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流星划过夜空,周嘉行脸上那抹轻笑稍纵即逝,很快恢复成平时的冷静淡漠。
九宁踌躇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以前参加市井间的蹴鞠比赛赚钱,那时候伤了胳膊、腿,骨头断了都能继续坚持上场,掌心这点划伤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什么。
越了解他,九宁越戒备他——同样是周家血脉,他童年吃尽苦头,生母也病死了,说不定心理早就扭曲,所以才隐瞒身份,想报复周家人,这其中包括阿翁、三哥和她。
偏偏她不能伤害他,也不能坐视他被伤害而不管。
只能等找到高绛仙再做下一步打算。
九宁干笑两声,转身出去。袍角拂过门槛,长靴镶了锦边,织金料子还镶嵌了明珠,端的是奢华讲究,在日光下熠熠夺目,光影潺潺流动。
周嘉行目送她走远,低头看自己的掌心。
包扎得很仔细,刚好不松不紧,手指可以自由弯曲,纱布还系了个漂亮的结。
她手挺巧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影摸进抱厦,朝周嘉行抱拳:“郞主。”
周嘉行目如闪电,飞快扫一眼左右。
“郞主放心,小的检查过,周围没人。”黑影顿了一下,小声问,“刚才九娘说您像她的哥哥,莫非她认出您了?”
周嘉行摇了摇头,“以前没见过。”
他和母亲被赶出周家时,九宁还没出生。从未见过的人,怎么可能认出来?
目前府里还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这年头兵荒马乱,军中有很多胡人,他并不算特殊。
黑影继续道:“郞主,属下已经查到当年的知情人,不过人不在江州,好像后来被送到田庄去了,飞廉已经带人赶去田庄。”
周嘉行受伤的左手微微握拳,问:“谁的田庄?”
黑影低着头,小声答:“是崔氏的田庄,据说是当年太平公主的产业,后来太平公主事败,这田庄就归了崔家。”
周嘉行没说话,眼前浮现出刚才九宁低着头帮他抹药的情景。
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的,透出股天真的乖巧劲儿,他不由自主盯着看了一会儿。
之前是周嘉言的生母蒋氏,后来是崔氏……无论哪一位嫡母,都不曾善待他和母亲。
当然,罪魁祸首是周百药。
九宁出了长廊,护卫找过来,说刚才的令官已经没有大碍,要过来给她磕头。
“不必了,让他好好养着吧。别伤着骨头。”
九宁挥挥手。
走了几步,忽然“咦”一声。
刚才令官在她眼前被球杖重重打了一下,她不觉得疼呀?之后温小郎挨了几鞭子,她也没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
九宁眯了眯眼睛,摸着下巴仔细回想。
原因肯定出在周嘉行身上,只要他在场,她亲自出手打人都没事。
刚才帮周嘉行包扎的时候,九宁已经总结出一条规律:如果周嘉行受伤,她会肚子疼。如果周嘉行是为她受的伤,那么她就不是肚子疼,而是他哪里疼,她也哪里痛。
而当周嘉行在她身边的时候,系统格外宽容,她可以放开手脚瞎折腾。
理清头绪后,九宁暗骂:周嘉行肯定不是周百药的亲儿子,系统才是他亲爹吧?
刚刚冒出这个想头,双手手指像被针扎一样,疼得她只冒虚汗。
九宁闷哼一声,踉跄了两下。
“九娘!”
侍婢惊呼,上前扶住她,让她靠坐在栏杆上。
九宁痛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靠着栏杆,双手直颤。
周嘉行是手心受伤,她刚才问过了,他手指不疼。
今天早上,手指也突然这么疼了一下,她才会一时走神,被紧绷的弓弦擦破手指。
她忘了,系统除了一个亲儿子周嘉行,还有一个亲女儿高绛仙。
九宁咬牙,她之前已经派人查过了,家里根本没有姓高的婢女,也没有叫什么绛仙或者外祖家姓高的。
看来高绛仙只是个假名,她出身低微,可能为了掩饰出身给自己换了个高雅的名字。
“快抱九娘回房!”
婢女们惊慌失措,叫来一个仆妇,抱起九宁。
九宁摆摆手,推开仆妇,“回去找苏晏。”
“找他做什么?”侍婢不明所以,但还是按照她的吩咐去找周嘉行。
刚走出几步,刚好看到卷发少年从长廊经过,侍婢喜极而泣,上前一把抓住他,“快,九娘找你!”
周嘉行早就听到这边闹成一团了,原本不想多管,脚下却不受控制地走了过来。
看到倚在仆妇怀里的九宁苍白的脸,他双眉紧皱。
刚才还能使鞭子抽人……
周嘉行蹲下身,来不及说什么,九宁看到他,顿时两眼放光,紧紧攥住他的手。
手指马上就不疼了。
九宁试着摇摇手,真的一点都不疼。刚刚那种针扎一样的刺疼消失得干干净净。
猜测果然是真的!
九宁抬起眼帘,再一次细细打量周嘉行。
要是能收他当小弟就好了。
第34章 多弟
周嘉行就这么被九宁抓回蓬莱阁了。
秋意渐深,院子里的柿子树挂了拳头大小的果子,青中泛红,还没熟透。
一池碧莲依然亭亭玉立,生机盎然,一眼望去,满目青绿,绿浪翻涌。荷花开完最后一茬,还未落尽,这池莲花是特意从南边引来的莲种,据说能一直到冬天荷叶都不会枯萎。
九宁让护卫们在池边亭子里安设卧榻几案,拽着周嘉行的手坐下。
侍婢搬来烹茶的茶具和双陆棋盘,九宁盘腿坐下,抓起骰子,“反正你手受伤了不能当差,能不能劳驾你陪我下几盘?”
周嘉行皱眉看着九宁,眼神一言难尽。
简单点来说,就是看傻子的眼神。
九宁只当没看见,一手摇骰子,一手扣着周嘉行受伤的左手不放。
玩了几盘,护卫阿二走了过来,九宁立刻朝他看过去。
阿二摇了摇头。
九宁面露失望之色。
她一边扣着周嘉行,一边暗中打发人去寻高绛仙,找到高绛仙的话就用不着这么费力强留周嘉行了。
没想到高绛仙这么难找,原书中她清冷脱俗、样貌出众,婢女中这样的人不多,应该很好找才对呀?
九宁一手托腮,靠着凭几沉思,迟迟没有移动琉璃棋子。
周嘉行眼帘微抬,扫她一眼,没有提醒她。
他望着镶嵌钿螺的棋盘,耐心等待。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小娘子闲着无聊,想一出是一出,再玩几盘应该就没耐性了。
果然,不一会儿,叮的一声响,九宁手里的骰子不知不觉滚落出去,撞在棋盘边沿,又反弹回去,嗡嗡抖动。
周嘉行按住骰子,抬起头。
九宁倚在黑漆凭几上,半边脸枕着自己的手背,双眸紧闭,已经睡过去了。
她睡着的时候呼吸很轻,双颊粉白如杏花,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在笑。
周嘉行抽回自己的手。
刚动了一下,睡着的九宁嘤咛一声,抓得更紧,双眉紧蹙,嘴巴微微嘟起,仿佛在诉说委屈。
周嘉行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软软的小手紧紧抓着他,他稍微动一下,她就眼睫轻颤,像是要惊醒。
她又在装睡吗?
周嘉行忍不住这么怀疑,可视线落到她恬静的睡脸上,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他正襟危坐,目光望向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九宁迷迷糊糊打起瞌睡,蕴着花草香气的微风拂在脸上,轻柔舒适。
她这次竟然没有做梦,既没有梦到支离破碎的过去,也没有梦到属于小九娘的那些悲惨记忆。
就好像她真的只是江州长大的周家小九宁,有疼爱她的祖父和兄长,也有偏心的父亲、自私的族人,她没有经历一次次孤独的死亡,没有被主角逆天的好运气到麻木,没有一个人在绝望中苦苦挣扎,所有事情都只是一场梦。
一觉睡醒,九宁坐起身,抬手揉揉眼睛。
视线逐渐恢复清明,一个相貌俊朗、眉眼英挺的少年端坐在她面前,风吹起他脑后束起来的卷发,发丝波浪般轻扬。
这人好像挺眼熟的,特别是他那一头浓密的卷发,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九宁刚睡醒,脑子还迷糊着,伸出手想摸摸那卷发。
感觉会很滑很舒服。
刚刚靠近他的脸,手被握住了。
“九娘醒了。”
周嘉行轻轻拨开她的手。
听到他清朗的嗓音,九宁瞬间清醒过来,眨眨眼睛。
她放开周嘉行的左手,低头看看自己掌心,那种针刺般的感觉没有那么强烈了。
侍婢们听到声音,围拢过来。
周嘉行起身退出亭子,听到身后传来侍婢们细声细语哄九宁的声音。
“九娘饿不饿?想吃什么?”
“吃了茶再睡会儿?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九宁拖长声音撒娇:“不饿,口渴,想吃茶,要紫笋茶。”
侍婢忙连声答应。
周嘉行回头。
九宁正好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眉眼微弯,唇角上翘,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亮晶晶的笑意。
周嘉行猛地收回视线,抬脚要走。
“哐当”一声,和对面疾步走过来急着回话的阿二撞了个正着。
“噗嗤!”
亭子里的九宁看到两人撞在一起,捂嘴轻笑。
周嘉行突然反应过来,刚才九娘并不是在对他笑,她看的是阿二。
他莫名觉得脸上有些烧热,朝阿二抱拳致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阿二走进亭子,拱手道:“娘子,四处都找遍了,没有。”
九宁皱眉,斜倚凭几,“都找过了?”
“都找过了,杂役、粗使,府里家生的,还有后来买进府的……”阿二一一点出查过的人,最后道,“都找遍了。”
九宁喝了口茶。
阿二忽然拍了一下脑袋,“只有一个地方没有找。”
九宁心中一动,问:“什么地方?”
“使君命人抓了几个婢女,盘问十郎和十一郎中毒的事。其中一个婢女被关在地牢里,只有那里没有找。”
九宁握着茶盏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差点忘了,原书高绛仙最擅长的事,不就是下毒吗?
她放下茶盏,“那个婢女叫什么?”
阿二答说:“叫多弟,是前年买进府的。她家里人口多,养不活,她们家的人要卖她,刚好五娘路过,把她买下来了。”
多弟?
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像原书那个聪明美貌的高绛仙。
难道这就是她改名的原因——因为本名太俗太没有气质了?
九宁站起身,心里已经有八分笃定多弟就是高绛仙。
多弟被关起来严刑拷打,刚好她感觉手指刺疼,这么多巧合,应该不会错。
不愧是原书女主,一下手就害了两个周家郎君,要不是雪庭出手,说不定十郎和十一郎真的被她害了。
多弟为什么要害十郎和十一郎?
书里好像没有这场风波,原书十郎和十一郎根本没什么存在感。
九宁出了亭子,回房对镜整理了一下妆容,去见周刺史。
她要救害十郎和十一郎的人,得找个恰当的理由才行。
一路苦思冥想,快到周刺史的院子时,却听里头一片吵嚷,长廊里到处是人影,仆妇、护卫来来往往,乱成一团。
阿二抓住一个护卫问:“出什么事了?”
护卫擦把汗,道:“十四郎还有东跨院的小娘子房里的侍婢晾晒衣被的时候被毒虫咬到了!阿郎怀疑是不是家里不干净,让人赶紧检查家里所有郎君的床褥。”
说完话,不等阿二继续问,往十郎和十一郎的院子跑去。
雪庭的仆役离开时说那种毒虫可能还会出现,所以多留了一瓶药丸以防不时之需。护卫急着去取药丸给那几个被咬到的侍婢服下。
九宁眼皮跳了两下。
沉默半晌后,她转身往回走。
阿二忙跟上她,“九娘不是要去求见使君吗?”
九宁摇摇头。
用不着她出马。如果她料得不错,多弟很可能已经洗清嫌疑了。
现在贸然为多弟出头太招眼,看看再说。
九宁打定主意,回房歇下。
翌日早上,九宁起来梳洗,侍婢跪在镜台旁给她贴上金花钿。
阿二走进屋,站在屏风外回禀昨天府中的骚乱。
多弟今早被放出来了,周刺史原本就没怀疑她,之所以关着她,是为了引出真正的凶手。昨天其他郎君和小娘子房里也出现毒虫,管事顺藤摸瓜查下去,揪出了那个仆妇。仆妇已经招认,她因曾被五婶和十一郎、十四郎的祖母辱骂过怀恨在心,将乡下田野间的毒虫带进府,偷偷放在几位小郎君和小娘子的被褥里,报复几位主母。
九宁抬手按按刚梳好的发髻,“这么说,和多弟没关系?”
阿二答:“没关系,使君说委屈了她,赏了她几千钱和几匹布料。”
九宁嗯一声,让阿二下去领赏。
阿二憨厚地笑了笑:“这是属下分内的事,不敢领赏。”
说完话,笑着退下。
九宁还是叮嘱衔蝉把赏赐送到阿二房里去。
以前的小弟拿到金银财宝的时候都很高兴,周都督也教过她,财帛动人心,想拉拢人手,用钱砸绝对不会错。
九宁对多弟很好奇。
之前她觉得同样是女子,多弟肯定更好接近,可多弟一直不现身,倒是周嘉行整天在她跟前晃来晃去。
她下榻穿上鹿皮靴,“去五娘的院子瞧瞧。”
十郎和十一郎好得很快,已经能下地走动。这一对难兄难弟患难见真情,能出门以后结伴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