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帮人都被私人医生检查过。医生说他们没有大碍,嘱咐他们防寒保暖,今晚早点睡。苏乔听了这般回答,用质疑的目光看向了医生,然而医生问心无愧,振振有词地说,如果他们有任何问题,可以明天去医院体检。
归功于常年锻炼,陆明远的身体素质很好。他其实已经不难受了,可他回想起打架斗殴的全过程,他惭愧地低下了头,诚实地说:“我先动的手。”
苏乔深吸一口气:“顾宁诚用恶心的话刺激你了?”
陆明远只好从头开始讲:“顾宁诚的前女友在微博上发床照……”
苏乔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认识他前女友?”
陆明远恍然觉得自己在被上司盘问。
他使劲摇头:“你听我说完。照片被叶姝发现,他们在泳池边吵架,顾宁诚告诉我,不能把他们的话转述给你,他摸我的肩膀,我拧他的手腕,就打起来了。”
苏乔扶住自己的额角:“因为这点小事,你们打出血了。”
陆明远沉默不语。
因为那是顾宁诚的血。
他的鼻子被陆明远捶了一拳,鼻血一霎流出了好几滴——这并非陆明远的本意,在当时的环境下,倘若他停手,只会被顾宁诚揍扁。虽然人们喜欢用善良和温柔来感化另一方,但是当愤怒与冲动交加,绅士般的忍耐,会让后果持续恶劣化。
顾宁诚力气大,下手狠,只是不擅长格斗技巧。他被陆明远踹了几脚后,抱着玉石俱焚的心理,将他拽下了游泳池。
苏乔能猜出大概。
可她依然严肃道:“我让你待在室内,乖乖等我打完牌,你呢?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跑出门?你在这儿认识几个人?顾宁诚早就被人捞了上来,而你,出了事,都没人跳下去帮你。这里是伯父家,养了一帮狼心狗肺的窝囊废,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她一定会发疯。
苏乔咬唇,越想越气,气得发抖。
陆明远摸了摸她的头:“我现在依然健康。医生也说,我没事。随便出门,是我不对,你别发火。”
他盘腿而坐,说话的声音低沉,飘到了苏乔耳边:“气坏了你,我又要心疼。”顿了一下,他自我反省道:“让你跳下水池,是我犯下的最大的错。”
苏乔却道:“不,不关你的事。”
她垂首骂了几句脏话。
陆明远规劝道:“你冷静点,顾宁诚一开始……”
“我很冷静,”苏乔推了他的胸膛,打断道,“你和顾宁诚两个人的年龄加在一起,差不多都有五十多岁了,你们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我不想知道顾宁诚有什么动机,错了就是错了,杀人犯有一个悲惨身世,杀人就不犯法了吗?”
陆明远斟酌片刻,从容地回答:“你的脸红了,语速很快,一句话很长,你冷静时不是这样。”
而后他又问:“你知道顾宁诚把我拉下了水?”
苏乔长舒一口气,却不做声。
陆明远继续凝视她。
他想起苏乔第一个跳进水池,与贺安柏一起救他上岸,冻得僵硬,还拼命找医生。她今晚设计了一场牌局,目的在于嫁祸郭董,而陆明远这么一搅和,能不能继续下去,还是一个问题。
苏乔被焦虑缠身,手脚更冷,陆明远捂了一会儿,还没捂热。
他敞开自己的衣领,将苏乔扣进怀里,用身体温暖她,隔了好一会儿,他说:“我以后会去学游泳。我并不是完全不会游泳……”
“学了也没用,”苏乔打断道,“你今天穿了毛衣和毛裤,衣服吸水,总往下坠……顾宁诚真不一般,他也不怕冻坏自己。”
言罢,她离开了陆明远的怀抱。
室内的娱乐区,还有一场牌局在等着她。
陆明远坐在原地,反省苏乔刚才的话。他掏出自己的手机——防水诺基亚,用纸巾擦干了水珠,晾了一会儿,重新开机,诺基亚没受丝毫影响,依然保持了正常运转。
他编辑短信的时候,蓦地收到了一条消息。
江修齐通知陆明远,因为他的作品在伦敦拍卖行大受追捧,法国巴黎的艺术家沙龙,诚挚邀请他在今年二月份出席。陆明远的三幅作品,累计拍卖出十七万英镑,数额不算大,但也足够他花。
陆明远保存了文本,随意地回复了江修齐:“我不去沙龙。我法语不好,混不了巴黎的圈子。”
江修齐并不死心:“你在英国长大,还没上过几堂法语课?”
陆明远假装没看见。
他专心给苏乔发短信。
另一边的苏乔手机振动,但她置若罔闻,重新坐回了牌桌。面对周围几位董事,苏乔道:“久等,我的事情处理完了。”
郭董耸肩:“苏总,您这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说好了二十分钟,我们等了四十分钟,终于见到你本人。”
苏乔笑得轻松:“谁还没个急事呢?你说是吧。”
郭董搓着扑克牌,乐津津道:“刚打牌的时候,有几个小姑娘,就站在我们身边八卦……说什么,苏总大冷天的,跳下游泳池,就为了救一个男人……”
苏乔闻言挑眉。
郭董又说:“我寻思着,怎么会呢?咱们苏总是谁?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宏升总裁,搁哪儿家公司都没有啊,哦,这话不全面,也就一些互联网公司有吧。比如什么Snapchat ,Facebook ……可我们宏升,做的是传统行业,我们的龙头老大,不可能拎不清轻重。”
苏乔翻开一张牌,不冷不热道:“郭董,您老婆掉水里,您救不救?”
话音刚落,在抬头的时候,她又瞧见了陆明远。
陆明远坐在沙发上,气定神闲,淡然如常,顺便接受了几位热心人士的慰问。好像刚才打架的人不是他,掉进游泳池的人也不是他。
苏乔没奈何地笑了。
郭董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立马注意到了陆明远,心道:这浑小子长得真不错,难怪把苏乔套牢了。唉,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他忍不住实话实说:“苏总啊,我老婆……要是掉进了水里,我绝不会自己救,我要找人来救。”
苏乔恭维道:“郭董是做大事的人。”
听闻苏乔的称赞,郭董笑容含蓄:“哪里哪里,我做的事业再大,大不过咱们苏总。苏总刚上任,还没几天呢……就开始大刀阔斧搞改革!”
他秉持着一贯作风,指桑骂槐道:“咱们老一辈常说啊,初生牛犊不怕虎,咱们苏总信奉的,肯定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能与火箭争速度,敢和日月比高低。”
呸!
苏乔在心中暗骂一声。
什么“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全是大跃进时代的标语——郭董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无非是嘲笑苏乔急于求成,鼠目寸光。
苏乔并不搭话。
她抬高了下巴,盯紧一旁的男侍者,胸有成竹道:“我押注。”
另一位董事规劝道:“苏总,您那一百万都快要输光了呀……”
苏乔感到惊讶,敲了一下桌子,训斥自己的秘书:“我不在的四十分钟,你输了几盘?我让你学学扑克牌,你全当耳边风了?”
她表现出滔天怒火,不似作假。
秘书面露难色,讷讷道:“苏总,前两场局面,我没抽到好牌。”
苏乔听得烦躁:“你没把握,为什么不弃牌?”又故意说:“我看你在财务部表现出色,才把你调到身边来当秘书,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大材小用?四十分钟输光我一百万,把你卖了都赔不起,真晦气。”
这一番话,让郭董想起——苏乔的秘书上任不到两个月。
哎,不会用人。郭董心道。
苏乔的秘书扬起眉毛,脸色微白。他将双手放进裤兜,抵住大腿,吞咽了一口唾沫,方才回答道:“苏总,您刚刚出门前,只说了让我代替您,坐在这儿继续打牌。”
语毕,他往后退了半步,与苏乔保持距离。
苏乔笑道:“赵秘书,我希望你能明白两点,第一,那一百万是我的钱,不是你的钱。第二,我让你代替我,可没把这笔钱送你。”
她正眼不瞧秘书,克制嗓音,语气低沉,宛如一位喜怒无常的老板。
当然了,她还争强好胜,心浮气躁。
这恰恰是郭董给苏乔的定位。
今天晚上,郭董牌运亨通。几位年轻美女靠拢在他身后,温香软玉,莺声燕语,听得他身心舒畅,只觉自己是北斗星转世——打遍天下无敌手。
他自斟了一杯茅台酒,同桌打牌的还有两位好友,如果没有苏乔在场,这场牌局……堪称完美。
眼见苏乔教训属下,郭董心念一动,佯装一位“和事佬”:“呦,苏总,逮住秘书一顿训呢?敢情人家的上岗需求还要加上一条——精通德州扑克,您给人加钱了吗?要我说啊,这事儿就算了,您看人家赵秘书,一身的书卷气,他不是打牌的料。”
苏乔释然道:“好吧,赵秘书,郭董都说不介意了。那一百万就算了,今晚的事,你回家反思……”
一句话尚未说完,郭董扑哧一笑:“苏总,您又变卦了?”
苏乔反问:“我变了什么卦?”
“那一百万,你输给我们,不想给了?”
“郭董,你刚刚说了,那事儿就算了,赵秘书不是打牌的料。”
郭董好不容易逮住苏乔的把柄,哪儿能轻易地放手。他轻轻“嘿呦”了一声,纠缠道:“您先前的场面话,说得多好听啊?您说,要拿一百万出来,纪念咱们的老董事长,给大家乐呵乐呵。”
苏乔面不改色:“难道你不觉得,我们是在聚众赌博吗?”
“赌博”两个字,她说得很轻。
然而隔着一条走廊,陆明远注意到她的口型。他从沙发上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在靠近苏乔的位置,他又停了下来——他想起苏乔的告诫,她让他不要靠近,乖乖等她打完牌。
陆明远暗自猜测,苏乔在玩什么扑克牌。
他没瞧见赌博的筹码,也没瞧见一丁点儿钱款交易。
他不知道这笔交易进行得十分隐蔽。牌桌上,郭董破天荒地开脱道:“苏总,私底下小打小闹的牌局,跟聚众赌博扯不上关系。”
他身旁坐着的另一位董事也说:“唉,咱们以前玩的娱乐游戏,比现在刺激惊险多了。人老了,玩不动了,只能搓搓麻将,打打扑克牌。”
苏乔似乎听信,稍有妥协。
她又陪着他们玩了两把,疯狂押注,大输了一次,又小赢了郭董一次。这下郭董不干了,非要加钱,苏乔却道:“不玩了,我输了一百多万,没意思。”
她兴致缺缺,起身走人。
几步之外,陆明远以为她打完了,脊背不由挺得更直。他的视线不曾离开苏乔,只盼着她能快点走近,然后他牵着她回家,将她抱上床,再搂着她睡一觉。
却不料在牌桌上,某一位董事小声说:“苏总扭头走了,那一百多万……就算了吧。”
另一人道:“能不能让苏总签一个合同?”
他带着酒气,拉来了自己的助理。
郭董暗想:桌上的人,都是他的熟人。难得有一个整治苏乔的机会,他必须好好把握——直接拿钱,实在无趣。签合同更是不必,太麻烦。散播苏乔欠钱的消息,也没必要,毕竟那一百多万放在董事会都不够看——大家还会可怜他郭董缺钱。
怎么办呢?
郭董道:“让苏总给我们写张欠条吧。”
苏乔的秘书还站在旁边。他听完郭董的话,做了一个传话筒。十几分钟后,他双手拿着苏乔的欠条,交到了郭董的手里。
郭董喜形于色。
赵秘书却在想,人呐,总是容易乐极生悲。
而苏乔已经走在返程的路上。
她今日疲劳,叫来了司机。自己则坐在后面,侧身半躺,把陆明远的双腿当做枕头,她起初只是缓慢地眨眼,后来越发困顿倦怠,不知不觉合上了双眼。
夜色深重,雨水如浅墨飘散,蒙得车窗起了一层雾。陆明远看向窗外,抚摸苏乔的脸颊,自言自语道:“我今晚给你发的短信,你看了吗?”
苏乔打了一个哈欠:“没有,我没空。”
陆明远捏了她的脸。
苏乔反而按住他的手掌。几秒后,她松口道:“我逗你玩的,你的短信,我一定会看。不过,除了你的消息,我还收到了江修齐的消息,他说,法国的一个艺术家协会邀请了你,他们一向很有格调,从来不带普通人玩。”
陆明远拐弯抹角道:“地球上有两百多个国家。高格调的艺术家协会,不止法国的那一个……”
总之,他不想去。
他懒得说理由,低声蛊惑她:“我出国一个礼拜,你见不到我,不想我吗?我觉得,你会茶饭不思,想我想到失眠。”
苏乔没回答。
她睡着了。
车辆行驶平稳,司机开了暖风。风速适中,温暖怡人,轻轻吹过苏乔,吹动了她的头发。
陆明远把苏乔额边的碎发拢到耳后,手指不小心碰到她浓密的睫毛,感觉她轻颤了一下。他的呼吸也跟着一缓,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扎根。
“小乔……”他看着窗外,念了一句。
声音很低,讲给自己听。
白雾茫茫的城市中,万家灯火光影模糊。他心不在焉地观赏夜景,右手还搭在苏乔身上,揽着她的细腰,防止她睡得掉下去。
苏乔的手机在此时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