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臣——蔡某人
时间:2018-12-20 09:58:58

  见她重拾精气神,秋芙也自宽慰,把笛子接过来拿帕子仔细抹了:
  “是呀,陆姑娘,等你回了会稽,你家中不还有亲戚吗?让他们给做个主,陆姑娘生的又这么好,找个好人家嫁了,一点也不是难事!”
  说到“嫁人”两字,归菀犹被一蛰,脸上血色顿时褪得惨白,她把脸一别,轻声驳斥了:
  “我不嫁人,也不住亲戚家里,我跟我姊姊住一起。”
  秋芙面上一怔,笑得苦涩:“往后日子还长着呢,你跟顾姑娘,两个姑娘家不会耕也不会织的,可要怎么过。”
  那个有月亮的夜晚,她和姊姊说的话,归菀一句也没忘,此刻,跃入脑中,只觉柔情百转胸臆顿轻,她面上红了红,把绣着蔷薇花的帕子朝秋芙眼前一递:
  “我会刺绣,还会写字画画儿,我姊姊也都会,能卖钱吧?”
  说完,偏头想了想,腼腆补说:“当然,我不会的也怪多的,我跟姊姊得好好学才成,人家怎么过日子,我们也怎么过。”
  “这样的话,”秋芙把手里的笛子转了一转,遗憾地看着归菀,一瞥她那白嫩嫩柔弱无骨的一双手,叹气说,“姑娘怕吹不得什么《梅花落》了。”
  归菀明白她的意思,坦然一笑:“那就学五柳先生,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秋芙可听不懂什么五柳先生,也不知她说的是个谁,以后怎么着,不知道,眼下,仍小心给她把笛子包好,放在匣盒里了。
  外头忽传来一阵人语,两人俱是一愣,秋芙从榻上下来,几步走了出去。不多时,回来慌里慌张的,压低了声音告诉归菀:
  “大将军命人来问姑娘从哪儿弄的笛子。”
  一听提晏清源,归菀眼神一滞,低下头,绞了两下帕子:
  “秋姊姊实话实说了?也没什么。”
  秋芙点点头,一想前事,轻轻抚了下归菀秀发:“陆姑娘,有句话,本不当讲,你去刺杀他实在是太冒险了,他取你性命易如反掌呀!如今,他肯放你回去,你别倔啦,说两句软话,让他高兴了,痛痛快快地放咱们走,再也不用回邺城,多好呀!”
  归菀沉默了,良久,迎上秋芙那双期待的眼,把眉眼笑的弯弯,重重一点头,却把秋芙看的有些恍恍:陆姑娘的脸面,越发如瓷如玉,光洁透亮的,初见时的那股娇怯劲,时隐时现,眼波那么一流转,别提有多妩媚,可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安静时,动也不动,还是孩子般的纯真无暇。
  陆姑娘,到底变了还是没变?
  秋芙迷惑了,盯着她,这么挪移不开地停了片刻,也露了个笑脸。
  给归菀换上了件杏黄竹叶裙,朝初夏的日头里这么一走,鲜亮又明快,秋芙怕晒着她,折了个芭蕉叶,一路沿着墙角根送,临到晏清源的居所,才给她个鼓励的眼神,归菀深吸口气,提裙过去了。
  这一回,被侍卫果断拦了,归菀不善求人,脚尖迟疑片刻,还是咬牙说了:
  “我想见世子。”
  “大将军不在。”侍卫回答的干脆。
  归菀心里好一阵失望,怕是他都不愿再见自己了!不愿见,倒是放她们走也成呀,又拘着人,没个准话……归菀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脚底一硌,见是一串掉落的槐花,俯身把它捡了,上头尽是灰,便轻轻吹了几口气,拿食指小心拂了又拂,差不多了,才把它朝一旁的藤架子上一搭,还是那串白星粒似的花灯笼,干干净净的。
  这就不能被人踩脚底下去了,归菀念头一闪,再看一眼侍卫,两个都没什么表情,心头怏怏的,一扭身,却见晏清源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当下一惊,趔趄退了两步:他几时站这里的?
  却很快定了定神,冲他大大方方行了个礼:
  “大将军,我来是想问问,建康有消息了吗?若是陛下答应了,烦请大将军告知一声,我们这一行人几时能动身回去?”
  她换了称呼,规规矩矩地把话说完,跟他客气得简直像是来商谈的使者,晏清源眉头微蹙,无声笑笑,径自往里走,擦肩而过时,才丢一句:
  “你进来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明间,这里,归菀住过一段时日,摆设还是那个摆设,分毫未变,她稍稍一打量,很快收回目光,又秀秀挺挺地立在门口,并不逾矩,细细的手指微捏住了帕子。
  晏清源朝胡床上一坐,也不招呼她什么了,端过婢子呈的热茶,一撇沫子,眼睫半垂:
  “想通了?”
  他这话,本指向不明,归菀脑子略略一转,倒十分默契地接上他的话,那一把声音,还是柔柔细细的,带上了点江南口音:
  “大将军既有心爱护,想必能更好地传承,我家中,只剩我一人,未必能有大将军做的好,所以,这些东西,还请大将军好生保管。”
  说完,情不自禁望着他,目中殷殷,“大将军会的,对么?”
  晏清源舌下压了口茶,口齿生香,慢慢抬起眼:“你能想通就好,”目光在归菀那张脸上粗粗一过,笑了笑,“建康确实是有消息,我也不想食言,不过,柏宫已经反了南梁,占的正是你父亲守过的寿春城,这会儿,应当正忙于合计着过江。”
  说完,见归菀那个错愕的表情一下凝在脸上,把茶蛊一搁,交手看着她:
  “既然没把柏宫送来,我也没有义务送回贞阳侯,陆姑娘,你说是不是?”
  两国交易,显然因柏宫的再度反叛而没能谈拢,他公事公办的口气,再不跟她戏笑,归菀大觉陌生,此刻,不用他把话说透,也知道这一回又自是落空了。
  一时间,茫茫然无措,晏清源忽起了身,朝她走来几步,归菀寒颤颤一个回神,觉得他那身子又要倾覆来了,刚要躲,却见他弯下腰去,把个什么东西朝自己袖管里一掖,低头相看,原来帕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地上去了。
  他这么一靠近,彼此的气息都骤然浓烈起来,出乎意料的,晏清源没有对她动手动脚,只是告诉她:
  “你要是真想走,可以,我身边也不想留一个心怀不轨的女人。”
  一波三折,他突然的转口,听得归菀心中狂跳,一张樱唇微启,扬起清眸,对上晏清源投过来的目光:
  “你愿意放我走?”
  娇艳红唇,就在眼前,晏清源很想立下衔住了,不让她再说话,于是,终伸出了手,摸上她软如花瓣的檀口:
  “嗯,望云骓你带走,那本来就是送你的。”
  归菀一阵恍惚,他手指间,有薄茧,常年执笔执缰,自然是这样……趁她分神,晏清源的手已经悄悄拨开衣襟,探到了胸口,归菀忙去按以为那只又想轻薄的手:
  “世子!”
  那只手,停在她那处圆圆的旧疤上不动了,晏清源微微着笑,本想摩挲两下,见她不肯,也不勉强,抽回手,眼睛只盯着归菀:
  “淮南眼下兵荒马乱的,你机灵点。”
  兵荒马乱,这四个字,千斤重似的,倏地压上心头,无端端的就让归菀打了个寒噤,她眼中闪过一道阴影,什么叫兵荒马乱,她太清楚了,呼吸一顿,胸脯也跟着微微起伏了下,归菀咬了咬牙,觉得自己未免厚颜,还是不抱希望地问了:
  “大将军能不能给我和姊姊拨一队人马,送我们到长江口?”
  说完,脸上蓦地一红,果然,听晏清源嗤笑一声:
  “陆姑娘,你我再无瓜葛,恕难从命。”
  他这么一说,分明是打算彻底袖手旁观,肯放她这个刺客,已经是仁至义尽。归菀心知肚明,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却把耳根到脖子都红透了,穆氏那些话,毫无预兆地就跌进了脑海,她一个哆嗦,忽恨不能把自己的脸划花了。
  “陆姑娘要是无事,请回。”晏清源似乎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袍子一展,往案前坐定,拿起半卷未阖的书读了起来,没有打算再和她纠缠的意思了。
  归菀怔怔看他两眼,目光一动,忽发现案头榻边,放着的是两人至今还没能辨认完全的青铜铭文。当初,两人每确定一字,便由自己执笔一记,那份难言的乐在其中,默契的相视一笑,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个柔弱的身影这么一顿,绣履一掉头,就在晏清源的目光中走出房门,他托腮凝视片刻,显然,思绪也已经飘然远去。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脑中轰然一响,那一声声缠绵甜润的江南乐府忽在耳畔清晰起来,晏清源自嘲一笑,把幻听拂去,门前又有一道身影闪过,以为是归菀,定睛一看,却是刘响急匆匆进来,把信往他眼前一递:
  “慕容大行台给世子爷的来书。”
  说完,毕恭毕敬退到一旁,也是个十分期许的模样了,等晏清源逐字逐句读完,问道:
  “世子爷,颍川怎么样了?”
  晏清源把信轻轻一折,轻透口气,终露出个刘响熟识的笃定微笑来:
  “慕容绍已经有了攻城妙计,他再没辙,都对不起我给他增的那些援兵。”
  刘响跟着一喜:“世子爷刚说南边没动静,这立马就要有了!”
  见晏清源是个放松神情,方小心翼翼问说:“世子爷,属下来时,见着陆姑娘了,属下看她郁郁寡欢的,世子爷既然不放她,留着还有什么用呢?”
  晏清源把信朝案头一丢,漫不经心说道:
  “谁说我要留她?我已经许她回南梁了。”
 
 
第146章 念奴娇(15)
  归菀这一夜,睡了醒,醒了睡,极不踏实,恍惚中风声雨声齐齐涌上绣枕,辽阔间,是明明灭灭的惊惶。
  翌日宴起,铜镜里的人,两颊潮红,睡意不清,归菀发了片刻的呆,拿温凉水净了脸,清醒几分,自觉再住下去像是觍颜了,略一装扮,就打算去晏府找姊姊,看见侍卫在那,暗道这下总不会拦我了吧。
  没想到,侍卫照例拦她:
  “陆姑娘要出府,请先找大将军写个手令。”
  归菀一听,毫无办法,折回来找晏清源,得知他一早出府上朝,离回来还得有数个时辰。归菀心神不宁地先回梅坞,练了几张字,稍稍安定,刚一搁笔,忽的想起什么,忙一翻衣橱,果真,晏清源熏好的那件袍子还在,自从玉壁战事结束,他再没穿过,好端端躺在那。
  她伸手取出,默默看了有时,抱在怀里,和秋芙打声招呼,往晏清源的居所来了。
  不知是不是都知道了她要走的消息,这里的侍卫,倒很平静地告诉她:
  “大将军在后头习射堂,陆姑娘移步吧。”
  将她这么一引,几经曲折,来到后堂,归菀的脸被晒的微微发红,两只眼睛本四下里探询,这么一定,见前方晏清泽的弓耷拉下来,朝旁边一站,换晏清源持弓,碧莹莹的玉韘往拇指上一套,勾住弓弦,薄衫底下的手臂上,筋肉贲起,一拉满,“嗖”的一声,利箭正中靶心,准确无误。
  箭翎颤巍巍直晃,看得归菀眉心一跳:是个人,要被射个穿心透了吧?恍惚觉得这一幕分外眼熟,再一想,对了,是那一回随他狩猎,见他射箭,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等晏清泽给他捧来第二支箭,余光一瞥,忽就发现了归菀,毫不犹豫地喊住了晏清源:
  “阿兄,陆姊姊来了!”
  晏清源没有回头,接过箭,又重新搭上,再一出手,把先前靶心的那一枝径自击落,还是不说话,把晏清泽也看的摸不着头脑,愣愣的,只得上前继续给他递箭,时不时瞥归菀一眼,冲她露出个友好的笑容。
  归菀略作回应,迟疑了下,勇敢上前,像昨日那般先见个礼:
  “大将军,我想先去找姊姊,商量下我们动身的事,可侍卫说,得有你的手令才能出去,烦请大将军给我写一份。”
  晏清源眸光微转,一边动作,一边淡淡说道:“只能你走,顾媛华不行。”
  不啻于晴天霹雳,归菀一惊,思想自己昨天说时他可没否决,这一夜,就变了卦,心底恨他总是不讲信用,眼下,却还只能赔着小心:
  “我跟姊姊一道来的,自然得一道回去。”
  晏清源转过头,正对上归菀的那双被日光晒的微微迷蒙的一双眼,似有若无的,目光在她怀里那件袍子上一过:
  “你姊姊是小晏的人,他不在,我无权私自放人。”
  这么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归菀被他诈了一下,很快,自个儿灵醒了:
  “姊姊是没办法才嫁给小晏将军的,大将军也做得了小晏将军的主。”
  “哦?是么?”晏清源忽冲她微微笑了,“我跟你打个赌,你信不信,你去找你姊姊,我让她走,她都不会走。”
  归菀诧异地看着他,怔在当场,随即把个脑袋摇得水波似的:“不会,姊姊会跟我一起走的!”
  “你尽管一试,去罢。”晏清源笃定的神情看得归菀一阵心慌,不知他哪儿来的底气,归菀看他已经转过脸去,继续兴致昂扬地射他的箭,神情一黯,默默把衣裳朝晏清泽手里一放,轻声在他背后说:
  “大将军的这件袍子,已经熏过了。”
  说完,拿起晏清源丢过来的令牌,扭身朝府门方向去了。
  归菀一走,晏清源把手头搭好的这一枝放出去了,才转过身,看七郎认真地捧着袍子,走到跟前,伸手在那长长的针脚处摩挲了几下,仿佛又嗅到了当日玉壁城混着马革与血腥的一股气息。
  这几天,日头微毒,邺城的春天总是很短,本就姗姗来迟,一场倒春寒,料料峭峭的,就给刮回寒冬。等东风一起,陌上草青,河下水暖,百花灿灿烂烂开一场,果然是一半灿,一半烂,没个几日,好像炎夏就要逼仄而来了。
  不像江南,春天那么长。
  邺城的这种气候,归菀倒习惯了,把襦裙一敛,从车上下来,见晏府伸出的桃枝上挂了几只又青又肥的果子,正险险垂着,也在张望人间过往似的。
  忽听后头铃铛清脆地一响一响,一回眸,车子停了,帘子被那么一打,媛华那张腴白的脸跟着露了出来,归菀不由嘴角一翘,提裙跑了上去:
  “姊姊!”
  媛华从郊外来,怀中抱着新采的一大束艾叶,归菀一到跟前,那个冲鼻子的味儿扑了满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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