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的蒙古乐师早已奏起了长调,在悠扬的马头琴声中,有歌者唱起长调,声调起伏,高时如登苍穹,低时如下瀚海,宽广处则如于大地般无边无际。
康熙等人都是去过蒙古草原,见过那样宽广的天地,听见乐师的演奏、歌者的演唱,自然不可避免地会联想到那里的景致。
而众人之中,唯一生于斯、长于斯,并对故乡念念不忘、魂牵梦绕的太后她老人家,望着眼前幕布上出现的科尔沁景致,情难自已,流下泪水。
这幕布上所现的,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草原、骏马、蒙古包,可最神奇的地方,乃是这幕布上的图景,竟然在变化、在动……初看时是草原刚刚泛青,蓓蕾初绽的时候,转眼已经是草长莺飞、鲜花遍地;骏马在飞奔,远处几名看不清面目的小小人像,竟也不断地在移动位置,似乎在各忙各的,男人在放牧,女人在忙着做酥油茶……配合着那悠长的蒙古长调,几乎是一幅草原生活的天然图卷。
这景象勾起了太后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她十二岁之前都在科尔沁生活,幼年时的草原生活更是在她一生之中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康熙三十七年,康熙皇帝曾亲奉太后巡幸塞外,让太后在阔别故乡四十余年之后再次回归故土。在那之后,太后便终身未履科尔沁的土地。
此刻戴着老花镜的太后见到眼前幕布上不断变化的图景,一时心有感触,泪水便止不住地顺着两侧面颊滚落下来。康熙此刻就坐在太后身边,见到了幕布上不断变幻的图景,明白太后为何伤感,在亲自给太后递过帕子的同时,心里不免也暗暗胤禄与石咏:好好的,老人家万寿,折腾些花团锦簇的不好么?为何非要搞这些触动情肠的,徒惹太后感伤?
待到那长调将将奏至末尾,歌者唱出尾音,慢慢收声。而这幕布上的图景也渐渐地淡去,幕布正中出现一个“寿”字,越来越大,并渐渐定格。
康熙沉着脸,旁人见皇帝这副模样,便也不敢露出笑模样出来。慈宁宫里一时安静下来,里里外外一片沉寂。
不少人心里都冒出个念头:莫不是……十六阿哥要倒霉吧!
却见太后轻轻吁了一口气,顺手放下了一直架着的老花镜,接了康熙递过来的帕子拭了泪,开口用蒙语说道:“长生天真是仁慈,哀家如今年过七旬,牙齿都松动了,竟依旧有幸能看见科尔沁……”
听到这里,康熙忍不住唏嘘:他比谁都知道太后思念故土,甚至每年太后的万寿贺礼之中,都有好些是科尔沁送来的特产土仪。
可是谁也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法子,竟然能将科尔沁的景象,也搬到太后的眼前,一慰太后的思乡之情。
“皇上费心了,命人这样的搬运之法,将科尔沁的景象搬到这样小小一具车驾上,这法术一定很麻烦吧!不打紧,今日哀家看过一回,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望更多……”
康熙闻言怔了一怔,连忙急命十六阿哥上前。
在场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听懂太后所说的蒙语,宜妃好些,德妃只能听个大概,她听见皇上急传十六阿哥,忍不住又起了幸灾乐祸之心,心想:少做少错,不做不错,十六阿哥这次大包大揽,要在皇父面前强出头,如今还不是徒惹太后多出一份伤心,又凭空惹恼了康熙?
十六阿哥对石咏所做的这一段“科尔沁风光”的动画心里有底,并不见惊惶,听见皇父召唤,赶紧上前奏对。只听康熙问他,这段科尔沁的景致是不是只能看一遍。十六阿哥立即也用蒙语回答:“回皇上的话,并非如此,太后想要看多少遍,都是可以的,只要吩咐操作的人一声就成。”
太后听说这个,面上立即浮现笑容。康熙自然也愿意凑趣,当即让胤禄演示,所有人将这科尔沁的美景再看上一遍。
只听那具车架上响起轮轴呼呼转动的声音,造办处的工匠扶着一个手柄,将所有的幕布画幅一幅一幅地再卷回去。全部卷毕之后,十六阿哥便命人将这套“动画”依样画葫芦,重新“放映”了一遍。只不过他长了个心眼儿,私下里命那几名蒙古的乐师和歌者换了一支曲子,重新唱过。这下子,景象依旧但是配乐不同,旁人看着,就如同一套新的景致似的。
这回太后总算是心满意足,而且再也不落泪伤感了:既然这故土的景象她以后可以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她还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待到这一遍放完,更多人开口向康熙请求,一致请皇上赏脸,将这奇景再放一遍:毕竟这幅幕布太小,她们好些人都是坐在太后身旁的,实在是没能够看清。
仁宪皇太后向来慈爱,当下笑呵呵地应了,只命人将这座车驾推到一旁,谁想看的,自己去看便是。太后身边聚着的嫔妃们登时都来了劲儿,争先恐后地去了,又偏偏要做出那等的谦恭容让的架势,你让我,我让你,最后还是让序位最前的德宜两位先看了。份位不高的陈贵人虽然正将两岁多的二十一阿哥胤禧抱在怀里,可也只能与旁人一样,老老实实地在后面等着。
十六阿哥乘机命人恢复了慈宁宫中的半拉灯火,将太后所在的这半边又照得煌煌如昼。
石咏候在慈宁宫外,远远望着殿中的情形。他见到太后正一脸慈爱地望着面前对答的十六阿哥,康熙皇帝本人坐在太后身侧,虽然不见什么笑容,可却望着十六阿哥频频点头。石咏虽然看不见十六阿哥本人脸上的表情,可是他猜也能猜得到,这一位,此刻恐怕正在心里暗暗得意呢。
然而石咏心中,却并无多少得意之情。虽说他此刻做了一件穿越党经常做的事,将现代技术改头换面,拿到古代去震慑古人,可这时候的石咏没有半点得意之心:他既没有心思去规划这动画影音行业的未来,更没有把这紫禁城变成“紫来坞”的妄想,此刻他心中唯一的感慨是: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
“动画”的原理,就是石咏曾给画工们展示过的“视觉暂留”。通过分析这种现象,欧洲人在十九世纪下半叶第一次制成了石咏所制的这种“动画短片”,勉强可以算是现代意义上的“动画片”。
石咏这次费尽心力,却只做出了这种最“原始”最初级的动画产品,这其实让他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他还有很多设想,比如想将画稿做成“负片”,用投影的方式投射到一面空白的粉墙上,这样可以让慈宁宫中所有在场的人,都成为这场“科尔沁风光”大片首映式的观众。
然而他却还都做不到,甚至还不得不将这动画的“尺幅”,控制在一个较小的,容易转动并控制的程度上。这直接导致了只有太后本人,和她附近坐着的一两人,才能轻易看清这“动画”的内容。
造成这一点的原因,固然有康熙留的时间太紧,来不及做太复杂成品的缘故,可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石咏一人,压根儿不具备所有的专业知识。
他来自一个分工非常细致的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是一具巨大而高效的机器上的一枚螺丝钉。也因为这个,大多数情况下,每个人都只了解自己最熟悉的那一小部分工序,却极难对某项工艺从头到尾的全过程完全了解。
就拿这“动画”来说,光是画工,就可以分成人物设计、画面分镜、原画绘制、中间画绘制等很多个工种与程序,画的种类已经这么多,更不用说那些负责脚本、构思、布局等等之类的灵魂人物了。
在这一点上,古人其实比现代人做得要好很多,例如他的同僚唐英,历史上的唐英,就曾经亲赴景德镇,将中国的制陶制瓷业从头到尾梳理了个遍,亲身了解每一道工序并亲手制作,因此才能有《陶冶图说》这样的行业专著问世。
作为一个门外汉,石咏此刻唯一的想法,就是感到侥幸!
他遇到了一群非常有能力,踏实肯干,而且具有开放性的思维、勇于接受新事物的画工同僚们。眼前这一件献给太后的万寿贺礼,与其说是他石咏一人,利用穿越者的便利,倒不如说是他集合众人的力量,凝聚了集体的智慧,才做出的这样一件具备“动画”雏形的东西。
在短短的二十来天里,这七八名画工,大约画出了一千五百幅画稿,最后选用了将近一千幅。
与此同时,石咏还与他的同僚们,一起设计了“放映”这幅“动画”的装置。石咏原本还发愁,如何才能保证每一幅画幅都能恰如其分地展现在观者面前,丝毫不移位;便立即有同僚前来提醒他,不妨试试带有锯齿的轮轴,从而将粘连在一起的长达千尺的画卷规规整整地卷起……
众人一起,在这二十几天内克服了各种各样的困难,终于将石咏这个只有理论与“空想”的“动画”,真的做了出来。此外,更有十六阿哥花心思为他的“动画”添砖加瓦,请来了极其应景的蒙古乐师和长调歌者,这一切,外加一定程度的运气,今次的太后万寿,石咏的差事才终于没有出纰漏。
此时此刻,内侍总管魏珠从慈宁宫中转出来,找到石咏,宣他进慈宁宫面见太后,脸上带着笑,低声说:“石大人且请放心吧,有十六爷在,皇上的心情……也是这个!”
魏珠悄悄从袖中伸出大拇指。
然而石咏心里却一阵后怕:早先他在这慈宁宫里,将康熙皇帝的要求应下来的时候,可完全没想到,一个来自后世的小小设想,在这个时空实现起来竟是这么的不容易。
他当初确曾过分莽撞了一点儿,可好在他有足够强大的伙伴与队伍。
石咏低着头,随着魏珠走进慈宁宫正殿,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然而他心中却不断提醒自己:他需要想清楚,来到这个时空,他想实现的,想要成就的,究竟是什么;该是单凭一己之力,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还是应当设法寻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凝聚众人的力量,一起去做一些在这个时空里看似“不可能”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1幻盘是1824年英国人约翰·帕瑞思发明的,用于证明“视觉暂留”,其装置大概就是文中所说的那个样子。
另外,理论界也有很多人认为,中国人很早就发明的“走马灯”也是对这种视觉效果的有效运用。
第86章
太后寿宴之后, 康熙召见石咏,是想问清这副装置的原理。
康熙本人是个涉猎广泛的皇帝, 他本人就曾学习过代数、几何、天文、医学等方面的知识, 但石咏所说的“视觉暂留”, 这位帝王却闻所未闻, 当下津津有味地听完,出了一会儿神,心内不知在感慨什么。
他又问石咏是怎么得知这等原理的, 石咏当然不能说是课本上看来的, 只得含糊其辞地说,是造访江南两处织造之后, 在回程的船只上自己琢磨出来的。
康熙便没再说什么, 而给胤禄和造办处的赏赐则于第二天发了下来。
胤禄那头,除了日常赏赐以外, 王嫔那里也得了不少得脸的好东西, 不外乎金银器皿、皮子、茶叶之类。东西的价值有限, 主要是得赏赐的人脸上有光。而后宫这种地方,面子是最重要的,其余几宫的宫妃听说之后, 大多不忘了督促自己膝下所出的阿哥, 要他们多经心一点儿,琢磨些皇上和太后爱的新奇物事,年节的时候好一起献上去。
造办处这里,康熙原本赏的是石咏一个, 却被石咏谦让了一回,将所得的赏赐都分给一起共事的画工们。也因为这个,石咏在画工处风评极佳,原本好些认为石咏本是“幸进”,画艺不值得一提的那些画工,也开始对石咏刮目相看。
除了画工处的画工们,石咏得了赏赐之后,还需要去打点造办处的其他上司们。画工处的正牌主事毛盛昌自不必说,画工处之外,造办处的两位郎中,还有其他几处时常有往来的主事,也少不得一一打点到,而且这种“打点”还极有讲究,要一碗水端平,绝不能厚待或是薄待了谁。
石咏很不习惯这种打点,自我挣扎了半天,到底还是去请教了昔日的老上司王乐水主事。王乐水自然乐于赐教,将这衙门里的门道指点一二,末了又说:“你手下的那些画工们,大多是无欲则刚的,你与他们,尽可以随心相处,无妨。但是画工往上,所有身上背着官职的,都不可以随意怠慢。”
王乐水主事的意思:画工们都是凭本事吃饭,按技术的高低和产出的多寡领赏赐与俸禄,他们这些技术人员有手艺傍身,反而轻易不会与旁人有利益冲突。其余但凡有个大大小小的官职背在身上的,能进这造办处,背后总有些不简单,因此不可轻视,也许稍稍怠慢,就可能会得罪了背后的某些大人物。
石咏听了老上司讲解的这些“古代办公室政治”门道,心里大呼“真复杂”之余,却也只能带着几分无奈,一一适应起来。
没想到,太后万寿的这份特殊“贺礼”,还有后续。整个造办处都听说了石咏因为这一段“动画”,逗得老太后又是哭又是笑的,而皇上却龙心大悦,颁下丰厚的赏赐。人们一起动了心:明年,可是康熙的甲子万寿啊!
因此造办处的人一起商议了,打算等明年万寿节的时候,依样画葫芦,给皇帝陛下也奉送这样一份这样的“万寿贺礼”。
造办处两位郎中的意思,这件事还是交给石咏来负责,然而石咏却实在不想做这种歌功颂德的事:比起吹捧一个皇帝的文治武功,他更愿意单纯地去安抚一位慈和老人思念故土的心。
于是石咏耍了个滑头,只说自己年轻识浅,怕把握不好给甲子万寿贺寿的“度”,便将这件差事“让”给了他的顶头上司毛盛昌毛主事。
毛盛昌一直跃跃欲试,只是他自己不好提这茬儿,见石咏主动让贤,心里直呼这小子“上道”,随即便带领那些有经验的画工,立即开始着手准备。
石咏自己则乐得清闲,每天上衙泡一杯清茶,偶尔去毛盛昌那里指点几句,下衙时到点儿即走,日子过得非常舒坦。
舒坦之余,石咏没忘了去找一趟薛蟠。当初他可是亲口应下的,只要能平平安安地从顺天府出来,就一定要对薛蟠有个交待,告诉他,当初金陵的那一桩案子到底应该怎么善后。
因这事涉及薛家隐秘,因此薛蟠将石咏邀至薛家,请他在外书房坐了。
这时薛家已经将自家在京中的宅子收拾出来,薛蟠已经搬回自家住着,薛姨妈等女眷却依旧借住在贾府里。
薛家的宅子收拾得颇为雅致,薛蟠书房里博古架上也都放着些半旧的玩器,还有几件有年头的古董,墙壁上是前朝名家的字画。整个书房里的陈设没有半点暴发户的味道,看起来,薛家发迹,至少也是两三代之前的事儿了。
石咏坐定,薛蟠屁颠屁颠地捧出几盒子绿茶出来,非常狗腿地捧给石咏,问:“茂行,你想饮哪一种?这里都是贡茶。你闻闻,看哪种合你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