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晏清源脸色顿时不好了,目光往他脸上一掠:“你再给我扯得漫无边际,就自己割舌头。”
算年龄,慕容将军四十有七,沉寂多年,总算好不易迎来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那罗延心里这么一琢磨,确也觉得自己扯太远,尴尬一笑,再看晏清源,却已经是个凝神的表情了,思绪俨然飘远。
“世子爷,不过,陆归菀莫名其妙问起慕容将军,也不该呀!”那罗延隐约还是觉得蹊跷。
“陆归菀,你不要管了,她出不去,你让人盯住顾媛华,看看她有没有什么动静。”晏清源一扶额,低首看文书了。
那罗延还想再劝,见晏清源已经是个置若罔闻的模样,手底的笔,勾勾画画,专心于政务了。
遵循嘱咐,一连盯了两日,除了些鸡零狗碎的琐事,晏府根本毫无动静可言,那罗延这回亲自出马,守的穷极无聊,干脆上树,躲在肥厚的枝叶里,朝嘴里丢着核桃仁,这里视野开阔,简直一览天地小,别提多惬意。
府前马车一备,传来几声马蹄子踢踏,那罗延精神一振,抖擞万分,拨开树枝,见媛华托着个小丫头的手,钻了马车,赶车的小厮一声喝令,马儿就不紧不慢跑了起来,那阵势,也格外悠游了。
一路相随,马车朝双堂一停,把那罗延又看愣了,知道小晏近日在双堂帮忙理事,因大相国丧仪实在繁琐,诸多杂务,不由大将军府出面,都转到双堂来了。
她这么轻车熟路一进,那罗延不好跟了,思忖着多半是来寻小晏,只得放弃,命人在此留守了,一个时辰后,果然,奉命来回话时,顾媛华确实是和小晏一道出来的。
可她一个妇道人家,这么抛头露面,也不大符合她南梁的规矩吧?那罗延一挠头,想不出什么名堂,立即赶往东柏堂禀事。
一到东柏堂,却见李元之在,中书令钟弼也在,正围着坐于案前的晏清源指指点点,再一看竹篓子,揉进了几团废纸。
等晏清源亲自执笔,写了半晌,交与尤善捉刀的中书令过目,钟弼一字一句读了,颔首道:
“大将军文辞盛也!”
晏清源嗤笑一声,扔开笔墨:“柏宫他看不懂什么文辞,这封书函,自有幕僚替他剖白。”
又议半刻,人一走光,那罗延才上前问道:“世子爷给柏宫手书了?”
“不错,该劝降还是要劝一劝,我功夫下到,听不听,是他的事。”晏清源摩挲起自己的刻章,轻飘飘说道。
那罗延无奈一应:“柏宫自打反了,不知发了多少檄文书函,可是在萧梁老儿跟贺赖眼前,把大相国跟世子爷,都骂了个遍,狼心狗肺的瘸猴,世子爷还这么好声好气地劝,属下看,一点用处也没有。”
“喜欢骂,就让他骂,”晏清源十分豁达的样子,唇角一弯,“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能骂我多久?”
世子爷这几载,一直顺风顺水的,哪里受过这样的鸟气呀!那罗延蔫蔫的,把追踪顾媛华的事一说,晏清源想了想,沉吟不语,过了片刻,不置可否道:
“她去二郎那找小晏,也说的过去,”说着,沉沉一笑,“她这个女人,有些小聪明,上一回小晏去颍川打了水漂,卢静也搭进去了,什么事都没成,她自然要换目标。”
听得那罗延如坠五里雾中,不由问道:“世子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熟悉的声音一起,从稍间走出个晏清泽,手上还沾着沙盘的土,他把手一拍,看向晏清源,“阿兄,那个女人也许不是去找小晏的。”
第127章 西江月(25)
那罗延一愣,不知道七郎在里头这半天捣鼓什么鬼,再看晏清源,是个不为所动的样子,只一撩眼皮,笑了笑:
“怎么说?”
本不想插话,自晏清源扶柩而归,他忙的常不见人影,一看那情形,晏清泽乖巧得很,搬回东柏堂,除却丧仪,余事也没有需要他一个小孩子家过问的,早憋了一肚子的要紧话,但看阿兄客人实在多,走一拨,来一拨,没个得闲的时候。
此刻,终于逮住机会,晏清泽走到晏清源身边,默默坐下,也不斟酌,直言不讳:
“我上一回跟阿兄说的那个人,整天藏在二哥的佛堂里,鬼鬼祟祟,脸是毁的,嗓子也是哑的,我原真不知这个人什么来头,直到阿兄回来前夕,小晏带来个女人,我亲眼看见她从佛堂出来,依我看,十有八九认得那人。”
“然后呢?”晏清源问,那罗延也是听得一脸稀奇,询问地看着晏清泽。
晏清泽往他两人脸上先后一望,顿了顿:“然后那个女人就走了。”
那罗延猛地泄了劲,哭笑不得:“七公子,你这到底探着什么了?”
说的晏清泽也跟着一委顿:“那个人肯定有鬼,我一时间,难能真抓着什么,总不能问二哥去吧?”
晏清源却笑了,扬眉问他:“我要是不在邺城,你愿不愿意给我继续盯这个人?”
大相国一去,阿兄势必要坐镇晋阳,那才是晏家武力仰仗所在,每每大战,精兵皆自晋阳而出,晏清泽自幼于此间长成,焉能不知,于是,朝他一拜,不假思索应了:
“我什么都听阿兄的!”
晏清源朝他腰间一瞥,呵呵一笑,不知他几时挂起了弹弓:“怎么,不射箭了?”
弹弓是侍卫讨好他做的,精巧别致,晏清泽早不玩这种小孩子把戏了,在双堂,却偏惯作出个顽童模样而已:
小弹弓天天神气一别,见了鸟就打,一打一个准,不出意外又赢得满堂彩,他整日东逛西溜,晏清河偶尔提醒两句课业,并不认真相管,见他顽劣异常,也是颇为苦恼,索性由他胡闹去了。
这个时候,晏清泽还不大想说真实想法,嘿嘿一笑,拿定主意,要按自己的那套来,便把小弹弓摸了又摸:“这个,也挺厉害的!”
几人话没说完,亲卫匆匆而入,领来一使者,见了晏清源,扑通一跪,拉出个急腔:
“回大将军,南梁武州刺史萧弄璋连破碛泉、吕梁两城……”
说完,嘴角把白沫一吐,倒地不起,那罗延忙跳出来去探鼻息,原是信使疲累至极,一口气说完,就厥了过去。
“世子爷,萧梁老儿趁火打劫呀!”那罗延一阵上火,恨的直咬后槽牙,这边火还没发完,那边新一拨军报又飞入东柏堂,晏清源接过,逐字逐句读了,朝案上一拍,冷笑道:
“他这算盘果然打的妙!”
那罗延一见他脸色却很不妙,把军报一看,简直要跳起脚来。
自入夏来,淮水泛涨,极善水战的梁军便沿河溯水北上。梁军一到,西军立撤,柏宫转手就把颍川交付了后脚跟来的高景玉,自己则率兵入了悬瓠。
一时间,河南大地,三方势力鼎足而立,柏宫把人都引了进来,高景玉趁机占了数城不说,就连萧梁老儿也这就要从东路围攻上来呀!
“世子爷,老菩萨和柏宫,一东一西,是想两面困死世子爷啊!”那罗延掩不住的怒色,灼灼地看着晏清源,手底军报,不觉揉成了一团。
晏清源眉头微蹙,拂袖一起,站到壁上舆图跟前,冷静一扫,哼笑道:
“不错,老菩萨坐不住了,柏宫先许的他,建康离河南太远,这下是被高景玉抢了先机捡走大便宜,他自然不甘心,一个小小的悬瓠哪能喂饱他?他攻彭城,的确是想和柏宫齐头并进,彻底瓜分了河南、山东膏腴之地,再图北进!”
那罗延急的直挠头:“世子爷,这可是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萧梁老儿这回真下血本了!十万大军呐!破了彭城,下一站,岂不就是邺城了?”
晏清源面不改色,只盯着舆图:“十万大军?乌合之众而已,老菩萨向来人任唯亲,除却子侄宗室,谁也不信,这回领兵的大都督不就是贞阳侯萧器吗?他算盘打得再好,也得用对了人才成。”
那罗延苦笑:“十万大军,再是乌合之众,也够打彭城个以多胜少了!”
“唔,”晏清源手一伸,顺着泗水而下,凝神半晌,忽转头吩咐,“去把左仆射请来!”
新晋的左仆射,就是原徐州刺史慕容绍,离了东柏堂,刚在官舍洗漱了,坐在榻边,饮着小酒,回味起同大将军这次可谓十分完满的会面,异常满足,忽就被人打断,得了信,又马不停蹄赶到东柏堂。
晏清源对他,已经十分不见外,劈头就问:
“现徐州刺史王则,这人能力如何?”
人虽是中枢定的,却也是慕容绍推荐来的,他一愣,忙答道:“此人忠勇,可守彭城!”
时令刚入秋而已,晏清源一揉额角,思忖有时,面上渐渐布满阴霾:
“老菩萨很聪明,趁我与大相国发丧,正值雨水泛滥,来攻彭城……”
这个关窍,慕容绍任徐州刺史一载,地形气候无所不熟,自然比谁都清楚,觑了晏清源一眼,也猜不透他是个什么打算,因初被征召,一时间,两人还没到将帅熟稔默契的程度,遂谨慎观望,绝不主动请缨。
再者,晏清源态度早已明朗:自己就是来打柏宫的!
脑子转了万千,忽听晏清源道:
“彭城四面皆为平原,又无高山峻岭,虽四通八达,但易攻难守,王刺史再忠勇可嘉,也是血肉之躯,”说着,目光一调,注视起慕容绍,“你准备随我回晋阳调兵,也带十万人马,等解彭城之急。”
决策下的极快,当机立断,晏清源向来如此,拿定主意的事,别人也难能更改,那罗延一瞄慕容绍脸上那个惊诧的表情,不由一笑,暗道将军你很快就了解咱们世子行事风格啦!
“大将军,这柏宫如何处置呢?”慕容绍迟疑问道。
晏清源面容一肃,随即笑看慕容绍,是道万分信任的目光:“先晾着他,卿既至,就容他再多蹦跶两天。”
十万大军,说调就调,慕容绍也为晏清源的大手笔暗自吃惊,却也闻世子在粮草兵力上,向来慷慨,邺城府库,自他入朝辅政,就从未有不足之时。
大相国在时,军国大政,行策命令,皆自晋阳霸府而出,晏清源俨然霸府新主,这样频频往来两都之间,已经不是件奇怪的事。
事不宜迟,邺城诸事一交托,晏清源便要携慕容绍启程回晋阳。
归菀从被窝里被晏清源拉起时,睡意朦胧,眼前人影虚晃,眼皮子沉得睁不开,迷糊间只知道又要去晋阳,一下激灵醒了,把那额发胡乱一撩:
“还去晋阳呀?”
红菱小嘴,微微一嘟,颇像个撒娇卖乖的模样,晏清源忍不住笑了:
“对,你以后得习惯跟着我两头跑。”
归菀一听,把脑袋摇得如拨浪鼓:“我在东柏堂等世子不行么?”
一干亲近的,也都没改口,他虽袭了爵位,却仍被以“世子”习惯相称,晏清源此刻也无暇跟她调笑,只把人一推:
“不行,很快就回来,你抓紧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见他吩咐完不动,归菀面上一热:“世子先出去,我要穿衣裳。”说着,身子一扭,背对着他,将衣裳扯过来,帐钩一放,把晏清源阻断在外头了。
一行人到晋阳时,时令一晃就是九月,萧器大军早至彭城十八里外寒山驻扎。
副将李守仁在观得地形之后,遵梁帝旨意,监工作堰筑坝,将泗水一截,泥沙一堵,果不其然,没多久泗水悉数回流,整个徐州顿成汪洋,乍作孤岛,王则坚清壁野数月有余,再撑不住,命一信使,划一叶扁舟出城门,北上邺城告急求救。
邺城上下惊恐,消息八百里加急跑死数匹马,两日便送到了晋阳。
一切皆如晏清源所料,梁帝果然是计划以水攻城,这正是南人所长,当下,晋阳便以大都督晏岳为主帅、慕容绍为副将,率十万大军,日夜兼程,增援彭城。
彭城既成泽国,李守仁这日又来劝谏萧器趁早以水攻城,却独长史一人在帐内昏昏然欲睡,地上酒盏歪斜,拉来个脑子清楚的小兵,再一相问,萧器早换燕服,翩翩一白马出郊欣赏彭城山水去了。
李守仁登时气结,掉头到各营帐一转,更是傻眼:个个闲散,扎堆赌博,九月的彭城,大晌午秋燥正盛,一水的赤膊上阵,吆五喝六,连给李守仁看个正脸的机会都没有,密密麻麻的人头簇作一团,挨挨挤挤,吵得乌烟瘴气,李守仁看了片刻,转身就走。
随行的扈从这么一路看过来,忍不住气道:“将军,该把带头的抓起来杀了!”
李守仁将手一负,冷笑道:“杀了干嘛?”
“以正军心呐!”
“正个屁!”李守仁忽骂一句,狠狠啐上一口,头也不回朝前走去,“传我命令,本部人马列阵堰上,其余事,一概不管!”
这显然要甩手不干,袖手旁观的姿态,扈从一愣,忙迭声应了,去征召兵马,李守仁这一部,果然,浩浩荡荡朝堰上去了。
队伍刚一挪窝,柏宫的书信就到了。
营帐里找不到主帅,信使无法,同几个将军大眼瞪小眼,犹豫了半晌,北兖州刺史胡传甲性急粗豪,把信索性一拆,读与众人听,原是柏宫也在劝萧器趁魏军援兵未至,及早攻城。
胡传甲急的一跺脚:“彭城若是久攻不下,一入冬,晏清源所派骑兵一到,情势就不妙了呀!”
“岂止是不妙,大大的不妙!”立马有人不冷不热一接,空气凝滞,气氛陡然诡异。
恰逢外头大帐一撩,是萧器满面春风含笑进来了,一听闻柏宫来信,粗粗一看,命人备笔研墨,不谈军政,只问洛中风土,脑子里想的已经是洛阳浮图林立,高耸辉煌的洋洋大观,目中便露出个神往又志在必得的神情来。
把个一众人看得莫名其妙,不知他那抹笑意,到底是在笑什么,胡传甲一个没忍住,粗声粗气问道:
“大都督,我看柏宫说的不错……”
话还没完,就见萧器投来个不耐的一瞥,目光又在信上一转,深深看着胡传甲,分明对他擅自拆信,以示不满。
袖子不知被谁一扯,胡传甲一回眸,见对方意味深长看着自己,也就忍气吞声,不再相提。
到了夜晚,众将围着篝火,出奇一致的沉默,哔哔啵啵的篝火,映着一干人各怀心思捉摸不定的面孔,直到一亲兵跌跌撞撞跑来,喘着粗气,大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