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蓝色的海面一再铺展,光影抖落在水浪中。
海鸥绕着帆船盘旋,混杂着悠长的鸣叫。码头边聚集了一众游人,神态悠闲,说着各国语言,海风从远处吹来,带了点湿润的气息,融进这座浮在水上的城市。
那批游客们就说,看啊,威尼斯的一切都让人着迷。
陆明远独自出行,没有伙伴。他拎着旅行包,坐在岸边的长椅上,一只雪白的海鸥靠近他,落在他的脚边,来回踱步,富有涵养地讨要食物。
旅行包里装了衣服、护照和钱夹,再没有别的东西。陆明远靠着椅背,和海鸥说:“你找错人了,我没带吃的。”
海鸥扑棱一下翅膀,飞向了对岸。
对岸矗立着一座宫殿,流光璀璨,金碧辉煌,彰显巴洛克式的奢靡。但是一艘游船挡住了它的风光,随着船只越来越近,站在甲板上的那个人,吸引了陆明远的全部注意。
她戴着一顶草帽,手腕搭在围栏上,流风撩起长裙的裙摆,遮不住雪白的小腿。
正是苏乔。
苏乔也看见了陆明远。隔着海浪起伏的浅滩,她一手扶着帽子,一手握住栏杆,对他笑了。
陆明远起初在皱眉。后来眉头舒展开,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船只靠岸的地方,苏乔下船的时候,陆明远向她伸出了手。
苏乔调侃道:“你第一次主动牵我。”
“不是第一次,”陆明远记得比她更清楚,或许是因为海风过于缠绵,他还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难道我走到哪里,你就要跟到哪里?”
苏乔摒弃了羞耻心,愉快地回答:“对呀,你才发现吗?”
她紧随他的脚步,沿着古老的石板街,走向城市的外围——这里有威尼斯的街头艺术家。他们中的一些人将自己打扮成雕塑的模样,模仿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作品。
苏乔稍微驻足,掏出几枚欧元硬币,放进了雕像前的容器里。
陆明远下意识地询问:“你喜欢这种造型?”
苏乔脱口而出:“比起他们,我当然更喜欢你。”
“没什么可比性吧,”陆明远不以为然,“他们都是陌生人。”
街道的右侧是一片海域,左侧是连绵不绝的建筑。穿着吉普寨长裙的女人站到门前招揽生意,她的店里挂着耳环、项链、和手工脸谱,杂七杂八,毫无章法。
苏乔立在橱窗前,看中了一个发饰。
她一边观察银色的发卡,一边和陆明远说话:“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真的,陆明远,我没和你开玩笑。”
陆明远揣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捏得紧了紧,又松开几分。他仍然不肯相信她,遂敷衍道:“我也挺喜欢我自己的。”
苏乔轻笑了一声。
店铺的老板——那个吉普寨女人,已经走了过来,向苏乔推销精巧的首饰。
苏乔压低了嗓音,用英文悄悄和她说:“夫人,我丈夫和我吵架了。你的店里有试衣间吗?我想在安静的地方和他聊天。”
她付出一些欧元。
得到一个装修精致的小房间。
苏乔把陆明远骗了进去:“来呀,帮我试试那条项链。”
陆明远提醒道:“下午四点整,我父亲派来的人,要和我们在码头碰面。”
苏乔亮出手表:“还有一个半小时,你来得这么早,时间充裕。”
试衣间内部狭窄,仅容他们两人站立。苏乔把长发向上拨,露出白嫩的脖颈,她邀请陆明远给她戴项链,他没有拒绝。
幽闭的密室里,一盏铁灯高悬。
灯辉摇晃,镜子反光,陆明远低头看她,手指摸到了她的脖子。他轻轻地按了按,领略了柔滑的触感,又从镜中看到苏乔漂亮的双眼,瞳孔中只有他的影子。
他分不清苏乔是为了勾引他,还是为了试戴项链。如果是前者,她已经如愿了。
“不用试了,”陆明远忽然说,“你戴什么都很适合。”
言罢,他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新鲜的空气一霎涌入,激得苏乔深呼吸。几米之外,陆明远正在付账,店主帮他装好项链,笑着问道:“先生,您还在和妻子吵架吗?”
陆明远握着钱夹,先是一怔,随后道:“你误会了,我和她相处融洽。”
他搞不清为什么会这样回答。
词汇量也变得贫乏。
离开这家店铺后,苏乔又买了面包,坐在椅子上喂海鸥。陆明远送她的那条项链,被她珍重地放进了旅行箱——她有很多比这更贵重的首饰,不曾有哪一件如此讨她欢心。
当天下午四点,陆沉指派的人没有出现。
直到晚餐结束,陆明远的手机才响了起来。
饭店内部,烛火摇曳,玻璃窗外是入夜的威尼斯。苏乔用叉子挑起吃不完的意大利面,把面条卷成圆形,听见陆明远低声道:“我不是一个人。今天下午,我和父亲打过招呼。”
他握着手机,看向门外:“你迟到了五个小时,现在太阳落山了。”
门口站了一个彪形大汉,剃着光头,身量健硕,左臂有青色纹身。他冲着陆明远招手,嘴一咧,笑容可掬,牙齿整齐:“陆老板让我来接你,走吧,现在上船?”
陆明远知道不能以貌取人。
但他还是端起酒杯,对苏乔说:“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你留在旅馆,别再跟着我。”
苏乔拉过他的手,低下头,从他的杯子里喝酒。
陆明远伸了一下手指,指尖就擦过她的唇瓣。苏乔的所作所为给人一种错觉——陆明远可以随时随地,把苏乔按在墙上亲吻。只要他喜欢。
苏乔的声音打破了气氛:“我必须和陆沉见面。我也能保障安全,请你相信我。”
苏乔难得严肃,陆明远勉强答应。他省略了很多细节,故意不思考,减少对苏乔的猜忌。但是夜间航行,穿过威尼斯的水道,驶向一个隐藏的住处——以上三点,都让陆明远放不下戒心。
他坐在一艘不起眼的船上,完全忽略了威尼斯的夜景。
苏乔和陆明远并排,撑船人是那个彪形大汉。他背对着他们,距离很远,甚至看不清身形。
船头掌灯,夜色为他们掩护,石桥从头顶飘过,成千上万的星光囿于一方水泽,十六世纪的建筑坐落在河道两侧。
“真美啊,”苏乔道,“不过我听说,这里很容易迷路。”
她手里握着一个东西,微型便携,很难发现。
陆明远猜测,那是一个导航仪。他没有出声,相当纵容。
苏乔又问:“你昨天跟我说,你会晕船……你现在晕吗?”
“有一点晕,”陆明远虽然承认,却一再强调道,“只有一点。”
苏乔拿了一盒糖果,晃出“咣当”的声响:“吃几块薄荷糖就不会晕了。”
自从知道陆明远晕船,苏乔提前做好了准备。她很少这么体贴,她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
第21章
陆明远接受了苏乔的好意。他吃了两块薄荷糖,把装糖的盒子还给苏乔,苏乔又问了一句:“这种糖甜不甜?”
木船追随水波,在弯道中畅游。夜到浓时,白雾从水面上升起,视野随之模糊,如同置身于幻境。
陆明远凝视苏乔。
雾气就弥漫在她的眼眸里。
风声渗入,她微微垂首,心不在焉道:“听说你晕船,我特意买的糖。”
陆明远回应道:“很甜。”
或许是心理作用,他竟然不晕船了。
薄雾尚未消散,他们缓慢地靠岸。水光在朦胧的灯色中流淌,那位撑船人拉住一座木桩,忽然开口自我介绍道:“我叫袁腾,跟了陆老板好几年。”
袁腾率先上岸,面对着陆明远,嗤嗤发笑:“我左手有个纹身。当年跟了陆老板啊,心里儿高兴,这不,就去弄了个纹身。”
“纹了什么?”苏乔饶有兴致道,“陆老板工作负责,体恤下属。如果我是他的员工,我肯定会觉得,他是个好老板。”
袁腾拎起衣袖,挽得更高:“得嘞,瞧好了,我纹了一行佛经!”
话音未落,陆明远走上台阶。他蹲在木桩边,想要拉苏乔一把,但她脸色乍变,说了一句:“小心。”
冰凉的枪口抵住了陆明远的后颈。
苏乔呼吸骤停。
她依然站在船内,和陆明远仅有一米之隔,却筑起一道生死界限。
袁腾笑道:“为什么要纹佛经?因为呐,用这只手杀人,算是超度吧。冤有头债有主……”他揪住陆明远的衣襟,勒紧了他的脖子,眼中迸发出狠厉神色:“做了鬼,好上路。”
做了鬼,好上路。
寒意刺骨,脊背生凉,苏乔选择跳船。
水花一霎飞溅,袁腾愣了一下神,陆明远便从他手中逃脱。他们位于一块石墙的北侧,附近连一堵门都没有,陆明远拽着袁腾的连帽衫,把他的脑袋往墙上撞。
他踩住了袁腾的膝窝,却没有扭转战局。
袁腾就地打了个滚,扯着陆明远的手臂,企图将他禁锢在地面。但是陆明远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刀,锋利的刀口对准袁腾的颈动脉,毫无迟疑地切了下去。
袁腾急忙惊呼:“少爷,你等一下!”
手枪掉落在一旁,他用此生最快的语速说:“那把枪是假的,老板让我试试你啊!”
陆明远松手了。
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手指,陆明远居高临下地看他,确定伤口很浅,袁腾死里逃生。但是这还不算完,陆明远用刀柄挑起袁腾的下巴,态度冷漠,质问道:“你老板在哪里?”
他没问“我爸在哪儿”,直接用“你老板”这种称呼,指代自己的父亲。
袁腾咽了一下唾沫,笑呵呵道:“您先等等……”
陆明远将袁腾反扣在地面,扯过一条拴船的绳子,将袁腾的双手缚紧。然后他弯腰捡起那把枪,反手一转,对准天空,扣下了扳机——什么都没发生,袁腾所言非虚。
恰在此时,水声再次响起,苏乔爬上了岸。
她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裹住身体,在这暗沉无边的夜色里,像是一条自投罗网的美人鱼。
美人鱼浑身发冷,她走向了陆明远。
“这堵墙有问题,”苏乔暗示道,“四面都是墙,没有门。”
陆明远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脸上,而后下移,落到了她的胸前。沾湿了的领口挡不住春色,她在他的面前又毫无掩饰。
陆明远想起一个词——波涛汹涌。
苏乔意会,附在他耳边道:“陆先生,你要是想摸,或者揉一下,我不会拒绝。”
陆明远道:“都是脂肪,有什么好摸的。”
苏乔笑道:“你和普通男人完全不同。”
陆明远脱下外套,罩在她的身上:“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苏乔拢紧衣服,坦白道:“因为我知道袁腾在做戏啊,他的枪是假的。你们搏斗的时候,他忽然失手了,按过一次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
此话一出,旁边的石墙开了一道门。
门后挂了一盏灯,灯光劈开雾色,照亮了阴涩的环境。
躺在地上的袁腾如获大赦,连忙扭动着身躯,哭丧道:“老板,接少爷回来,是个苦差事啊……”
明暗交织的光影中,陆沉穿一身家居服,眉目英挺,身量笔直,眸色极为深邃,和苏乔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身后跟了两个人——那两人体格魁梧,腰间挂枪,双手负于背后,显然不是闹着玩的了。
“明远,”陆沉敲响了石墙,温和道,“跟爸爸进屋吧,外头凉。”
陆沉的这间屋子,设计得十分巧妙。门缝形状不规则,完美融入了墙面,倘若不仔细研究,根本找不到正门。
再看他的室内,挂满了各类画作。
据说意大利人为了保证油画不褪色,会利用细碎的、五彩斑斓的晶石,覆盖在那些传世名画上——这种石头,被称作马赛克。
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里,有不少诸如此类的艺术品。用晶石修补一幅画,可能要花费几十年,耗尽工匠的耐心。
而陆沉的收藏品中,也有不少马赛克珍品。除此以外,书架上还端放着瓷器、古玩、西洋银具,苏乔终于明白,陆沉的生意涉及了国内外倒卖。
陆沉瞧见了苏乔,他平静地打招呼:“苏乔小姐。”
他没有一丝惊讶,苏乔也自然而然道:“我们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去年的公司年会上。”
“嗯,对。转眼就到了今年六月,时间不饶人,你说是不是?”陆沉打了个响指,他身后的那名壮汉,立刻前往袁腾的所在地,掏出一把军刀,割断了绑住袁腾的绳子。
袁腾连滚带爬,指着自己的脖子:“操,都流血了。”
陆明远瞥他一眼,奚落道:“你手臂上的佛经,没有保佑你吗?”
他跟着陆沉进门,左手牵住了苏乔。
指尖扣在她的腕上,她的脉搏跳得有些快。他生出安慰她的念头,可惜开不了口。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连他自己都不信任父亲。
父亲使了个眼色,两位壮汉向他俯身,关紧了石门。
室内干净整洁,格外温暖。
正厅摆了一张沙发,其上坐了一男一女。男子和陆沉年纪相仿,女孩子约莫二十岁,面容清秀,楚楚动人,她刚看见陆明远,便出声向他问好:“明哥,你好啊,你还记得我吗?”
苏乔从陆明远的眼神中猜出,他已经不记得了。
很奇怪的,她莫名有些欣慰。
陆沉笑得慈蔼。他径直走向沙发,介绍道:“这是你周扬叔叔,你小的时候,他还抱过你。你周杨叔叔的女儿周茜萍,今年二十一岁了,在意大利上学。她和你一样,读艺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