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路抿紧唇。
“也对,一般男孩像妈,小沐就随他那妈。”驰见盯着她,面上淡了:“回见。”
“等等。”
驰见挤了下眉。
她停顿几秒:“不应该让小孩儿独自下水,一旦海面出现断层的回流海潮,孩子会被卷进去,到时候谁都救不了。”
驰见其实已经吓得腿软,但表面看不出变化,点点头:“教训得对。”他把驰沐阳抱起来,教他说:“小沐,谢谢姐姐关心。”
小朋友复读机一样:“谢谢姐姐关心。”
驰见没再看她,抱着小沐离开沙滩。
耳边的清净被酒吧街的喧哗声所取代,驰见仍旧光着上身,脚上穿鞋托,单手稳稳地托着小朋友,大步流星。
驰沐阳趴在他肩上,眼睛好奇地向后看。
“爸爸。”
驰见绷着脸,没应声。
“爸爸?”
“怎么了?”他神思飘回来。
小沐贴着他耳朵,小声说:“刚才的姐姐怎么一直跟着我们呢?”
驰见步伐一滞,稍微偏头:“别管她,她有病。”
说完步伐故意放大。
走到餐厅门口,正好碰见冯媛推门出来。
她看见这一大一小,立即微笑道:“回来了啊,刚想去海滩找你们呢。”
驰见没应声,余光注意着不远处那女人的身影,把驰沐阳放下,冲冯媛抬抬下巴:“抱抱你冯媛阿姨吧,刚才不还念叨么?”
小沐挠挠脑袋瓜,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念叨过,便抬头看驰见。
“让你抱你就抱。”
“哦。”小沐很听话,往前走两步,双手环住冯媛的腿。
冯媛穿一条鹅黄色吊带长裙,齐耳短发,皮肤许是久不见阳光,白得弱不禁风。
她弓身把小家伙抱起来,问驰见:“这么会儿就回来了?”
他侧头望着旁边。
“驰见?”冯媛也顺他视线看过去,便愣住了:“那是……”
久路转身离开。
“哎——”冯媛想要追过去,被他拦住。
小沐指着那方向:“有毛病的姐姐走了。”
“你想大逆不道是不是?”驰见冷声:“谁准你这么叫的?”
小沐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瘪瘪嘴儿,委屈地搂住冯媛脖子。
冯媛微微扭身,抱着小沐躲开他的视线:“你行了,冲孩子发什么邪火儿啊。”然后看着李久路的背影:“她应该认出我了吧?”
驰见低头点了根烟。
冯媛观察他表情,试探地问:“她……不会误会什么了吧?”
“随她。”
说完这句,他便不吭声了,侧倚着餐厅墙壁,视线落在远处,一口接一口的抽烟。
冯媛知道他这几年一直都挺注重身材的,平常除了孩子和生意,剩下时间基本都泡在健身房,所以他手臂上的脉络十分清晰,锁骨变得刚毅笔直,腹部紧绷,隐约能看见走向流畅的几块腹肌。
这会儿裸着上身,完美的身材更加直观,再赶上客流高峰,已经吸引不少小姑娘的目光。
冯媛收回视线,暗叹一声,抱着驰沐阳先进去。
没多会儿,洪喻出来扔给他一件背心。
驰见叼着烟接住,顺手套上:“谢了。”
“走啊,后院喝两杯?”
他掐熄烟,将烟头弹进旁边的垃圾桶,又往人群中扫两眼:“走。”
餐厅的后院不太大,旁边长廊是连接厨房和前厅的必经通道,另一侧有口水井,两个后厨小工正蹲边上洗蔬菜。
洪喻在石凳上坐下,开了瓶白酒:“听我干儿子说,你又欺负他了?”
“臭小子太贼,就会背后告状那一套。”
洪喻笑了笑,给他倒酒:“你那臭脾气得改改,孩子都让你给吓坏了。”
“他胆儿肥着呢。”驰见哼笑一声,接过后厨端来的两盘菜。
两人碰碰杯,洪喻抬眼瞧他:“刚才碰见李久路了?”
“冯媛说的吧。”
洪喻无奈摇头:“我就想问问你,你这些年好死赖活的,到底想干什么啊?”
“可别,我活得好着呢。”
洪喻拿筷子点点他,一脸促狭:“你就嘴硬吧,准是还忘不了人家。”
驰见冷哼:“别开玩笑了。”
洪喻了解他这兄弟,更看得透彻:“那你好端端往这小岛上凑什么?”
“恶心她啊,行不行。”
“别没恶心成,最后还把我干儿子搭进去。”洪喻好心提醒:“血脉相连啊,你可小心。”
“她敢。”驰见瞪眼睛:“现在想起要儿子,早他妈干嘛去了!”
洪喻不和他争辩:“那我问你,你对冯媛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少跟我装蒜。”洪喻一挥手:“这几年下来,她什么意思你能不清楚?行不行的,也给人家一个准话,别让人姑娘白等。”
“我和她不合适,早说过。”驰见夹口菜:“有那精力,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和戈悦吧。”
洪喻动作一滞。
驰见问:“她没改主意,还在跟你闹离婚?”
洪喻点点头,抿了口白酒:“你说咱哥俩这几年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不省心。”
“可别拉上我,我没背着媳妇出去搞外遇。”
“操。”洪喻暴跳如雷,抓把花生米冲他掷过去:“我说一百遍了,我和那女的什么都没干,就吃了两次饭。”
“戈悦发现得早。”
“去你妈!”他又扔了把。
驰见没躲开,被他那股力道砸的还挺疼,哪儿能吃这亏,端起整盘花生米朝他扬出去。
到最后桌上能扔的都扔了,两个大男人又是出拳头又出腿,打着打着,竟然幼稚的笑起来。
旁边小工看得紧张兮兮,见他们笑了,才总算松一口气。
洪喻叹息:“从前那些好日子没有了。”
驰见目光也有些飘,不禁想,他的好日子什么时候没的呢?
应该从外婆去世那天开始吧。
他记得外婆走后的第一个月,天气一点点转凉。
他那时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大半夜站在老人院的天台上,抽完手头的烟,地上已经堆满了烟蒂。
短信提示音响了几次,他没看。
又从兜里摸烟,烟盒却空空如也,他揉烂了扔掉,趴在围栏上吹冷风。
驰见恐高,所以曾经很不理解那些轻生的人,怎会有勇气从高处往下跳。
他开始整宿整宿失眠,闭上眼时,脑中总会浮现外婆周身血水,躺在暴雨中的样子。他不止一次地想,外婆站在这上面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手机又响,这次是电话,驰见从兜里掏出来,看了眼上面的名字,又面无表情地揣回去。
空旷的夜色里回荡着音乐声,很久后,终于安静。
时间已经不早,老人院的灯熄了,周围黑茫茫一片。
天台的位置朝向后院,他眼睛笔直地盯着地面看,余光里忽然走进来一个人,步伐又稳又慢,直接打开杂物房倒数第二扇门。
驰见眯了眯眼,辨认出那人是周克,但那时沉浸在悲痛中,没心思研究别人的任何行为,便将视线又转开。
电话再次响起的时候,看清来电,他终于接起来。
洪喻问:“回来喝酒啊,在哪儿呢?”
驰见深吸一口气,直起身:“就回去。”
洪喻本身已经跟亲戚去外地,得知发生这种事,实在放不下心,又大老远的跑回来。
驰见进屋,同时带进来一阵音乐声。
他掏出手机,没接,直接扔到沙发上。
洪喻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你电话响。”
驰见没吭声。
洪喻问:“李久路吧?”
“嗯。”
洪喻倒着酒,垂眼道:“我必须提醒你,外婆的事,跟人李久路半点关系都没有。”他低沉着声音:“况且那晚雨太大,又是半夜,……你得相信她啊,可千万别犯浑。”
驰见脱掉外套,坐到桌子前。
“我的话你听进去没有?”
隔半晌:“我知道。”驰见说:“就是心烦。”
第50章
到后来,驰见喝醉了。
餐厅打烊后,他被洪喻搀扶着回到岩崇岛,小沐早已睡熟,趴在冯媛肩膀上,四个人的影子被月光拉很长。
岛上和从前差不多,没被重度开发,还是普通渔村最原本的面貌,没什么秀丽风景,却民风朴实,生活安逸。
肩上的力量有些沉重,洪喻吃不消:“这小子什么时候壮起来的?吃激素了吧?”
冯媛失笑:“男人不都爱健身?”
“就他能折腾。”洪喻哼了声:“说白了就是臭美,爱听别人夸。”
冯媛不置可否,小心翼翼地抱着驰沐阳,注意脚下的路。
洪喻被什么一绊,差点没摔倒:“怎么想的,住到这种鬼地方。”
“小心,路确实不太好走。”她适当地扶了两人一把。
一路过来不容易,终于把人弄到家,洪喻一翻身,也直接累摊了。
驰见喝酒喝透了比以前还能折腾,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闹难受,他说什么身边得有人回应,听他胡言乱语,任他支配,总之特别难缠。
洪喻最后去厨房取了把菜刀,往桌上一拍:“还他妈让不让老子唱歌了?”
驰见趴在床上,醉眼迷离,半晌后,竟邪魅地挑了挑唇角,眼闭上,睡死过去。
折腾一天,几人终于都睡下。
这所小院只有两间房,进门直对厨房,卧室在两侧。洪喻和冯媛都是临时过来的,所以这几天都是驰沐阳跟着冯媛住,洪喻和驰见挤一间。
到凌晨,驰见胃中翻搅,突如其来的疼痛终于把他折腾醒,去院子里吐一通,漱口后顺便用凉水掬了把脸,登时清醒。
他睡意全无,觉得气闷,索性将身上背心往下一扯,去浴室冲了个凉。
这所院子他买来基本没动过,一景一物还和从前一样,只多添置了根雕茶几和摇椅摆在院子中。
像以往的无数个夜晚,他醒来就无法再入眠,静静点上一根烟,躺在椅子中,望着天上的星。
这种状态持续太久,不知不觉脑袋放空,感觉自己飘起来,竟忘记此刻是过去还是现在。
周遭景物那样熟悉,甚至气味都相同,他突然间就记起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温情瞬间。
那位痛失老伴儿的慈祥老人,讲述战争年代的爱情,他甚至记得他当时的表情,还有那句“人生苦短,珍惜当下”。
那时候他感慨万千,却十分庆幸手中还紧紧握着一个人。
想来也是很久远的记忆,这些年他刻意逃避不去想,但真正重逢后才发现,一直以来堆砌的防线正在慢慢坍塌,所有努力就快前功尽弃。
驰见挥走脑中的杂念,闭上眼,用手挤了挤鼻梁。
“爸爸。”糯糯的童音
驰见睁眼。
“你又睡不着了吗?”驰沐阳揉着眼睛,手臂撑门框,站在昏黄的灯光下。
“儿子,过来。”驰见勾勾手。
小沐歪歪扭扭的走过来,往他腿上一趴,眼睛睁不开。
“起来上厕所?”
驰沐阳闭着眼点头。
驰见坐直身,将小家伙儿抱到身上,帮他把小兄弟解放出来:“尿吧。”
小沐咯咯笑,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驰见忽然间心情大好,用手指拨了拨他:“快点尿,不然老妖怪该把你小鸡鸡咬掉了。”
驰沐阳乖乖尿完,把小裤衩提上去,一转身,趴在驰见胸口上。
驰见向后靠,摇椅便轻轻摇摆起来。
“爸爸,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想听什么?”
“小蝌蚪找妈妈。”
驰见刹那心软起来,柔声道:“我都讲腻了,换个大白兔和小白兔的故事好不好?”
“不好。”小沐伸出小胖手,放在他硬邦邦的胸膛上,“就听这个。”
驰见昂起头,摸着胸口光光的脑袋瓜:“池塘里有一群小蝌蚪,大大的脑袋,黑灰色身子,甩着长长的尾巴,快活地游来游去……”
驰沐阳很捧场,像爸爸第一次讲这个故事一样,听得仔细又认真。
“……又过了几天,小蝌蚪长出两条前腿。他们看见一只老乌龟,连忙追上去:妈妈,妈妈!”驰见声情并茂,嗓音别提多柔软:“乌龟笑着说:我不是你们的妈妈。你们的妈妈头顶有两只大眼睛,披着绿衣裳……”
小沐迫不及待地问:“那最后小蝌蚪找到妈妈了吗?”
“没有。”
“为什么?”
驰见淡淡说:“他们的妈妈被大灰狼叼走了。”
小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脑袋趴回去:“又被叼走了。”
如果说,撕裂般的人生给驰见带来许多悲戚又绵延不绝的疼痛,那么在青葱岁月里,他们不顾一切留下的小天使,便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恩赐。
无数个夜晚,他用他的小身体温暖着他,驰见有时会觉得,自己才是需要被宠爱和被保护的那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