石咏有求于他们,自然需要靠实力说服他们:众人所要做的,是一件前所未有,并势必将要强烈地震撼观者的东西。
慈宁宫正殿里,德妃轻轻挪了个姿势,不再凑到太后身边——那样坐着……太累。
“十六阿哥也真是,”德妃再次顺手上眼药,“给太后娘娘的万寿贺礼,怎么也不做大一些,这么小一幅……怎地不让臣妾们也占占光,饱饱眼福呢?”
德妃亲声抱怨,旁边宜妃等几个,大多有同感。
然而只有仁宪皇太后本人,此刻正紧紧地盯着面前那幅不断变幻的幕布,一声不吭,早已是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