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俨听在耳里,摇头一笑,绕过游廊,远远看见蜂腰桥上走过来一人,因时令的缘故,换了身俊爽春装,宽肩细腰,高挑修长,不是世子晏清源,又是哪一个?
漫不经心地含笑朝这边踱步近了,崔俨想他兴致正好,自己却是来败兴的,踟蹰了一瞬,晏清源早瞄见他手里一沓折子,见怪不怪地笑道:
“晏将军的婚期近了,你别只顾着来烦我,你崔家的妆奁要厚,可别不舍得。”
两句玩笑话,崔俨心下也跟着一松快:“大将军放心,崔氏嫁女,妆奁自然是厚的。”
于是两人也不往书房去,春光当头,不可辜负,晏清源信步闲庭之际,把折子一摊,日光有点发刺,便往柳树底下站了站,绿叶垂肩,疏影投面,晏清源拂了拂柳花,一行行看下来。
弹章里写的清清楚楚:二月初,省中一犯事郎官禁于省中,晏清源在省的时候,已判‘听’,令取保放出;宋游道发怒改判,云‘往日官府何物官府,将此为例!’又云‘乘前旨格,成何物旨格’,按律,宋游道吐不臣之言,犯慢上之罪,大不敬者死。
晏清源素来心胸阔达,对可用之才,包容得很,于是,抖了抖弹章,笑着问崔俨:
“属实?”
“我已经问过他,他都承认了,是说了这话。”
晏清源不语,接着往下看,扫到“口称夷齐、心怀盗跖,财随官增,产与位积,虽赃财未露,而奸诈如是。”言之昭昭的,看得陡然不快,立马变了心情,脸上却丁点表情没有:
“这几句是什么意思?宋游道是疯了?敢这个时候给我出岔子,不清楚我眼下正忙什么吗?”
“他倒没疯,是那些个人被咬急了发疯,宋左丞的弹章也没少送。”面对世子连珠炮的发难,崔俨莫名有点惴惴,宋游道受纳这个事,隐约有所耳闻,到底什么个情况,他还没弄清楚,这么一堆罪名,得诏付廷尉,思来想去,跑这一趟,也是看晏清源怎么拿主意。
大好的春光里头,就是没法子让人正经受用,崔俨看晏清源手底捻烂了朵柳花,好半日,才定下目光开口:
“先不管他有没有这些烂事,他这是惹众怒了,都想杀他,台阁里头,得有人出来说话。”
晏清源思忖片刻,澄澈的眸子里忽闪了一阵,很快拿下主意:
“让吏部侍郎杨延祚出面。”
杨延祚出身弘农杨氏,也是大相国乘龙快婿,晏清源是吏部尚书,他为侍郎,两人把持百官选拨升降,人事上的种种,配合得向来默契,由他出面再妥当不过,只是怎么措辞,崔俨一双征询的眼睛望了过来。
“你去传我的话,就说譬之中枢畜狗,陛下养他,就是为了叫唤,否则,吃着国家的俸禄,却不尽忠职守,那是尸位素餐,今日因为他多叫唤几声,你们就吵闹着要杀了他,日后恐怕就没有狗吠了,谁替天子分忧?同样的道理,御史言官们也是如此,各退一步罢。”
正稀奇世子这么粗鄙的话都出来了,末了,忽然捎带上整个御史台,崔俨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了,晏清源在他脸上一端详,笑着把弹章还了回去:
“中尉也受不住了?我忘了,中尉出身博陵崔氏。”
崔俨只消动一动恼,便会心一笑:“大将军话糙理不糙,两头都顾上了,侍郎那个人,说话向来尖刻,这番话交付给他,再好不过了。”
“你明白就好,我这先给兰台赔罪了,失礼,失礼。”晏清源作势拱手,笑脸却很快就散了,“宋游道的事情也不能不查,当初我是在大相国跟前,给他求来的这个位子,大相国虽看重他,但并不是很属意,他要是敢辜负大相国,等这阵子过去,我饶不了他!”
崔俨听得一凛,看晏清源似有若无瞥上自己,听出了言外之意,不乏警告,琢磨了片刻,欲言又止了。
“这不是长法,大将军。”崔俨忽的又开了口,晏清源应得极快,声音寡淡:“我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可现在还不是立大规矩的时候。”
柳枝摇曳间,碎出一点点光斑来,印在晏清源白皙的面上,是越发柔和的,但那双黑幽的眼睛,此刻,明显使他少了几分素日的跳脱神采,而越发沉静如止水了。
崔俨见他不往下再说,理了理衣裳,跟他施礼要走,晏清源眉头一动,那抹子风流爽俊的味道就回来了:
“也好,有空过来看看东柏堂的新园子,唔,和温子升一起,权当切磋诗技了。”
他有这个雅趣,崔俨自然不好拂面,暗想跟温子升一道,自己自然是比不过当陪衬的,一时无奈,应下话赶紧走了。
晏清源一人在桥上逗留了半日,长身玉立的,也不知到底在思索个什么事,那罗延忙里忙外,东奔西顾,一眼瞅到他,没敢上前打扰,本以为他要下来往花园去,却是折身走了几步,一拨柳枝,闪进了那片桃林里。
绕过桃林,一径地走,晏清源方才瞧的清楚,归菀和两个丫头在这石墩子附近晾画,猜是东柏堂作出来了,还没上前,正巧被前来通传的家仆打断,和崔俨说了半日的话,口干舌燥,见石几上还置着茶,人却不见了踪影,遂上前一摸,尚温,知道她刚走没多久,便把归菀喝剩的半盏残茶悉数饮尽了。
等穿过一道月门,听附近传来细细的人语,驻足倾听了,一转身,衣袂翩飞,往东南角的蔷薇棚走来,终于见那片光影里,露出一角玉色莹然的曳地裙子,凤头履也随着她身子轻摆,跟着冒出一点尖,粉白底子上,只勾刺了几道花纹,清而不俗,又有少女的纯净。
大半个身子却遮的看不见,隐隐绰绰的,惹人心痒难耐,晏清源本以为她在同秋芙说话,仔细一辨,却是归菀独自在低声唱着什么,再走两步,方听得归菀那娇糯清甜的嗓音里逸出的歌声: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新燕弄初调,杜鹃竞晨鸣。画眉忘注口,游步散春情……”
耳畔果真有莺燕呢喃,缭绕于林,眼前也真的有调皮春风,吹得罗裳轻曳,晏清源悄悄绕到她身后,只见归菀蝶翼般稠密的眼睫垂闪着,一双透白的素手,正拿着折来的花枝,并几根柳条,缤纷相间的,十指交错着就编出了半个未成形的花环,看的晏清源一阵眼花。
许是劲儿没用够,柳条一松,啪得往脸上弹去,吓得归菀“哎呀”一声,把歌声也给截断了,晏清源盯了她半日,果断一出手,给摁住了柳条:
“春风复多情,我的小姑娘是不是思春了?”
第62章 千秋岁(9)
归菀把身子一扭,躲开他那只手,动作本都滞了一下,转念一想,我总因他这样不快活做什么?这样想着,权当没听见那声调笑,闷闷地继续编着花环,只是,这首《子夜四时歌》不肯再唱了。
一地溶溶的碎日光,蔷薇架子落下的朦胧疏影浮动不已,窈窕窕的身子,坐在其间,就已经是最上等的春色。晏清源看归菀头也不抬,以为她是害羞,折了个青条子,拿叶儿拂过去:
“怎么不唱了,是春歌罢?”
说着自然而然地坐在归菀身侧,好整以暇地等她回应,归菀抬眸掠他一眼,两只点漆乌珠灵活一转,却什么也没说,晏清源趁势一把捏住了下颌,将她正对着自己:
“我记得,没惹你什么,你倒气鼓鼓的,是怎么了?”
归菀这才红了脸,到底是不惯给人脸色看:“大将军放开我,我还要编花环。”晏清源看着眼前这张红艳艳的樱口,轻轻一开一合的,脑子里早一片乱七八糟的画面,便笑着一松手,也不去打扰她,等她完工,手一伸,就给抢过来了。
“你还我!”归菀忍不住娇嗔一声,话说间,眼前影儿一落,那顶花环被晏清源给稳稳地卡在了头上,归菀欲要拿掉,晏清源不让,偏着头打量:
“嗯,这才是真真正正的小花仙了。”
见她手臂又扬起来,晏清源笑着给打掉了:“你要是不戴,就送给我戴?”归菀一听,手慢慢垂落下来,她不要送他,这样的念头一起,便将头掉开,一阵暖风袭来,吹得花雨簌簌,卷了满身,归菀看的有些愣怔,又有两只粉蝶,一高一低追逐着,扇下一颤一颤轻盈的剪影,竟在她裙角停了下来。
晏清源饶有兴致的看着,归菀身上香甜,渐同草木之香,花雨之香,混杂不清,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引来的彩蝶收翅。
“唔,怕是梁祝,这般缠绵有致,我记得祝英台就是你家乡人?”晏清源拦腰一抱,就把人拥在了怀里,大白日的,归菀压根无心听他说些什么,因天气转暖,身上衣裳皆单薄许多,他腿间温热,一层层渡过来,让人隐约生躁。
花环也蹭到晏清源面上,他十分耐烦,目光在归菀脸上一顿,意味不清的笑意便荡漾开了:“你别扭来扭去的,再这样,我可真受不了了。”
臀瓣那似乎真的有什么抵过来,归菀一下僵了,再不敢动的,老老实实任晏清源抱着,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开始扯起鬼话:
“我差些忘记,菀儿又长了一岁,心思也重了,一个人躲在这儿唱春歌,可是又念着哪个俊郎君了?”
归菀羞的去辩解:“这个曲子,江左许多人都会唱,我跟姊姊学的,就好比,就好比大将军会唱敕勒川。”
“这样啊,”晏清源看她急上了,漫不经心应了句,转而继续逗她,“别只顾着脸红呀,我还要请教你后头的夏歌,可是有一句‘香巾拂玉席,共郎登楼寝’?好孩子,你给我解释解释,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归菀的脸,一下涨的如屏风上绣的那朵红杜鹃,虽低头不语,也知晏清源此刻似笑非笑的,没怀个好意,正难堪间,晏清源已经顺着她袖管一摸,把个帕子扯出来,放在鼻底轻佻一嗅:
“菀儿是不是打算拿这香巾拂玉席?只是不知道,要请哪一个登楼共寝?”
眼看归菀难为地都要把两只玉手绞断了,娇怯怯的,无措极了,微弱弱的说一句“我没有……”晏清源瞧得心神摇曳,立马在她耳畔腻起来:“唔,没有啊?你看我怎么样?既然香巾都备好了,是不是该合笑帷幌里?”
见她凝滞,晏清源不由分说,打横抱起了归菀,却不是往梅坞,而是挑近道,拨柳分花的,把人往自己书房里带。
一脚踹开了门,眼风一动,惊的两个正准备侍奉的婢子立下作鸟兽散,逃出来时,不忘给带合上了门。
“这是你读书的地方!”归菀惊悚地抓紧了他衣襟,脸刷的白了,却无意贴的更紧,他胸膛宽阔,整个人匍匐在上头,也不局促,晏清源笑着低头含住了红唇,将后面半清不楚的话,一并给逼了回去。
不想口中忽的一疼,一股子腥热溢了出来,晏清源眉头一蹙,登时掣开,手往唇上一抹,殷红的血珠子刺目,拿过她帕子随手拭掉,又气又笑地看着归菀:
“你发哪门子疯?”
归菀情急之下,咬住了他覆上来的热唇,此刻也是呆住,像是被吓到了。晏清源看她这副模样,心底嗤了一声,忽然撇下这个不谈,看了她一眼,换了个口风:
“怎么,心心念念要了个金簪子,不戴出来?要在奁匣里养着么?”
这一问,归菀脑子昏昏的,下意识摸了摸发髻,含糊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虚虚恍恍的,不知是个什么意思,一双秋水明眸,带了点羞怯,不好意思地望着他,晏清源心头跟着又是一软,很遗憾地抚了抚受伤的唇:
“你说说看,怎么突然咬起人了?”
归菀极羞赧地把脑袋一垂,声音跟被风刮走了似的:
“这是大将军的书房。”
“我书房怎么了?”晏清源把帕子随手一掖,含着微微笑意的目光在她面上一定,归菀越发不好意思起来,不知说什么,只是摇头不迭:
“我不要在这里。”
每次翻来覆去就是这句话,听得晏清源不腻也烦了,拧眉笑问她:
“不要在这里,不要在白日,不要这样,是这几句罢?那你到底要怎么样?”
说着搭眼往窗外一瞧,枝头花蕊里正旋着几只嗡嗡的蜜蜂,便指向示意归菀:“你有时比它还聒噪。”
这一下,归菀更无地自容,脸上红了个遍,眼角瞥到他那具竹林七贤的屏风,猛地搭上救命稻草似的,之前,兴致缺缺地不肯要,主要是他的东西,她实在是尽量少沾便少沾,这会子,快步走过去,匆匆看两眼,赶忙扭过头冲晏清源腼腆一笑:
“我一直未能好好观摩大将军这具屏风。”
言罢转过脸来,两只眼睛,定的黑白分明,顾盼之间,便是清亮又妩媚的神态,兼着莲步轻移,腰肢如弱柳扶风,纤纤一把,立于七贤面前,是美人名士两相宜,画上人,眼前人,俱是一体了。
再想她方才那一腔歌喉,甜美似新湃樱桃浸出的汁,一字字的,犹如露珠坠荷,落到人心头去了,晏清源眸光微动,幽潭一样的目光就停在了她侧脸上。
归菀确是看入神了,那嵇中散,不消问,正是在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向子期,沉郁瞑目,倚树不语,神情萧索似秋日里的雁阵,归菀心头闪过《思旧赋》,一想那寥寥数语的,无端满心作痛,此刻在这北地邺都,离家万里,竟一下明白了那个中的欲说不能。
好不易明亮起来的清眸里,不觉又添丝阴霾。
“我以为,大将军的屏风上,要画雪中骏马,长空鹰隼,原来,也是爱慕七贤这样的风采?”
归菀定了定神,一转身,就迎上晏清源那双熟悉的眼睛,话问出后,难免有些忐忑。
晏清源一笑而已:“七贤放诞,惊世骇俗,是因为心中苦闷,不能置身事外,唯有醉酒长啸,穷途而哭,可后来江左不念其因,只学他放旷无礼,行散发癫,知道这叫做什么吗?”
归菀被他说的心中一动,凝目等着他说下文,晏清源嘴角冷冷笑道:
“这叫婢学夫人,不过一群空谈误国的狗脚名士。”
归菀听了,很有些窘迫的意思,第一回听人骂“狗脚名士”,觉得既新奇,又够粗鲁的,不知道这话怎么忽就从晏清源那一副清贵自赏的面上毫无顾忌地顺了下来。
到底觉得落了面子,他在羞辱江左,眸子一眨,醒悟过来,手里抚弄着发梢:“七贤是因司马氏之故,司马氏父子三人,最终三代易鼎,盖棺定论,青史留的绝非善名。后世若有想效仿的,恐怕好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