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紧挨着冰冷的墙壁,绷直双腿,像是要和他谈判,讲出条件,最后开诚布公。
有那么一瞬,陆明远怒火攻心。他们的关系建立在她的欺骗上,他怀疑苏乔讲过的每一句话,更怀疑她的背景和动机。
他放开了苏乔,抽身离去,准备摔门而出。
苏乔拽住他的衣袖,急忙道:“先别走,你听我解释,我要是想害你,早就动手了……”
陆明远讽刺道:“约翰是你的人?”
“他差点杀了我,”苏乔道,“你不可能看不出来。”
陆明远罕见地恭维道:“他的演技和你一样出色。”
苏乔咬了一下唇瓣,好心提醒:“你总是叫我小乔,你还记得我姓什么吗?我姓苏,我爷爷就是你爸爸的老板……”
苏乔说到了这个份上,陆明远仍然要走。而且他力气太大,苏乔根本拉不动,还绊了自己一跤,猝然跌坐在地上。
陆明远终于回头。
苏乔的裙摆滑至一侧,拢不住她的腿根,她一只手扶着地面,长发显得凌乱。她不知自己的狼狈,定定注视着他,一句一顿道:“陆明远,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呢?”
陆明远蹲下来,看着她道:“我不会到处骗人,苏小姐。”
苏乔怀念起他叫“小乔”的场景。
这种牵挂,让她心生恶意。
她道:“我有两个伯父。我爸爸和伯父关系恶劣,他很早就离开家,一个人开公司,抢占家族企业的资源。”
陆明远保持沉默,不做评价。
苏乔向他靠近,继续说:“爷爷做艺术品走私,设立了假公司,挂靠在堂哥的名下。你爸爸帮他们洗钱,还有私人账本,这一部分的财产收入,和家族企业无关。”
她含糊不清道:“你接受了陆沉的资产转让,他们就会监控你的银行账户。我想举报整个走私团队……”
陆明远打断道:“就凭你一个人?”
当然不是。
苏乔暗自腹诽。
可她抬起头,大义凛然道:“我一个人,已经足够了。”
脑海中闪过片段,她巧妙地打圆场:“我还有两个助理,你可能见过他们。”
陆明远坐在地毯上,伸直了一条腿,左手搭住膝盖,指尖敲了两下,似乎在掂量她的可信度。
他的裤脚皱起一块,被苏乔缓慢地捋平。
她跪坐一旁,拉着他的裤子。她用另一只手把发丝拢到耳后,侧脸也是花容月貌,诱人垂涎三尺,继而心猿意马。
陆明远却异于常人。他拨开她的手腕,不冷不热道:“你除了擅长撒谎,还经常让人误会。”
苏乔起初没听懂。后来她终于意识到,在陆明远看来,她的感情十分虚浮,她的亲近不怀好意。
她忍不住反问:“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难道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吗?”
陆明远偏过脸,不再看她,明知故问道:“你指的是哪方面?”
苏乔并未犹豫,主动投怀送抱。
她伏在他的肩上,恰如一块温香软玉,暧昧的鼻息就在他颈侧:“你和我相处了几个月,我是什么样的人……”
柔软的发丝撩过他的脖颈,她喃喃低语道:“你也不是不知道啊。”
陆明远无法推开她。
因为他也心乱如麻。
窗外风声渐紧,夜色悄然无声地降临。
街边镶嵌着几盏灯台,到了晚上,光芒就在灯座中流转,看得久了,视线便会模糊。
沈曼凭栏远眺,揉了揉眼睛,掐灭一根没抽完的烟卷,回到床上睡觉。她的压力不比苏乔小,只是因为身体疲惫,很快沉入了梦乡。
贺安柏进门时,沈曼正在做梦。
贺安柏不以为然,就像平常一样打开电脑,插入U盘,解密几个文档,监视着别人的邮箱。再把某些信息汇总,发到苏乔的手中。
过了一会儿,苏乔回复道:“我让你们找苏展的私人邮件,找到了吗?”
“找不到,根本找不到,”贺安柏如实回答,“苏展太有心机了。”
苏乔退而求其次:“顾宁诚呢?他是叶姝的丈夫。”
贺安柏搭住键盘,敲不出来一个字。
总不能让他直接说,他连顾宁诚都搞不定吧?
恰在此时,卧室里传来声响——沈曼正在说梦话。她蜷缩在被子里,身体拧成了一个弧形,仿佛承担着未知的重量。
沈曼额头冒汗,黑发被汗水打湿,念念有词道:“我没看见……”
贺安柏听到了响动。
他以为沈曼需要帮助,而他一向乐于助人。
“喂,沈曼,你说啥呢,”贺安柏道,“要不咱们去医院吧,你都低烧两天了。”
沈曼尚未清醒,贺安柏好心劝慰:“你看陆明远中了一枪,被人打了好几拳,在医院待了七天,出来还不是活蹦乱跳的?”
他说得合情合理,沈曼却不回应。
她似乎受过惊吓,现在又发着烧,梦境与现实交错,进一步激发她的恐惧。她吐词不清道:“撞死了……我不说,叶小姐……”
“撞死”这两个字,尤为清晰。
贺安柏搓了搓手,后背有些发凉。他想起今年一月份的车祸事件,宏升集团的董事长当场去世——他怎么突然想到了这些,他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贺安柏提高嗓音,再次叫道:“沈曼?”
这下沈曼终于醒了。
她惊坐而起,猛然咳嗽。
汗水黏着头发,沾湿她的面颊。
“苏乔在哪里?”沈曼下意识地问起她,“她同意回国了吗?”
“没呢。”贺安柏道。
沈曼垂首,裹着被子盘腿而坐:“她和陆明远待在一起,没有安全保障。”
“你是说外部危险,还是陆明远危险?”贺安柏敞露心扉道,“陆明远这个人,肯定还是挺善良的,他帮苏大小姐挡了子弹,你用不着担心他们。”
沈曼默不作声,半晌后,她道:“陆沉昨天离开罗马,去了威尼斯。技术组的人发现,他更换了IP地址。”
贺安柏耸肩,坦白道:“是啊,大小姐知道这个消息。”
言罢,贺安柏给她端来一杯热水,经过前厅的时候,他瞥了一眼电脑屏幕。
苏乔没等来他的回复,已经有些发火了,打出一长串的问号,后面跟着一句:“你人呢?”
贺安柏赶忙回答:“我在给沈曼倒水,她刚刚说胡话来着,什么撞死不撞死的,怪渗人的。”
手机屏幕微微发亮,被苏乔攥得很紧,她思索片刻,发出一个消息:“你把完整的梦话告诉我。”
贺安柏记不清了。
何况沈曼说得不明白。
他无奈地叹息一声,搞不懂所谓的豪门争斗。别人家的兄弟姐妹们,多半都是相亲相爱,彼此扶持,要不然也是互不干涉,各走各路。
怎么到了苏乔他们家,不是不得好死,就是不得好活。
苏乔听不见贺安柏的心里话。她深吸了一口气,坐在柔软的大床上,隔着一道磨砂玻璃,观望陆明远洗澡。
水声哗然作响,迫使雾气蒸腾。
没过多久,出水的莲蓬头被关停。陆明远站在隔间处,直挺挺地立了一会儿,身影颀长挺拔,有千万般好看。
苏乔掐表等待,意图把握时机。
早在陆明远走进浴室之前,苏乔偷偷拿走了所有毛巾。他们共住一个套房,她不应该打扰他,可她就是心有余悸。
她听见陆明远问道:“你在外面吗?”
“我在呀,”苏乔踢响了床头柜,格外诚恳道,“我刚才就过来了,想找你说话。你不是让我坦白吗,我考虑过了,你有任何问题,我都会端正态度,认真回答。”
陆明远果然中计。他说:“你先出去。下次进门前,请敲门。”
苏乔答应了,说了一声好。
但她随后又问:“你的毛巾在床上,要不要我递给你?”
陆明远扶着洗手台,手指用力,骨节有几处泛白。
他极度烦躁。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种狂躁从何而来。
第18章
苏乔没等到陆明远的许可,也不敢贸然闯进浴室。倘若招来厌烦,她就得不偿失了。
“我打算出去了,”苏乔体贴道,“你放心,我习惯随手关门。”
陆明远可能有逆反心理。
苏乔向他告辞,他反而提议:“等一下,你刚才不是说,要帮我拿毛巾?我没听错吧。”
你怎么会听错呢——苏乔在心里回答。她格外雀跃,欢欣,自认为拨云见日,因为她和陆明远没有继续僵持。
浴室的玻璃门被打开,苏乔将毛巾递了进去。
不出意料,陆明远碰到她的手指。
但也仅此而已。
她的视线被门挡住,蒸汽外泄,水雾弥漫,像是在阴雨天的湖面上泛舟,看不到一星半点的景色。
苏乔妥协,正式告别:“我回卧室了,你早点休息。”
陆明远忽然通知道:“我后天动身去威尼斯。”
他穿好衣服,拉开侧门,状若平常地出来了。毛巾还挂在他的脖子上,半湿半干,沾着水珠,于是他的纯棉T恤也湿了一块。
苏乔拿起另一块毛巾,盖住了陆明远的头发。他实在太高了,所以她站到了床上。
“你要吹风机吗?”苏乔道,“我房间里有。”
她比陆明远更早知道陆沉去了威尼斯。因为罗马旅馆出了事,那只老狐狸担心自己行踪暴露,很快转移了阵地,投奔另一位朋友。
他不要钱财,也不要名利,只想安稳度日。至少从表面上看,陆沉是这个意思。
陆明远没有父亲的老辣狠厉。他向苏乔透露道:“我不用吹风机。后天早晨,我坐火车去威尼斯,你留在罗马等我。你不是有两个助手吗?你和他们待在一起,会更安全。”
“你留在罗马等我”,这七个字,已经是表情达意。
苏乔却道:“你能不能带上我?”
“不可能。”陆明远回答。
他背对着她,站在落地镜的旁边。附近有一座五斗柜,顶端放着一把刻刀,刀身紧挨着一个盒子——苏乔这才注意到,盒子里放了东西。
她瞥了一眼,心中想笑。
竟然是那条她以为陆明远会扔掉的,被他嫌弃了不止一次的手链。
苏乔又问了一句:“那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国?我不想和你分开太久。”
这一回,陆明远默不作声。
苏乔及时退出,关上他的卧室门:“我不会为难你,晚安。”
灯光愈渐幽暗,房间里只剩他一个人。他坐在床边,沉思到了半夜。
六月中旬,欧洲尚未进入夏令时,国内和意大利有六个小时的时差,北京正处于朝阳明灿的清晨,蓝尾巴的灰喜鹊栖在枝头,发出十分清脆的叫声。
树叶结了露珠,向下滑落,砸在脸上,致使面部一凉。
叶姝抬头向前看,拿出一块手帕,给自己擦脸。她和苏展并肩而行,还有一条烈犬相伴在侧。
晨光尚且熹微,天空一半黯淡,一半明媚。花园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脚步声也轻不可闻,叶姝率先开口道:“爷爷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孩子,不就是你吗,大哥?咱们不要担心一件还没发生的事,就算苏乔拿到了遗嘱,那封遗嘱上,写的也是你的名字。”
苏展笑而不语。
他牵着那条凶猛的大狗,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下。
晨间散步是他的习惯。但他很少绕到这里。
朝霞是一位细致的裁缝,为他裁出斑驳的倒影,映在近旁的溪流中。他鼻梁高挺,目光深邃,符合标准审美,话却说得让人胆寒:“我十岁那年,养了一条狗,被苏乔的父亲派人毒死了。后来我进入公司,负责新项目,正好和苏乔家的业务撞上……他们家的人,活得像狗,咬上就不会松口。”
手下的烈犬低着头,绕着榕树的树根,闻来闻去。
苏展松开了狗链,放任他的宠物四下逡巡,探查领地。
叶姝退后一步,有些害怕。
苏展侧目看她,举止斯文,整理袖扣:“我放狗咬过苏乔,她和你一样,吓得脸白了。”
叶姝轻笑,接话道:“然后呢,你的狗就被叔叔弄死了。”
“是的,”苏展拍了一下榕树的树干,“我亲手把尸体,埋在了这棵树下。”
好在他很快就找到了替代品。
这便是有钱的好处——忧愁和牵挂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金钱和权势带来的五光十色能教会你如何治愈自己,进一步发现更好的东西,更广阔的天地。
苏展望向远处,随口道:“你知道我们集团的管理模式有问题吧?中央集权,绝对控股,决策偏向高层,期权分散给了优秀员工,假如长辈们喜欢团队合作……你猜我会不会和苏乔争得头破血流?”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叶姝扶了扶头发。
她扎了一个巧妙的发辫,绑着钨金发饰,每一寸都透着精致。她就站在溪流边,观赏模糊的倒影,自认为很幸运,并将一直幸运下去。
“假如爷爷让你和苏乔好好相处,你就会宽宏大量,做一个好哥哥吗?”叶姝笑着反问。
“我不会,你也不会,”苏展回答,“上一辈就有恩怨牵扯,到了我们这一代,凭空消失,你觉得可能吗?”
叶姝拢了拢衣襟,道:“我懂,大哥。”
她话音未落,苏展便笑道:“嗯,妹夫来找你了。他今天算是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