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波没说什么,一根烟抽完,将烟蒂拧在栏杆上,嘱咐道:“今天这些话我和你只是私下聊天,切勿外传。”他手搭在他肩膀上:“而且都是猜测,我们没证据,你千万不要冲动去找周克,这件事涉及到你外婆,怎么做应该清楚吧?”
驰见没答,最后,嗓子里只沉沉应了声。
这天吴波走后,他在河边站很久才回去。
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他在“文人天下”门口看见马小也,他灰头土脸,刚从里面走出来。
“你来干什么?”驰见脸色很差。
马小也看见台阶下站的人,顿了下:“我来看看李久路。”
“她欢迎你?”驰见瞥着他:“还是自找没趣儿?”
马小也本还气不顺,听他阴阳怪气这番话反倒笑出来。他走下台阶,来到驰见身边:“你还真就别得意,以为她跟你在一起,你就赢了?我看未必。”
驰见拧着眉:“说人话,或者滚。”
马小也见他这幅表情更来劲:“李久路喜欢的根本不是你,她心里只装着她继父,我当初跟她在一起也是个替代品。”他笑着说:“所以你别傲,咱俩都一样。”
“继父”两个字他咬音极重,这话从他嘴中说出来,肮脏又不堪。
驰见不知听进去没有,看他半刻,忽然说:“李久路眼还真够瞎的。”
“……什么?”
“找个畜生当替代品。”
马小也微滞几秒,走到他身前,为了证明自己所说,道:“路路有个箱子,里面是自由潜水的奖杯,她一直当宝贝收藏着,上面就是周克的名字。”他拍拍他的肩:“所以你还别不信。”
隔几秒。
“信。”驰见看着马小也,突然一拳朝他挥出去,暴怒:“我信你妈逼!”
这是驰见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久路对周克有感情,就突然想起,她和姜怀生跑到南舟市那次,他去找她,她不肯回家,而周克第二天赶来,他们一起去了岩莱岛,两人不知干了什么又说些什么,总之下午就顺利返回。
这个细节在脑中一晃而过,驰见什么也没说,狠狠揍他。
两人扭作一团,脸上都挂了彩,不知为何,马小也走后他没回家,转头去了老人院。
自从知道久路怀孕,驰见没再来过院里顶楼,他努力忘记外婆,努力生活,想要重新燃起希望,跟她把今后的日子过好一些。
这晚他鬼使神差的再次站上去,心绪无法平静。
这座老宅仍然漆黑沉寂,不见人影。冷风一吹,和外婆分别前的一幕幕复又浮现在眼前。
那日他说了重话从院里出来,直到半夜得到消息时,都没想过外婆会做出这种傻事。
按理说舅舅家的事情还没解决完,她更没理由扔下孤苦伶仃的外孙独自去寻死,外婆坚强独立了一辈子,再糟糕的事情都经历过,不像会通过这种方式寻死的人。
这些日子,他都认为外婆是一时冲动,让鬼迷了心窍,从不敢去想第二种可能。
如今经过吴波分析,心底竟然涌起深深的恐惧感。
手上的烟抽完了,他摸摸口袋,又抽出一根含在唇间。
刚点起火儿,余光一晃,只感觉有个人影走入了视线里。
驰见迅速松开打火机,下意识俯下身体,再慢慢抬头,便见那人往后院走来,直奔倒数第二间杂物房。
他隐约辨认出那人是周克,一瞬间,像有什么东西狠狠砸向他的天灵盖,驰见突然想起吴波提到的已经失踪的冯媛。
他当即掏出电话,给吴波打过去。
后来仍是暗中调查,由于一切都是推测,先没惊动警方,驰见和吴波互相配合着进入那间杂物房,并找到了房里极其隐蔽的地下室。
果不其然,他们在那里发现了失踪已久的冯媛,警方这才正式立案,最终,周克因非法拘禁及强奸罪被逮捕。
而据冯媛描述,当年八月她有机会从地下室里逃出来,是夜晚,外面下着暴雨,她跌跌撞撞碰见一位老人,刚想同她求助,就被周克发现,并重新关进了地下室。
……
他的回忆被一阵紧促的铃声所打断,那根烟已经被他捏粉碎。
驰见缓了会儿,才从床头柜上摸手机,先按静音,看了看小沐,才去看屏幕。
他微滞,将手机转向李久路:“是陈哥。”
久路稍稍抿了下嘴:“可能找我的,我昨晚用你手机跟他通过话。”
驰见将电话递过去,久路立即接起。
夜里很静,不用扬声器,那边声音就能清晰传过来。
久路只应几声,挂掉电话,迅速下床去。
驰见:“有渔船触礁?”
“嗯。”
“必须过去?”
“你游艇到底在没在附近?”她严肃的问。
“在。”情况应该挺紧急,驰见不敢怠慢:“我和你一起去。”
李久路没时间跟他推来让去,便没有阻止。
这时天空微微泛白,雨声渐小,还淅淅沥沥的下着。
驰见估摸着小沐没那么早醒,将门反锁,路上给张凡打电话,叫他有船立即过来,帮忙照看小沐。
结束通话,他抬起眼,游艇已经行驶在幽沉广阔的海面上,浪涛很大,危机四伏,那似平时的清澈平静。
久路坐在驾驶位,船头像刀锋一样斩开水面,速度极快。她还穿着他的T恤和短裤,高高挽着发,瘦小,身体却散发一股很强悍的力量。
驰见有些转不开眼:“经常有船触礁?”
她先“嗯”了声,又侧头看他:“也不常有。”
“这么危险的情况都归你们管?”
“不是,有海警,我们只是协助,陈哥的意思是先赶过去看看。”她解释完忍不住嘱咐他:“待会儿你就待在游艇上,不要下水,今天浪大,会很危险。”
“当我不会游泳?”
久路绷着脸,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驰见,你必须听话。”
她哪儿用过诱哄又命令的口吻和他说过话,这几个字钻进驰见耳朵里,像有只小手在他心口挠痒痒,甚是舒坦。
“这是关心我?”
久路眼睛盯着前面,在他以为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她轻轻应了声。
事故地点在岩莱岛东大礁附近水域,离岸边大概2.5海里。
这艘渔船不是本地的,在返航途中发动机出现故障,没有动力了。渔船失去控制,随着大浪朝东侧的礁石撞过去,海水涌进船舱,船身倾斜,这期间大浪一直将渔船往礁石上推,随时都有翻过去或是沉没的危险。
船上大概有七人,船长准备带领船员跳海逃生,幸好陈哥来得及时,将船倒退着慢慢靠近,把他们从那边一个个接过来。
前面都很顺利,突然之间,大浪袭来,渔船又倾斜几分,同时也将陈哥的船推远了。中间空隙越来越大,最后一位船员处在两船之间,便被这股力道拉进了海里。
驰见两人本在渔船尾部,那人朝这方向漂来,久路将游艇上的救生圈迅速朝他抛过去,但是,浪太大了,那位船员没接住。
久路情急之下跳入海中,拢着救生圈,向他靠近。
却在这时,渔船倾斜幅度更大,甲板上几个一人高的蓝色圆桶快速滚落,朝着久路的方向,兜头砸下来。
这事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其他人尚未做出反应。
驰见骇然,失声大叫:“李久路!”
第64章
蓝色圆桶布满海面,飘荡之间,已不见李久路的踪影。
像一记闷棍打在驰见头上,他措手不及,脑中空白了两秒,在下一刻扎进海里,朝那方向拼命游过去。
他前所未有的恐惧,嗓子在一瞬间紧得发不出声音。
海浪推拥着他,他后背撞到蓝色圆桶上,疼痛袭来,后脑片刻眩晕,他当时第一个想法是李久路完了。
蓝桶钝重,从高处以惊人的速度砸下来,只一下,就能要了人的命。
驰见害怕极了,回身,猛然挥开圆桶,目光努力在那些障碍物的空隙里搜寻。
他吞咽了几次,喊出来:“李久路——”却不知声音已经嘶哑破音。
然而,没人回答他。
陈哥在船上叫着什么,但他没听清。
曾倩用无线电再次联系海警,船员获救,他们的人正拉他上去。没几秒,Kane穿着救生衣,也从船上跳下来。
雨丝时大时小,像无数钢针一样刺过来。
驰见找到那个救生圈,却仍然没有看到李久路,他甩手抛开,吸足一口气倏然扎入水里。
阴沉天气令水下也变得暗黑幽闭,能见度极低,四周很静,仿佛身处一个巨大的无边的空间里。
驰见屏息乱闯,直到那口气到极限才不得已冲上水面,情绪高度紧绷之下,体力透支,所有声音变得嘈杂而空茫,耳边只剩自己的喘息。
Kane拉住他胳膊:“你没穿救生衣,这样太危险!”
驰见撞开他。
Kane着急,嘴中蹦出一连串的英语。
驰见一个字都听不懂,再次入水,视线在水面和水下来回切换。
这样过去了不知一分钟还是三分钟,驰见心中涌起一股濒死的绝望,有一种结果,是他十分胆怯和畏惧的。
他无法想象这世上如果没有她的存在,他会怎么样,而后,他突然想起儿子驰沐阳,他还不知道妈妈是谁,难道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么。
驰见无法冷静,茫茫大海,广阔无际,让人怕得无能为力。
这时有人从后面抱住他,Kane说:“你先上船去!”
驰见发疯一样想挣脱,但体力耗尽,回头大骂:“你他妈抓我干什么,找人啊!”
“海警已经派了搜救队,这就到了。”
驰见双眼猩红:“人都他妈死透了!”
“那能怎么办?你要先确保自己的安全。”
“放手!我叫你放手!”
Kane不听他的,从后拦住他的腰,将人往救援船的方向拖。
驰见去掰腰间的手,双腿挣动,突然间,竭力大吼:“啊——”
“啊——”
一口水顺鼻腔呛入肺部,久路蓦地张开眼,她似乎听见什么声音,好像幻觉,又好像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
久路第一反应想呼吸,然后发现身处海中,又下意识闭紧口鼻。
她头部朝下,正以缓慢的速度向下沉,周围没有光,也无任何声音,冷寂的环境让她大脑渐渐恢复运转,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
她马上冷静下来,调节耳压,试着动了下四肢,摆动头部,调转方向向上游。
背部很疼,肺也疼,好像身上各处还有细小的擦伤,都跟着隐隐泛疼。
其实圆桶滚落那刻她已经反应过来,她听见驰见的喊声,第一时间把头向下扎,背部和桶面接触,将她拍入海水中,接着下面有一道暗流,把她直接卷到很远的礁石上,所幸石壁只擦皮肤而过,转身时,后脑被撞了下。她感觉一阵眩晕感降临,紧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久路忍着身体的钝痛,双腿交替摆动,向着上方微弱的光亮游去。
她在拼命克制心中不断扩散的恐惧感,以前从不惧怕深海,但这一刻,她抵触极了,好像下面随时会伸出一只怪手,或是有什么凶猛的鱼,会咬住她脚腕,将她拖到暗黑无光的深渊里。
因为心中有牵挂,会畏惧一切危险的靠近。
哪怕想一想,内心都会塌陷下去。
久路这口气就快用尽,她想着驰见,想着驰沐阳,希望他们能带给她一点能量。
她咬紧牙关,用力摆腿。
向着光明越来越近,出水那刻,久路贪婪呼吸。如劫后余生般。
雨复又绵密起来,她已漂出很远,那方有些混乱,久路努力辨认着,然后看到在海水中不断挣扎的那个人。
她大叫:“驰见!”一瞬,湿了眼眶。
久路游过去的时候,脑中一片空白。
到半程,才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挣脱开Kane,朝她而来。
驰见目光紧锁住她,诸多情绪过后,现在内心竟前所未有的平静。
好像在看见她这一刹那,什么怨恨,什么不甘,什么疑惑,又或是她曾经爱过谁,帮谁做过证。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接受,他放下。
没什么是比她活着更值得庆幸的。
驰见拉住她的手,将人狠狠箍进胸口:“谁他妈准许你逞英雄的?”
他咬牙切齿,声音却带几分哽咽。
“对不起。”所有所有,久路回抱住他:“驰见,我爱你。”
良久,驰见埋头,一口咬住她耳珠。
“我错了。”她眼泪无声滚下,忍受他带来的疼痛。
“我不应该纵容我妈,不应该给周克作证,我愧对外婆,我……”
驰见没有让她说下去,拿拇指抵住她的嘴,而后,以唇代替,深深吻住她。
海面烟波浩渺,浪涛澎湃。
情况有些糟,渔船几乎被大海淹没,被救渔民站在救援船上;海警已经赶来,正往下投放救生筏;队友们穿着橙黄的救生衣,全部泡在海水里。
这一刻,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下,目光投过来,渐渐,有人展开笑颜。不知是谁,冲这边吹出冗长的口哨,又过几秒,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部鼓起掌来。
而这些,都在两人的世界以外,他们紧紧抱住彼此,吻得痴缠,很久未曾分开。
后来,渔民们和李久路被集体送到南舟医院。
久路右臂和大腿均有擦伤,好在并不严重,医生简单处理过,要求她去二楼再做一个脑部CT。
她松下身体,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结果,朝尽头窗户旁望了望。
驰见和陈哥说着什么,大概一根烟的功夫,陈哥在那头喊:“李久路,好好休息,放你三天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