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蔡某人
时间:2018-12-20 09:58:58

  这满脸的神情,悉数落进晏清源眼中,归菀似有察觉,眸子一垂,长睫密密匝匝的一片,便把那些失落痛楚一并掩盖尽了。
  晏清源无声揉娑了下她肩头,却也没说什么,反倒是归菀,复又抬首问他:
  “世子为何总是对自己做事这么有把握?”
  晏清源笑了笑,眼神飘至很远,想起旧事:“我绝非什么贵介公子,经的风浪,不是你一个小姑娘家能想的,一件事,再没有把握,我也得让它变得有把握,我么,只能进,不能退。”
  一席话,把归菀说的心头更是千百滋味交错难辨,好半日,才柔声说道:“上天会眷顾世子的。”
  “不错,”他扭头注视起归菀,哈哈一笑,“江山美人,上天它必须得眷顾我。”
  这样势在必得的眼神,赤、裸无忌,归菀心里没由来地一沉,不再启口,脑袋一偏,靠在他怀里了。
  正月眼见到头,涡水两岸,慕容绍的三军还在和柏宫的军队呈对峙之势,柏宫虽连败魏军,但慕容绍坐于太守府中,却仍沉稳如山,案头始终摆着邺城送来的一封封书函:大将军一句怨言也无,辎重器械却源源不断输送而来。
  更有魏军所控乌堡,百姓粮草尽收囊中,坚清壁野,存住气地和柏宫耗起来。
  再一对比柏宫,新年一过,便捉襟见肘,三九时令,南梁水路断绝,城内粮草不济,本响应的几部人马便渐有军心不稳的迹象,柏宫一嗅苗头,果断定连坐酷刑,一人逃,本部皆斩,军令一出,更是人心惶惶,生怕一觉醒来便再见不着了脑袋瓜子。
  谯城里则一派风平浪静,斛律光自上次铩羽而归,自觉无颜,干脆称病不出,只托段韶带话给慕容绍。慕容绍付之一笑,并不点破,自己每日不过在太守府里忙时读兵法,闲来布阵走棋,因晏九云也在,两人时常对弈,却无奈小晏棋艺平平,大力推荐出程信,倒才堪堪有了棋逢对手的感觉,甚是快慰。
  这一日,两人厮杀正盛,小晏看得津津有味,忽飞来一侦骑回禀:
  “大行台,南边有人来降!”
  慕容绍拈棋定住:“谁?”
  “听说是颍州刺史司马云!”
  “好!”慕容绍一丢棋子,霍然起身,把程信晾在那,急忙命人引进来,一见司马云露面,上前就去挽手,却是一句闲话也不问,只管殷勤款待了。
  见慕容绍如此,司马云倒觉羞愧,暗道既是来降,哪里还要顾忌,心一横,拱手就要跪拜:“某一时失智,有负于相国之恩!”
  慕容绍赶紧一扶:“司马公迷途知返,善莫大焉,岂不知大将军最有容人之量?你放心,全家老小俱在,你这一来,大将军不但不追究,仍会让你官复原职!”
  听得司马云愣住,眼角一湿,更要嚎啕:“某深负国恩,实无颜再回邺城见大将军!”
  慕容绍知他也不过为自保而来,此刻,倒也不愿追究,任他痛哭流涕一番过后,仍是不主动相问,只等司马云自己说话。
  果不其然,夜深人静了,司马云独在慕容绍屋中,把柏宫涡阳现状倾囊相告,慕容绍拈须聆听,尽得其虚实,不由笑道:
  “他粮草既断,军心渐乱,将士连件御寒的衣物都没有,气数尽了!”
  说着一抚邺城新送的貂绒裘衣,暗道终于可以给大将军一个交代了,心里主意一定,随即出门,去大营点了五千精骑,准备亲征。
  临行前夜,亲兵跑来相告:
  “小晏将军和斛律将军要见大行台!”
  慕容绍沉着一笑:“好,让他们进来!”
 
 
第137章 念奴娇(6)
  两人几步赶到了府衙后堂,一收步子,行了个礼,慕容绍坐在胡床上,心思全在手里马槊,拿着个砂纸,擦磨得透亮锋锐,浑不觉有人进来似的,一听动静,才抬头笑道:
  “哦,是明月和小晏,两位将军有何指教啊?”
  眼角却睃着斛律光,手底不停,又换了张砂纸,继续擦拭着锋刃。
  斛律光咳了一声,掩饰尴尬:“属下上回轻敌,这一回,但凭大行台调遣。”
  见斛律光一表态,晏九云也跟着急道:“大行台,我也是!我伤好了,让我跟着去吧!”眼见来涡阳,寸功未立,慕容绍都要亲自出马了,暗忖着时机确实到了,不知不觉又是一年春了呀!两人都按捺不住,一个是铁了心要一雪前耻,断不肯窝在谯城守城;一个是养精蓄锐,实在憋坏了身子,恨不能立下杀敌,都把一双虎虎期待的眼睛,定在慕容绍的身上。
  要的就是斛律光服这个软,目的既达,慕容绍倒也给他个痛快,命他领两千精骑随行,至于晏九云么,有心照顾下他的情绪,三令五申后,才让他领河北一千骑,一道前去。
  涡河西北东南走向,慕容绍一部自龙亢渡过河,铁骑顺南岸而下,直杀向柏宫涡阳大营。
  按司马云献计,距涡阳五十里外简单扎营,遣出一小股其旧部,仍作柏宫大军打扮,先行南下,一探军营现况。等到翌日天色向晚,这百余侦骑回报:柏宫无从负担粮草,已将全城百姓驱逐出境,任由饿殍满地,置之不顾。
  慕容绍精神大振,道一个“好”字,第二天一大早,就开拔赶赴涡阳。
  初春的中原,万里无云,蓝湛湛的天空中,挣破云层,一跃而出的日头,已经把个涡水两岸照得茫白一片,远处,绿油油的麦苗长有寸把高,高挺光秃的杨树,连成一线,空气依然冷冽,尚无东风消息。
  魏军一字排开,精骑盛装而列,马槊折射着太阳光芒,由点成面,交织成耀人眼目的一通亮白,而对岸,柏宫大军虽也隔河相对,却是个个面成菜色,衣衫褴褛,两相对照,要饭花子一般,半点气势也无。
  “大行台,你瞧,”斛律光持缰一指,对面的柏宫三军,又是个鸦雀无声,除了军旗在风中猎猎而舞,再无动作,上回吃了大亏的他,这次,难免小心翼翼谨慎了许多,“是不是瘸猴又有奇招了?正琢磨着怎么对付咱们?”
  听得晏九云也忍不住摸着腰刀笑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哈哈,斛律将军害怕了吗?”
  斛律光嗤他一声,暗道你个小毛孩子懂什么,不予理会,只等慕容绍拿主意,慕容绍则一脸莫测,瞧了瞧身后跟来的司马云,呵呵笑道:
  “柏宫军心已乱,咱们再给他添把火!”
  说完,自觉在清冽寒风中策马退了几步,队伍闪出条缝,阵中马蹄声一响,出阵的是新归顺的司马云,他把嗓子一清,就扬高了声调,朝着对岸,滔滔不绝喊起话来:
  “诸位!柏宫深负国恩,犯上作乱,是他一人狼子野心,尔等何其无辜,要被他牵连至此?今朝廷十几万大军陈列涡河,尔等有几分胜算?且父母妻子,俱在北地,尔等真的要跟他兵败逃去吴地?客死他乡?”
  说着有意一顿,望了望对面敌情,仍是岿然不动,悄无声息,司马云便再接再厉:“你们高堂妻儿,都安然无恙!大将军有令,凡归顺者,既往不咎,仍编入军中,有能杀乱臣贼子者,论功行赏!”
  眼见军中骚乱轰然一起,柏宫突然现身,狞笑啐了一口,高踞马背,立即嚷道:
  “晏清源早把你们在河北的家眷杀的一干二净,都什么时候了,这样的鬼话,你们还信?!”
  一语既出,魏军这边的招降前功尽弃,人群又再次骚动不止,这会儿,却是个个眼含恨意,手里的兵器已经松了又紧。
  这边无法,司马云回首一看,忙撤回阵中,就见慕容绍一夹马肚,极有节奏的,持槊而出。但见他把马槊一丢,翻身下马,一把扯下兜鏊,把发辫一解,习习的寒风这么一过,让两岸的军士都瞧的一清二楚:
  慕容大行台披头散发,目眦欲裂,把利剑蹭的一抽,光华冲天,他对着头顶北斗方向大声起誓道:
  “你们的家眷安然无恙,今日归顺朝廷,官勋如旧,我慕容绍如有半点假话,必遭横死!”
  柏宫军中,本就有部将认得慕容绍,一见他这样忽起毒誓,霎时间,面上又是一阵松动,趁此良机,斛律光忽跟着出阵,遥遥一指:
  “愿意归顺的,都去南岸!”
  柏宫军中皆为北地兵卒,没几个乐意渡江的,如今见慕容大行台亲自招降,人心思变,见本部的统领眼风一动,就都跟着云集响应,把个军旗一扔,两翼一下溃散开来,奔走过去,抢渡涡水。
  方才还完整无缺的铁板钉钉一块,顿时成了碎冰一片,唯独剩柏宫本部,是他多年嫡系,未曾南逃。
  见此情状,慕容绍迅速归阵,那边把个战鼓一敲,大纛尽情在风里招摇,精骑闻声而起,一路踩的是地动山摇,犹如猛虎出笼,直扑柏宫中路大军。
  这下把剩余的人也惊得立下作鸟兽散,睁着一双双骇惧的眼睛,没头苍蝇似的,狼狈而蹿。倒是柏宫乖觉,知道大势既去,协同几个心腹,一掉马头,火速朝淮南方向逃命而去。
  只独没能来得及逃命的余众,在魏军铁骑洪流下,被四下驱赶践踏,顿作一滩泥肉。诸骑悍意十足,杀得兴起,索性一弃马槊,单用环首刀,纵横砍去,有意把人统统往涡水里赶,定要报当日之仇。
  但凡有挣扎再上岸者,直接一矛串起,复掷河中,砸在飘起的尸首上,连一朵水花也无从溅起。从无数个喉咙里发出的绝望惨叫,魏军置若罔闻,一时间,涡河断流,赤色满目,冰冷水面上呼出的团团白气,一阵风来,如雾斜散。
  晏九云前襟铠甲上扑了滚烫烫的一泼鲜血,蓄足精气的身子里,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直到眼前忽跪倒一人,抬眸苦苦哀求,一嘴的北方口音,说的什么,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
  晏九云一愣,刹那间,只觉面上一阵热流蜿蜒而下,他那长睫一眨,血水便溶进眼睛里去了。
  “小晏,你发什么呆!”斛律光的声音从哪儿钻出来的,晏九云浑然不觉,这一吼,倒震醒了他,他把焦急的目光朝后一掠,没看见慕容绍,顿时有些失望。
  “明月大哥,咱们真的要赶尽杀绝吗?这可都是……”晏九云话没完,一道剑光落下,原是有人趁他分神偷袭,这一下,终惹得他勃然大怒,狂吼一声,眼睛憋得通红,一刀挥去,眼前人就变作骨肉碎离。
  等到天边挂起一弯新月,魏军开始清扫战场,晏九云低首,看了看被血糊得都已经发钝的刀刃,四顾一看,往死尸上蹭了两把,才跑到涡河边清洗。
  冰冷的空气,混着粘稠的血腥,直令人作呕。晏九云那张雪白的脸皮,上头溅着桃花点点,他把眉头一蹙,随意撩几下,似也不大想碰那血水,嫌它腌臜,起身又回到了阵中。
  不料,迎面就瞧见了个万分熟悉的身影,晏九云目光一滞,几步跑到这人跟前,猛得一拍肩头:
  “魏平!”
  魏平回眸,刹住正和慕容绍之子相谈的话头,一见是晏九云,露齿笑了:“小晏将军,别来无恙啊!”
  得知魏平方才趁乱过了河,重回军中,晏九云心情大好,又因寿春旧事,自觉待魏平有别样感情,可眼下不是叙旧的时候,草草说了几句,一寻慕容绍,大行台早上马点兵,要去追柏宫了。
  慌得晏九云连忙奔到跟前,仰头说道:“大行台,我也想跟着去!”
  慕容绍却不置可否,只安排说:“你们且先回营。”
  说完,不给晏九云再开口的机会,一骑绝尘,也朝东南方向疾驰而去了。
  被余军一耽搁,柏宫跑的又快,一路顺着涡水狂奔,昼夜兼行,一面搜集四下乱逃的散兵、一面赶到硖石。看后头慕容绍还没个踪影,想办法搭了浮桥,一夜急渡淮水。
  数日后,田迁等人也追上相会,一点残兵,竟只剩八百余骑。诸人十分丧气,仔细一算,这一仗,折去四万将士,马匹几千,真是把个家底输得光溜溜什么也没剩。
  诸人不敢进城,绕道而行,只在一小村落借宿个佛堂,把人马一安顿,却也都还是落落寡欢,都在院中各自溜达,满腹心事,再打不起任何精神。唯独王适,不忘把破羽扇一摇,借着月色,对众人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们哪一个不是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
  穷途末路,前途莫测,诸将听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回嘴道:“都什么时候了,参军就不要再光嘴上说的溜啦!”
  被莫名抢白,王适倒分毫不见怒色,而是一扫众人,继续鼓舞士气说:“尔等萎靡不振,就能起死回生了?这些年,跟着明公,同甘共苦,如今一遭失利,诸位就一蹶不振吗?不思破釜沉舟,怎对得起自己这些年的戎马生涯?”
  一席话说完,诸将沉默,各自心潮起伏,把个往事拉出来回味一遍,再一抬眼,月亮冷冷清清,心中未免觉得凄凉,终有人问道:
  “参军有何高见呢?依你看,明公该何去何从?”
  王适见诸人心思有回头迹象,一望头顶,忽拍着羽扇,指向天际:“诸位快看!”
  果然,只见三星一线,十分诡异,诸将不懂其间奥妙,王适已经笑着解释:“荧惑守心,帝王有灾,如今邺城幼主早被幽囚,西边贺赖毒杀孝文,独独剩个萧梁老翁,天象必应在其身!明公,”王适忽振奋看向柏宫,“当继续向南,深入梁地,见机举事!”
  虽把人听的都半信半疑,可眼下,除却此法,也再无别的门路。慕容绍死咬不放,正是要拿他们的项上人头送邺城晏清源那里求功求名,西边贺赖诡诈,自伊始,便只要地不要人,如意算盘打得鬼精,更何况还有一个高景玉,如今占着颍川,癞皮狗一样,四面树敌,也只有朝南梁讨一讨生机了!
  照此提议,柏宫索性一路沿淮南肆意抢掠,路经小城,便放胆一搏,屠城抢了粮草器械放火一烧,再往南去。
  他这么一路杀来,淮南各乌堡,既不敢应,又不敢打,都缩在乌堡不出,静观其变。倒是淮南几城萧梁的守军,同建康朝廷也是貌合神离,见柏宫未攻大城,便睁只眼闭只眼,由他去了。
  等慕容绍的精骑一到,两队人马,隔着道沟堑,眼见慕容绍就要杀来,柏宫忽谦虚施礼:
  “老师,何必苦苦相逼!”
  把个随行的这队精骑看的一愣,慕容绍不为所动,只是疾声厉色:
  “柏宫,你自寻死路,怪不得他人!”
  “哦?”柏宫意味深长冲他笑了,“我自寻死路,只是不知道抓了我,老师对晏清源还有什么用?!”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