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一怔,低头看去,见那盒子上大多贴着签子,上面写着碧螺春龙井毛尖之类。他只管随便点了一样,薛蟠便命人拿下去沏茶,顺便将石咏选中的那只盒子整个儿包起来,等会儿给石咏送家去。
石咏心想,可见这薛蟠是个纨绔子弟了,出手阔绰。他随手递上的,都是贡茶。京里爱茶的人多,眼下已是冬令了,但凡好点儿的茶叶都能卖上高价,薛蟠却随随便便这样一大盒一大盒地送人——
不过这也透着薛蟠待人诚恳,一旦将石咏当好朋友,便再也不藏私,送点儿茶叶给朋友,自然是不在话下。
“茂行,”薛蟠见石咏亲自来找,实践诺言,喜得直搓手,“上次说的事儿,茂行可是得了主意?”
石咏点了点头,先撂下话:“文起兄,丑话我说在前头,我这纯是从外人的立场上帮你看这件旧事,所以万一说出了的法子,有冒犯到文起兄,或是文起兄一时没法儿接受的,请千万莫要着急,不妨回去与令堂令妹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也不迟。”
他想,若是自己不能说服薛蟠,便让薛家的“明白人”来劝服便是。
薛蟠应了,石咏便将自己早先想好的几条,一一说了出来。
此前薛蟠拜托石咏,是要石咏帮他想想,怎样才能够为当初冯渊被打死的那一桩案子善后,免得留下祸患,将来有人利用此事来发作薛家。
然而石咏提出的第一条,却是让薛蟠自己去追究家奴的责任,也就是将当初打死人的真凶押回金陵,交给江宁府,只说是当初家主被蒙蔽,不知道这样一桩公案,如今发现了真相,自然以国家法纪为重,将犯事真凶送交法办。
可石咏还未说完,薛蟠已经“砰”地拍了一记桌子,跃起来大声说:“个囚攮的,老子可从来没做过这么窝囊的事儿,他姓冯的算个啥,弱不禁风指头一碰就死了,眼下要老子的人给他赔命?……”
石咏知道薛蟠一向被他家的下人捧惯了,冯渊那一条命,在薛蟠眼里,自然不及他薛家一个家仆的命值钱。
石咏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这不是谁的命更值钱,谁给谁赔命的问题,是律法上毕竟有‘斗殴致死’这一条罪状。文起兄当然可以硬杠,只不过,文起兄为了犯事的家仆去硬杠大清律例,这个么……”
薛蟠听了,觉得石咏说得有些道理,可当初奉命去揍冯渊的,都是他最得用的几个伴当,想着要将这几个人送去治罪,心里也有些不忍,一时心烦意乱,挥挥手随意地说:“知道了……”
石咏立即接上:“第二条!”
薛蟠睁大眼:怎么还有?
只听石咏说:“抚恤冯家!”
冯渊人已经死了,救不回来,只能寻访冯渊家人,抚恤一二。
薛蟠“吁”的一声叹了口气,说:这个好说!
薛家有的是钱,只要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薛蟠都不放在心上,不过就是使人跑一趟金陵的事儿。
石咏继续开口:“第三条!”
薛蟠已经傻眼了,听完石咏的话,又惊又疑,问:“你说要我善待甄氏?”
薛蟠想了半天,没想起来“甄氏”是谁,直到石咏解说,才明白对方说的其实是香菱。薛蟠挠头挠了半天,不明白石咏的用意,终于忍不住问:
“……那,那不是爷买来的丫头么?”
石咏无语了:他原本劝薛蟠善待甄英莲,乃是想替薛家立一个“和善”人家的形象:只有这样的人家,花钱买来个丫头,结果发现是早年被拐卖的良家少女,才会怜其命运多舛,才肯帮她千里寻亲,回归本家……只有这样,薛家时隔一年之后,才将犯事的家仆送官之事,也才说得过去。将来若真有人追究薛家的案子,有扶助被拐弱女这件事在,薛家在舆论上也能博得些同情。
说来说去,也还是努力维持薛家的“好人”人设不崩罢了。
然而薛蟠却在一旁发愣,说:“你咋知道这丫头是个被拐来的,而且还姓甄?”
薛蟠一张脸气鼓鼓地,盯着石咏:若不是他心知香菱一直都住在薛姨妈那里,与石咏绝无可能见过,他都要怀疑眼前这个石兄弟与他买来的丫头有首尾了。
石咏愣了愣,他是个剧透党,香菱的故事又是红楼开篇,上过中学语文教科书的,他对这故事太熟了,薛蟠既问,他就一不小心都说出来了,这时候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回找补:“这个么,是我前一阵子去江宁织造办差,好巧认识了江宁府的一个门子,这门子偏巧又与一位苏州的甄老爷有旧,审案的时候见过被拐的那位姑娘……”
他无法,只能将“葫芦僧乱断葫芦案”那一段的内容大致复述一遍,又补叙若干前情,什么苏州甄士隐元宵节走失爱女,家宅遭焚,无奈迁居云云。当然,这些他都托词是那位江宁府的门子,也就是甄士隐以前的葫芦僧邻居之口所说。
薛蟠听了,竟默默出神,半天才说:“原来这个丫头……”
石咏原以为薛蟠对身世孤苦的香菱起了怜惜,谁知他下一句接道:“……竟然这么倒霉!”
“茂行,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薛蟠想了想,说:“抚恤冯家,小事一桩,帮那个丫头寻亲,也不是做不到,只是那将人交给官府之事么……”
薛蟠皱着眉。
石咏也知道,薛蟠犹豫这一件事,不仅是因为自行认错不符合薛蟠的价值观,而且还大损薛家的颜面,毕竟薛家竟然为了冯渊这样一个小户人家子弟低头,而且还的惩戒自家奴才,回头在金陵,少不得与人说嘴。
石咏却不再劝了。
话已经说到这儿,余下的,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薛家以后是继续在金陵作威作福,还是想洗白以前的巨贾豪强形象,扎根京城,清清白白做生意,就都是薛家自己的决定了。
于是石咏起身告辞,他知道薛蟠一定会将他所说的三件事都告诉母亲和妹妹知道。就算薛家碍着颜面,不肯将犯事的豪奴送官法办,但帮香菱寻亲之事,应该还是做得到的。
希望他这是做了一件好事。
没过多久,薛蟠就命人往椿树胡同小院送了份厚礼,借口石咏之母石大娘的寿辰,往石家送了好些穿用之物。
石咏难免好笑:石大娘今年的生辰早已过了,明年的还早。薛蟠却只管嚷嚷着“总要送的”,硬逼着石咏接下。
因是给母亲的寿礼,石咏不得不接了,随即便听说了薛家遣人将几名豪奴押解南下送官之事。
石咏心里有数:薛家真正拿主意的某位,将他所提出的那三点照单全收,并且给石家打点了这样一份厚礼,其实是给石咏的谢仪。
他告诉石大娘,薛蟠是一位和贾琏差不多的朋友。石大娘却点头:“皇商薛家,娘知道的。”
石大娘最近一直在忙织金所的生意,自然与给织金所供货的皇商薛家多有些接触。
“只是,为什么薛家一下子送来了这么多的礼?”
石大娘拿着礼单,望着面前零零总总的一大堆锦盒与尺头,既吃惊又犯愁。
石咏只得硬着头皮解释:“可能是想谢过娘近来给织金所出的这么些好主意吧!”
石大娘近来一直在为织金所年关之前要出的那本“织金所名录”出主意。尤其最近,石大娘更是妙思纷然,想出来的用色与搭配,连那些最见多识广的成衣与绣娘也少不了惊叹,但又不得不承认,按石大娘所说的搭配,搭出来就是漂亮。
石大娘有些脸红,连忙谦道:“哪里就是娘想出来的好主意?”
她想了想,又怕说出来的石咏不信,只能勉强掩饰着说:“与其说是娘想出来的主意,倒不如说是这些主意找上的娘……”
石咏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既然西施郑旦与石大娘相处得愉快,又能激发灵感,石咏自然是乐见的。他见石大娘虽然忙碌,但是精神很好,便笑着说:“甭管是娘的主意,还是主意找上的娘,总之薛家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是不假!娘,您要不要看一下?”
石大娘被儿子一怂恿,当真对着礼单,将薛家送来的东西一一取来看了。石咏对各种尺头与香料并不感兴趣,倒是对薛家送的一只土定瓶上了心。
他倒是记得,红楼原书里描写宝钗的居所,就曾提到她屋子里“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1。”
这个“土定瓶”,名字听起来就很土,接着文中就写贾母叹息宝钗这孩子“太老实”,屋里不放古董陈设。可是石咏是专业研究这些“硬彩”“硬片”出身的,自然知道“土定瓶”是宋代定窑的出产。定窑传世最著名的,是一种叫做“白彩定窑”的瓷器,又叫“粉定”,除此之外,还有一种,就是人们常说的“土定”了。
所谓“土定”,是指“土釉定窑”,釉面是一种老象牙般的白黄色,光泽不会太好,表面也比较粗糙,所以才被冠了一个“土”字。但不管怎么说:“定窑”是五大名窑,定窑所产的名瓷,花纹简单、器型古朴,格调高雅,而且宋代传世的名瓷,眼下少说也值个上百两银子。
石咏将薛家送的那只土定瓶取出来,掂在手里翻来覆去看过,轻轻地托了托,又敲了敲,认定是宋代定窑的没假。
薛宝钗薛姑娘可能只是在玩“断舍离”而已,不想却被贾母认定了“性子古怪”,不爱那些古董玩器,殊不知,她桌上的那一只土定瓶其实已经是价值不菲的古瓷了。
“娘,这只土定瓶,搁在您屋里,平日里可以插两只菊花、梅花什么的。”石咏随口说。
石大娘却有些茫然:“咏哥儿,这薛家送了这么厚一份寿礼给娘,那咱家又该怎么回礼?”
说着她又自言自语:“前儿个还听人说起薛家的大姑娘,说是之前小选被内务府撂了牌子的。”
石咏想起当初薛蟠送妹上京,就是为了在京应选的。他可不知道内务府小选其实是选宫女,但凡家里有些权势的都会想法子走门路,请内务府撂牌子自行择配。
石咏刚想说:“要不娘您自己定个章程吧!”却听石大娘在那里自言自语着道:“既然是撂牌子了……”
紧接着石大娘抬起头来,出神地望着石咏。
石咏登时一个激灵:不会吧!
那位是薛大姑娘宝姐姐啊,娘您在想什么啊!
紧接着石大娘自己摇了摇头,说:“这内务府刚撂下的牌子,今年也就十二十三的年纪。”她望着自己的儿子,“年岁实在差得远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1:此处引用的是第四十回 原文。
第87章
早先石大娘看着儿子的眼光, 着实热切得令石咏心慌。
这充分地体现了石大娘想抱孙子的迫切心情,所以虽然最后石大娘因为年龄差距的原因, 放弃了薛家这潜在的联姻对象, 可这还是令石咏心有余悸:这个问题眼下越来越急迫, 如果母亲一定要为他说一门他不愿接受的亲事……这该咋办?
然而石咏不知道的是:石大娘固然曾有片刻功夫考虑过薛家, 薛家也曾有片刻功夫考虑过石咏。
起因还是那次,薛蟠回去,将石咏所说的三点转告了母亲和妹妹。薛姨妈一向没什么主意, 然而宝钗却觉得这算是尽最大的可能为薛家免除后患的努力了。
薛蟠的父亲过世之前, 曾经对薛蟠说过:外事不决,问那几个年长的管事;内事不决, 与母亲和妹妹一道商量。最后便是薛家母女两人拍了板, 将当初犯事的豪奴从薛家在京郊的庄子上拘来,连夜命人往金陵送去, 并且遣人去姑苏打听香菱的身世。
随后, 薛姨妈又遣开了宝钗, 悄悄向薛蟠打听了石咏的年纪和家世,当听说石咏是瓜尔佳氏,是当今正白旗都统的堂侄的时候, 薛姨妈稍稍有些动心。
说来石家门第其实不错, 但先后遭遇过两个坎儿,一个是石老爹兄弟两个一怒分出忠勇伯府,另一个则是石老爹和石二叔先后过世,留下两对孤儿寡妇。石家就……只剩门第还不错了。
但是薛姨妈不知道这些, 又不敢向薛蟠透露她心中所想。薛蟠是个心里藏不住半点事儿的人,若是知道了薛姨妈的意思,铁定嚷得天下皆知,到时损了体面的,还是薛家。
没法子,薛姨妈便悄悄地去求王夫人,看看有什么法子能安排安排,探探石家那边的意思的。
她薛家在京中算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但贾家有一位,消息灵通而且权势还不小——平郡王福晋贾氏,也就是荣府王夫人的长女,是薛姨妈的内侄女儿。
薛姨妈去见王夫人,就是想请平郡王福晋在年节的时候走动走动,若是能见到与石家相熟的女眷,能委婉地递个话,看看石家那里是个什么反应。但这必须做得婉转,毕竟薛家还是要面子的,若是叫人知道了薛家追着人打听愿不愿做自家女婿,以后宝钗还要不要做亲了。
结果王夫人一听妹妹这个念头,直接先给拦了。
“妹妹这么急做什么,侄女儿这才十三。”王夫人知道自己这个妹子一向耳根软,劝着劝着就没注意了,“再说那石家,听说以前家徒四壁的,现在稍许好一点儿,可是和你薛家这么一大爿家业也是天差地远的。”
薛姨妈一听:家徒四壁?她自己先吓了一跳。
“可不是么?”王夫人见说动了妹妹,便将前些日子里那一出轰轰烈烈的“叩阍”案向薛姨妈说了一遍,没忘了强调,石家有一度,全家上下只有五两金子的财产。
“这样啊!”薛姨妈那念头就彻底散了。
她薛家门第不算高贵,可就是有钱,儿女都是娇惯着长大的,所以薛姨妈也绝不可能将女儿嫁给个家境这么不好的,那不是纯扶贫吗?
王夫人点头赞同:“就是!侄女儿嫁妆体己又不少,自己又能干,妹妹在打听亲事的时候,可千万要看仔细了,别摊上那种贪图侄女儿嫁妆的。”
王夫人非常认真地劝说了薛姨妈,末了话锋一转,又提起宝玉最近书念得不错,连他老子都夸的事儿:“我们老爷说了,明年就让宝玉下场,先试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