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得我?”
这人没应话,只劝道:“这个地方,最忌讳人来,你快走!”
媛华本提裙要走,忽的一顿足,直直瞪着他,很笃定说:
“你认得我,你是什么人?”
这人仿佛生怕她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干脆把她轻轻一搡,媛华一垂首,瞧见他左手虎口处那道遒根盘错,有点像梅花扣的疤,心头猛得狂跳,脱口而出就叫道:
“程……”
话没出口,就被这人出手掩了去。
她瞬间睁大眼,同他一对视,似乎极力要从那巨变的容颜中,寻出些往日的蛛丝马迹。
程信跟着陆士衡,有一回受伤,伤患太多,还是媛华自告奋勇亲自给包扎的伤口,小姑娘极为负责,三不五时关怀,直到伤口彻底好了,如今,待一看那疤痕,没想到一下就认了出来。
因她当时笑过一句,程叔叔的这伤口,好像一只梅花扣呀!
程信手慢慢松开来,媛华的目光,已经从确认身份,化作了疑心他变节投敌的震惊与不解,这一切,皆闪烁在那双已然开始泛红的眼睛里。
“我有我的打算,”程信一下读懂,却不愿跟她解释,只此一句,把人朝外一推,压低声音迅疾补道:
“程叔叔日后会把你跟菀儿带回会稽的!快走!”
媛华心头一热,把个帕子都要攥碎了,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染了哭腔:
“程叔叔你杀的了晏清源吗?怎么走?”
程信却一副压根不想跟她啰嗦的样子,手上一直不舍得用劲,此刻,几是把人陡得一掼,推到了门外,将门一掩,在那要合不合的最后一道缝隙里看着媛华,用一种痛苦的声音说道:
“你姊妹两个再忍忍!”
“吱呀”一声,木门彻底关合,独留个顾媛华对着那无漆古朴的两扇门怔怔发起呆。
恍如一梦,是程叔叔,居然是程叔叔!
无知无觉的,许久不曾掉的泪珠子,成串一落,她来不及细想,听见后头有脚步声传来,忙把脚尖一磨旋,佯作在附近弯腰找寻,一丢手,耳珰便躺石榴树道旁上去了,等小丫头呼哧跑近身,才把眼泪一抹:
“你给我找到了吗?”
小丫头见她粉腮着泪,满腹狐疑:难不成为了……这么一想,更是不好意思开口了:
“顾娘子,奴婢没……”
说着,也是眼尖,那道边不正是个白莹莹的耳珰吗?!不由喜出望外,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跟前,给捡拾起来,仔细吹了又吹,扯出帕子,小心翼翼捧到媛华眼皮子底下,巴巴问道:
“顾娘子,是这个吗?”
媛华把目光一定,立下破涕为笑,接过来,做个合十:“阿弥陀佛,吓死我了,你不知,这是我娘留与我的遗物,倘是弄丢了,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是这样,小丫头恍然大悟,暗道这顾娘子真是纯孝,连忙安慰道:
“横竖都在双堂,丢不了,真找不到,太原公便是把侍卫们都喊来,翻个底朝天,也会给娘子翻出来的。”
媛华把眼睛朝她脸上一掠,一面戴耳珰,一面柔声道:
“我倒吓着你了,又使唤你白跑一遭。”说完,从腕子上褪下个绞丝镯子,悄悄朝她手里一塞,“我从不让人白忙活,你拿着罢。”
知道小丫头要推辞似的,媛华随即一把按住了她,硬给套上去:“我不惯给人添麻烦的,你给我找到了,就不要再张张扬扬麻烦府上,这件事,就当我谢你。”
小丫头见她说的诚心,半推半就,嘴里虚晃了几句,也就戴上了,媛华笑了笑,把眼角的泪擦干净,略腼腆看她一眼:
“可别说出去呀,耳珰找都找到了,回头,人家要是知道我弄这么一出,该笑话我小家子气了。”
小丫头心领神会,迭声应道:“顾娘子请放心,奴婢绝不是个多嘴多舌的。”
她本提着一颗心,暗道这位娘子是由自己照料的,要是真丢了东西,岂不是自己的罪过?如今,东西找到了,又得了谢礼,即便媛华不说,她也断不会傻到再多生枝节,此刻,倒顺势应下个人情,心中难免窃喜。
媛华眸光一转,瞥见她那个神情,心如明镜,不再废话,而是先到偏房里,就着小丫头拿来自己的梳篦粉黛等,简单一描补,又是个容光焕发的模样,早把哭过的那点痕迹遮干净了。
果然,等晏九云来寻她,丝毫不见异样,两人拜别晏清河,上车时,媛华特意笑言道:
“小晏日后还要多靠二叔叔提携,该教该说,二叔叔不要客气。”
忽听她这么个称呼,自然而然就出来了,晏九云一愣,也没想到媛华会突然说出这番话,朝晏清河一看,却是笑着应了。
正要走,晏清泽不知打哪冒出来了,也过来相送,叔侄几人就此话别。
一路上,晏九云忍不住问道:“你,你几时跟二叔叔这么熟络了?”
媛华不以为意道:“你不在的时候,老夫人病了一场,是二叔叔请的邺城最好的大夫;我给你寄家书,是他带我亲自去的驿站,你说,我要不要感激他,你要不要感激他?”
一番话,说的晏九云哑口无言,只能把头一点:“是要感激。”
“再者,二叔叔如今接的职位,你没留意吗?全是大将军之前所担要职,大将军不在邺城,整个京都,可就是你二叔叔说话最硬气了,你的前程呀,跟他干系大不大?”
这话听着可就不舒坦了,晏九云只觉别扭,对在晏清河手下讨什么前程不怎么热衷,于是,在头上挠了一挠:
“我要建就建军功,跟二叔叔可没什么干系。”
媛华嗤了一声:“你还盼着打柏宫呀?我看,那可轮不到你,你不如还回禁军,或者做太原公府邸的都护也是好的,打柏宫,大将军日后不见得能用到你。”
说完,不等小晏又争,笑着岔开了话:“我也是随口一说,先等大将军回来再说吧。”
笑到一半,想到在佛堂所见,表情便凝固了,把脸一别,打了车帘,心事重重地朝熙攘的街市看过去:不知道菀妹妹几时才能回来……
日子晃到七月下旬,时令就有想变的苗头,一早一晚,有了些许凉意。
晏清源定下归期,即日扶柩进都,因大相国贵佛,做的水陆道场免去了道士一节。
等一返程,远比来时浩荡,一起棺,一百二十八人上杠,整座晋阳城为之一空,道路两旁人山人海,羽葆鼓吹、幡灵纸扎等则绵延几里有余,甚是壮观。
晏清源为首的一众人在前,归菀无名无分,只跟在队伍后头,满目除了缟素再无其他,她看着这铺排万分,一颗心,只觉极冷又极热,她的爹爹只连衣冠冢都无,此时,更不知尸骨所寄何处!
遂把脑袋一垂,像只孤雁,双翅一收,将自己埋在任何人看不见的泪水里了。
第125章 西江月(23)
队伍抵邺时,已经是八月。
诸州各行台、刺史等纷纷入朝奔丧,小皇帝为大相国举哀于东堂,服缌,下诏,以大将军晏清源为使持节、大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
父死子继,晏清源却果断辞了大相国爵位,小皇帝无法,只得下诏为大将军如故。
大相国衣冠冢虚葬漳河之西,未几,晏清源携晏清河策马来响山堂一察佛龛,石窟落成,此间南低北高,最北端的凿出的石洞,便是要安放梓宫的真正墓穴。
晏清源负手而进,一抬首,就见一尊大佛立于眼前,面带神威,发乎眉宇,却于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平添几分慈祥,似又有无数言语要出于舌端,俨然大相国生前模样,晏清源微微一笑,沉声道:
“帝既是当今如来。”
言外之意,十分露骨,晏清河默不作声只示意晏清源朝头顶看去:
除却立柱有一方形大龛,顶部有十六小龛,从形制上看,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阿兄看这面,从右手数第二个,唯它空心,余者皆实,就是放大相国梓宫的墓室。”
借着高梯,晏清源身如猿猱,敏捷攀缘而上,手指一触,雕有忍冬莲花纹的墓门应声而开,里头个中大小,恰能容四棺一椁。
他把花纹一抚,朝下投了记赞许的眼神:
“如此甚好,这个设计精妙。”
勘测完了,下梯一抖袍子,不以为意直接吩咐:“把工匠都给我杀了,皆作陪葬。”
“是。”晏清河倒是对这样的安排毫不意外,面无表情地应了。
两人一道出来,晏清源举目四望,视线里蜿蜒而来一线人马,领头的,是那罗延,后头跟着一队牛车,拉来的正是温子升奉命所作《神武王碑》,大相国此生功业,全在上头。
碑高九尺,文字拓片分明,是温子升的一手好隶书,晏清源噙笑逐字逐句读下来,冲晏清河一笑:
“温鹏举果然辞藻可畏,大才士也!”
说完,神情不变,问那罗延,“他现在人在何处?”
“在东柏堂等着呢,我看他惴惴的,世子爷满意不满意,他还不知道呢!”
那罗延见他分明是个很满意的神情,也自知温子升才情,刚要擦把汗,一口气透了一半儿,晏清源已□□着马鞭,淡淡启口:
“抓起来,送大理寺,给我投到死牢里去。”
听得那罗延呆在当场,再看晏清源,一脸的风平浪静,哪里有任何端倪?他这风一阵,雨一阵,刚还赞不绝口,忽的就要杀人,这心思实在太难琢磨了!
“世子爷,”那罗延迟疑道,回头看了看那刚弄出来的石碑,还崭新透亮的,就等着棺椁一落,便能起碑,“当初,世子爷可是千方百计给请到东柏堂来的?不知道写了多少诗文,世子爷还带参军去南山……”
话说到这,不敢再往下质疑,晏清源则走下响堂山,一边说道:
“他和卢静走得太近,难保不被那张三寸不烂之舌蛊惑了,我怀疑他事先知情,如今大相国的碑文已成,留他无用。”
那罗延微微一怔,连下几阶,忙紧跟两步,追问道:“可,可世子爷没证据证明参军他也是乱党呐!”
“杀一个温子升,我用不着证据。”晏清源眸光如冰,“他是文士,你去传话,不要用刑,由着饿死就好了。”
那罗延无法,却又心有不甘,欲言又止,磨磨蹭蹭的,不敢把心中所想畅快道出,只能旁敲侧击:
“照这样看,是不是有嫌疑的,世子爷都该抓起来杀了呀?”
说的便是陆归菀,东柏堂可就是她当初一笔笔给画出去的,一回想当初,世子爷还赞不绝口哩!再一想两次把那个女人带回晋阳,世子爷走哪带哪,完全如影随形,比他这个贴身扈从还贴身,那罗延心里又羡又恨。
晏清源了然于心,走到照夜白跟前,纵身一跃,扯了缰绳说道:“你是想要问,杀不杀陆归菀?”
那罗延哪敢应话,只拿眼睛把晏清源不住地偷瞄着,见他那张脸上,笑意浅浅,八方不动,还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是,一说到陆归菀,世子爷那眉眼仔细瞧去,是有那么些温柔情意在的,不过,世子爷笑起来,这也是惯有的,对谁都能一股子温柔情意,翻起脸来,也对谁都能寒霜如剑,所以,当不得真呀!
“她人呢?你来时她在做什么?”晏清源见他神游物外,问了句。
东柏堂自世子爷归京,无人不忙得焦头烂额,那罗延见他这个时候不关心被召来的慕容绍等人,倒关心起陆归菀,心下忿忿,便答道:
“属下忙正事呢,没留神,八成又在画园子什么的。”
一听他阴阳怪气,酸话不断,晏清源睨过去一眼,低斥一声,夹紧马肚子朝东柏堂方向疾驰去了。
那罗延愣愣瞧着那被卷起的一缕烟尘,再一想,世子爷还是没说杀不杀呀!一跺脚,连忙上马跟住,到了城中,两人分道扬镳,那罗延去的方向,变作了大理寺。
东柏堂里这阵人来人往,个个身着丧服,既忙于公府琐事,又要不定时在未撤的香案上记得拜礼,晏清源穿过迎来的见礼声,同各人简单议几句,便来到梅坞,只一个穿素群的小丫头在弯腰忙着收书。
碧空万里,日头底下摆的全是归菀的书籍文章,他的几样书,譬若《水经注》《华林遍略》《十六国春秋》,今儿一卷,明儿一卷的,隔三差五落在她这,倒好像都易了主,一股脑摊在那晒呢。
“她人呢?”晏清源兀自转了一圈,也不见归菀,这才从她闺阁里出来问,小丫头忙的里里外外不停,方才压根没着意,此刻,眨眨眼,发愁发怯道:
“奴婢不知道呀,奴婢只在这……”
不等她说完,晏清源抬脚走了。
到了府前,一问便知,归菀要走了她的望云骓,侍卫们不明就里,只得牵来,一眨眼的功夫,美人一上马,竟是个翩翩如流电,催鞭去了。
众人大惊,虽有心拦,却顾忌她是大将军宠妾,那罗延也不在,去问属官,更不合宜,等有人壮胆追上去,归菀理直气壮丢一句“世子让我去看的姊姊”,弄得闻者不知真假,一路相跟,见她果然进的晏府,便留一人在门口相守了。
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完,晏清源的一张脸,已经铁青,疾声厉色道:
“以后没我的命令,不准擅自放人。”
“大将军,她要是硬闯,我们也不敢下重手。”侍卫闻言,赶紧补描,生怕事后大将军这怜香惜玉的心一复苏,遭殃的还是他们。
晏清源面色冷峻:“那就把人给我打晕了。”
见他声气不好,众人面面相觑心下难安,正讪讪应话,那罗延风风火火杀到了,他一现身,众人看救星似的赶紧把个希望的目光朝他身上一投,那罗延一愣,眼睛转了一圈,分明是在征询,眼看众人识相往后避开了,不知发生了什么,往晏清源跟前一凑:
“世子爷,温参军,不,温子升刚被押去了大理寺,他一句辩白也无。”
晏清源“唔”一声,看了看大门前那两排荷刀侍卫,东柏堂这里,本戒备最是森严,只怕是自己这三番五次带她出去,之前,又许李文姜教她骑马,往外跑的次数一多,侍卫们便生出了不该有的想法,如此,她这回才能畅通无阻地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