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和你谈谈。”
驰见当然知道她想谈论的问题,却明知故问:“哦?”
“你……方便吗?”
驰见面上倒是没显露什么,一抬下巴,“外面说。”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海滩,她穿得倒是轻便,白背心加牛仔热裤,球鞋提在手里,脚踩着沙子,默默走路。
驰见今天去机场特意换了件正装衬衫,虽说晚上气温下降,但衣服贴在身上,仍然热出一身汗。
他烦躁地解开胸前几颗纽扣:“你要是约我出来散步还是改天吧,我着急回去伺候儿子。”
他说着要转身。
“等等。”久路情急拉了他一下。
驰见站住。
久路知道难开口,还是得硬着头皮说下去:“事实上……我不知道他的存在。”
“什么意思?”驰见觉得可笑:“真失忆了?”
“没有。”她顿了下:“我不小心摔倒早产,被送到医院陷入昏迷,意识清醒已经几天以后了。我妈告诉我……孩子没保住。”
她的手很凉,其实内心非常抗拒回忆那段日子,没人能体会她经历了什么,她精神崩溃,身体暴瘦,这种双重摧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打垮,每天像在地狱中煎熬,只觉得活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这次换驰见不说话了,他目光阴鸷得吓人,半晌,只轻轻吐出两个字:“真的?”
久路点头。
沉默让时间更加难熬。
驰见视线终于从她脸上挪回来,双手插进头发,向海边踱两步,又突然转回来捏紧她双肩,声音哑得可怕:“江曼抱着小沐去店里找我,她说你他妈的不要那小畜生了,让我以后滚远点儿!”
他情绪失控,最后几个字面目狰狞地吼出来。
肩膀上的力量空前强大,久路骨头快被他捏碎了,微微拧眉,忍着没有出声。
“那时候小沐就剩一口气儿,晚一步送医院都得死,给他搁在保温箱,我发了疯一样找你,但你在哪儿呢?啊?”驰见崩溃大喊,眼中猩红一片,隐隐泛着水光:“那种绝望无助的感觉你知道吗?”
久路胡乱点头:“我知道。”
“知道个屁。”驰见向后推开她,久路跌坐到沙滩上。
他胸口剧烈起伏,双手紧紧攥成拳,昂起头,拼命压抑才控制住那股汹涌的酸涩。
驰见走到海边冷静,兀自抽了两根烟,情绪才慢慢平复。
他折身返回,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伤着没有?”
久路摇头。
他低头盯着她的脚,很快,无法消化的怒气被一种更加折磨人心的情绪所取代:“你……那时候一定不好过吧?”
久路扯着嘴角:“还好。”
“说句实话能死么?”
她绞紧双手,鼻腔酸涩:“的确是不太好过,所幸是熬过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久路这次没有开口,驰见猜到会是这反应,不再逼问。他浑身气力仿佛消失殆尽,一翻身,跌坐在她旁边。
两人都沉默下来,面对着大海,像雕塑般,一坐就是一小时。
“这事儿我没想到。”驰见终于开口,“江曼是恨我。”他一笑,低着头,看沙子从拳头缝隙悄声溜走。
“她不是我亲妈。”
驰见忽地一滞,这件事她从来没和别人提过,也包括他。
驰见讽刺地笑笑,心平气和道:“李久路,以前没发现,你还真他妈的神秘。”
久路没管他的挖苦,现在再想起那些事终于能不参杂任何感情:“我妈是舞女,和我爸结婚后仍然收不住心,离婚后,江曼带着她女儿嫁给我爸,她很贤惠,对我也很好,但亲生女儿却苦命,认识一些社会上的流氓,最后被他们间接害死了。”她稍微停顿:“所以她特别恨那些辍学以后混社会的男孩。”
驰见冷笑一声:“也包括我。”
久路没接茬,又说:“她那段时间精神很不好,又恰巧我爸去岩莱岛参加比赛,他走之前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好好照顾她。”
那天她和江曼去火车站送他,他的嘱托那样郑重其事。
他说这次回来就不再走了,一家人永远没有分别,可是,谁知道那是永远的分别。
他用这种方式,让李久路永远记住他,无处祭奠,尸骨无存。
“后来我就改口管她叫妈,她也有所转变,开始给我买梓晨爱穿的淑女佯装,把我卧室装扮成粉色的公主房,喜欢约束我,也热衷帮我规划未来,她认为我是她女儿生命的延续,事实上我们也相依为命。”
驰见忽地笑了下,他想起第一次进她房间时,就感觉各处摆设不是她风格,也记得当初评价过她穿着,佯装太淑女太文静,她更适合舒服的卫衣和紧身裤。
原来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寻,也无人能体会他此刻心中滋味。
久路继续说:“一年后她精神慢慢好转,而作为我爸的朋友,周克……”她下意识侧头看他:“他照顾我们,和江曼产生感情……”
“那你呢?”
久路顿住,她深知驰见对外婆的感情,所以这才是他心中最难那道坎儿,也是她对他最大的亏欠。
“算了,别说了。”驰见等半刻,不耐起身:“所以,你和我说这些目的是什么?”
久路也站起来:“我知道这些年都是你在照顾他……但我可不可以……”
“你对我,就没别的要说?”
她不太确定他想听什么,况且冯媛的存在让一切都没意义。她苦笑,“你还要我说什么呢?”
这一晚,两人的谈话都有所保留。
久路跟着站起来:“你还没回答我行不行?”
驰见大步离开,没有回应。
第54章
久路等了两天,没有驰见的消息。
这天换班,她打算再去餐厅找他一趟。
刚走出救护站,Kane从后面追上来:“Deep blue club举办的自由潜水自我极限挑战赛开始报名了,要不要试试看?”
久路停下来,回身说:“这个俱乐部没听过。”
“一个菲律宾的民间组织。”
“赛场在哪里?”
“巴利卡萨岛。”
这个岛久路听说过,在菲律宾南部,临近宿雾薄荷岛,那里风景优美,水质清澈,是个美轮美奂的海上天堂。由于珊瑚和鱼群很丰富,气候适宜,浪温顺,无论浮潜还是深潜,都是个很理想的地方,所以备受许多潜水爱好者的青睐。
久路点点头,有些心动。
Kane说:“那我在网上帮你报名了?”
“可我还是菜鸟级别。”
“这个别担心。”Kane晃晃手指:“还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有我在还怕什么。”
久路看他自信的样子笑了笑,“你也参加?”
“那当然。”Kane说:“比赛前一个月要过去集训,有SSI专业教练授课,所以不必担心。这次是自我挑战赛,对手只有你自己,我觉得你应该接受挑战。”
她想了想:“那好,帮我报名吧。”
Kane打个响指,倾身抱了抱她,倒退几步,转身跑回救护站。
久路挥挥手,也往相反方向走。
无心之路餐厅门口原本有五六平米的空地,之前一直闲置,这次来,见那里撑起遮阳伞,下面还摆放了几把软椅和透明茶几。
坐那儿拍照的游客刚离开,就见一个小身影从餐厅门口跑出来,手脚并用地爬到软椅上,左扭右扭,坐得稳当。
后面还跟一个大人,穿着餐厅制服,一手拿玩具,另一手捏着透明提袋,往小家伙对面懒洋洋一坐:“小沐啊,老老实实玩儿你的玩具,不然给你告状。”
小沐噘起嘴;“你太不够朋友了,每天总想着告状。”
“呦呵,还朋友呢,这一套一套从哪儿学来的?”
驰沐阳低头摆弄玩具,蹙起小眉头没理他。
久路在不远处停下来,驰沐阳背对着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光光的脑袋瓜。
对面那大人她眼熟,之前在海滩见过,几天前来找驰见时,也碰见了他。
久路迟疑几秒,实在忍不住便走过去。
张凡本来打算玩会儿手机,余光落进一双笔直的腿,视线立即偏离。他顺着往上看,本来还在心中赞叹这身材够正够性感,等看到她脸时,忽然愣了下。
他下意识站起来:“你……来找见哥的?”
李久路微微一抿唇:“他在吗?”
“呦,真不巧,见哥去南舟办事儿了。”
久路低头看向驰沐阳,摸了摸后颈:“我能坐这等会儿么?”
张凡看出这女人与驰见关系匪浅,自然同意:“随便坐。”
他往里侧挪了个位置,让久路坐在驰沐阳对面,又朝门口服务生示意了下,给她端来一杯饮品。
此时午后,太阳正毒。
餐厅里没什么人,外面游客也少,这会儿应该都聚集在沙滩那边,下海降暑。
张凡见久路目光一直落在对面的小家伙儿身上,咳了咳,提醒道:“小沐啊,打个招呼呗,说姐姐好。”
驰沐阳这才腼腆地抬起头:“姐姐好。”
久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在他看向她那一瞬间,突然别开眼。
她掌心是湿的,对张凡说:“我们应该是同龄人,其实叫阿姨也是可以的。”
张凡根本听不出这句话的深意,以为女孩都想别人把自己往小了叫,所以笑嘻嘻说:“你这么年轻,叫姐姐更贴切。”
久路喉咙口堵着什么,却也没辩驳,视线再次投向对面,小家伙儿穿着跨栏背心,手里的两个机器人撞来撞去,嘴里嘟哝着大人听不懂的话,玩出一脑门子汗。
“为什么不给小朋友留头发呢?”她问张凡。
“哦,我们从北方过来没多久,小家伙儿不适应这儿的气候,起了满身疹子,见哥看好得慢,怕他遭罪,就给剔了个光头。”
久路紧了紧手:“现在好了吗?”
张凡点头,“差不多了。”他从透明提袋里找出一块小毛巾,给他抹汗:“说实话,南舟温度太燥,大人都受不了。”
久路默声,又问:“你们怎么想起来这儿开餐厅?”
“海产生意做得好,喻哥和见哥商量着搞个副业,据说两人当时意见不一致,最后还是抓阄决定的。”张凡摇头,背地里吐槽:“见哥手太臭,抓来这么个地方。”
“驰见……我是说他们生意一定做得很大吧?”
“准确来说,是喻哥发了,我刚开始是跟着他倒腾海产的,前年见哥才加入。”张凡打量她一眼,越来越好奇她和驰见的关系,想套点儿八卦:“对了,来这么久,没听说见哥在岛上还有熟人,你和他的渊源……”
没等问完,他手里电话响,看清屏幕后朝久路抱歉的笑笑,扭身接听。
久路转开目光,给自己打气,搬着凳子往驰沐阳的方向挪了挪。她的影子笼罩住他,瞬息间,像一道桥梁,将她们连在一起,这感觉很奇妙。
她没有和小孩子相处的经验,硬是挤出个话题:“你在玩儿什么?”
小沐手中忙活,没抬头:“阿尔伯特机械战警和太空飞人克鲁尔。”
久路微愣,一个字都没听懂。
“是爸爸给你买的?”
“不是,冯媛阿姨买的。”他嘀咕:“爸爸可小气了。”
久路嘴唇很干,轻轻抿了抿:“她是你妈妈?”
“才不是。”
“那……你妈妈在哪里?”
久路很长时间没听到答案。
驰沐阳小小的身体窝在座椅里,盘着腿,过半天才小大人儿一样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爸爸老是瞒着我。”
她的心揪在一起:“那……你想妈妈吗?”
小沐看她一眼,没吭声,好像很介意这个话题,放下机器人,趴到桌子上,从透明提袋中翻水壶。
“我来帮你。”
久路起身,怕他掉到地上,想要扶住他肩膀。
驰沐阳却一躲。她瞬间僵住。
就是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眼泪轻易掉下来。
久不经人前的脆弱令她手足无措,小孩子对待陌生人的疏离反应深深刺痛了李久路,她缩回手,掩住面,没坐上半分钟,起身逃开了。
张凡光顾着跟人讲电话,看见她哭着离开,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结束通话后,他撑着身体跃过桌面,刮他小鼻头:“臭小子,你刚才是不是欺负那个姐姐了?”
“我没有。”他脸颊晒通红,梗着小脖子反驳:“姐姐自己走的。”
“那她怎么哭了啊?”
小沐看了看久路离开的方向,舔着嘴唇,无辜摇头。
驰见傍晚才回来,那会儿餐厅正忙,人手不够用,他帮着服务生为食客端菜。
洪喻电话这时候打进来,说:“你今天给我汇款了?”
“嗯。”
“钱够花?我这儿不用着急还。”
他用肩膀和耳朵夹着电话:“姜老头房子的事儿多亏你,当时钱不够,晚一步就卖给别人了。”
“我看也没什么稀奇,破破烂烂你还非它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