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掠影——素光同
时间:2018-01-17 15:36:07

  水晶壁灯光辉柔和,照出了色彩浓烈的笔触,精妙绝伦的构图,栩栩如生的风景。在这样一间艺术陈列室里,江修齐放缓语气,意味深长道:“陆明远,姨妈让你带着小乔回国,早点见家长。你的脾气怎么样,你自己心里也清楚,好不容易遇到合适的,也该为将来做打算了。”
  陆明远生平第一次,在他表哥面前无话可说。
  苏乔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料想是因为刚才提到了围观的女学生,江修齐便抛出一颗定心丸。先不论这件事的真假,苏乔觉得江修齐作为表哥,确实尽心了。
  几分钟后,展览开始。
  陆明远的展区位于一号厅,可谓黄金地段,吸引了最多的观众,也让一批游客惊叹不已。
  由于前期的宣传到位,还有不少从未曝光的画作,陆明远被突然放在聚光灯下,许多人找不到形容词,只能盛赞他是“横空出世的天才”。
  而他本人却不在场。他去对面的酒吧,买了一瓶啤酒。
  苏乔原本想跟着他,却在途径一号厅的时候,脚步一顿。
  她过于大意,撞见了两位熟人。
  那是一对谈吐得体、气质出众的母女。两人都拎着铂金包,戴着价值不菲的手表,发饰尽显珠光宝气。
  地面铺着灰白色的大理石砖,形状绮丽,像是盛开的矢车菊。那对母女站在花朵中央,稍微偏头就看到了苏乔,立刻跟她打招呼:“哎,小乔?你怎么也在伦敦呐?”
  江修齐还在指引客人,用流利的英语介绍画作——谢天谢地,他没有注意苏乔的处境。
  苏乔逃无可逃,退无可退。
  她只能迎难而上,走近那位贵妇,笑着称呼道:“宋夫人好。”
  而后,她看向贵妇的女儿,叫出这位小姐的名字:“宋佳琪,没想到你也在伦敦啊。太巧了,你也是来看画展的吗?”
  苏乔自认演技浮夸。
  宋佳琪却不在意。她拉住苏乔的手,与苏乔亲昵道:“对啊,我妈妈想出来旅游散心。正好今天早上司机开车路过,我看到了街边的宣传栏,很感兴趣,下午就跟着妈妈来了。”
  与宋佳琪不同,苏乔没戴手表,也没怎么打扮。她穿着普通T恤、牛仔裤、运动鞋——甚至还拎着一个帆布包。那个包的边角有些磨损,露出一块拇指大的破洞。
  宋佳琪低头,稍微瞥了一眼,没从帆布包上看到任何她熟悉的标志,她心里就更加想不明白了。
  苏乔真心实意地称赞道:“佳琪,你今天的搭配也很合适,显得你整个人很有气色。”
  她尽量表现出平常的样子:“前天的春秋新品发布会,你看过了吗?”
  “看了,”宋佳琪笑道,“这次的设计师,准备了很多惊喜。”
  其实宋佳琪和苏乔的关系并不亲近。虽然她们两个人身在同一个圈子里,宋佳琪也并非趋炎附势的人。
  宋佳琪之所以对苏乔如此热情,都是出于一个原因:“对了,小乔,你爷爷的事情,我听说了。当时我在美国,没有赶回来,我感到很遗憾。”
  语毕,宋佳琪给了苏乔一个拥抱。
  香水的气息盈满鼻尖,透过那一扇透明的玻璃窗,苏乔见到了越走越近的陆明远。她心中仿佛有雷声爆炸,在这阳光明媚的天气里,纠扯出滔滔翻滚的乌云。
  苏乔脱口而出道:“没事,爷爷去世三个月了,肯定安息了。”
  她倒是没有说出来,她是爷爷最不喜欢的孙辈——不同于普通长辈对小辈的严厉,大多数情况下,苏乔的爷爷都不想看见她。
 
 
第8章 
  大概是六岁那一年,苏乔在父母的陪同下拜访爷爷奶奶。
  她牵着母亲的手,穿过前院的花园,见到了假山喷泉,曲廊亭榭。草木葳蕤胜春,被园丁精心修剪,枝叶掩映花丛,叶底有溪水流淌,水声空寂而悠远。
  苏乔停下脚步,蹲在那条清澈的小溪边,伸手去捞水里的金鱼。
  父亲温声劝诫道:“小乔,起来。你怎么能捞鱼呢?”
  年幼的苏乔抬起头,懵懂道:“我想摸它们的尾巴。”
  “这是你爷爷家的金鱼,”父亲低声说,“小乔,你今天要有礼貌。”
  六岁的苏乔还不懂察言观色。但她被父母的情绪感染,当天的表现十分拘谨。当她堂哥心爱的卡斯罗犬狂奔过来时,她被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尖叫。
  古罗马时代,卡斯罗犬被用来狩猎狮子。它们有锋利的牙齿,暴烈的性格,和对主人的绝对忠诚。
  苏乔觉得,那只狗想咬死她。
  事实证明她的预感正确。
  烈犬近在咫尺,张着血盆大口,咬向她的脖子。父母都站在凉亭边,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救她,她听到母亲发疯般地惊叫,还有从哪里传来的轻飘飘的一句:“狼牙,回来。”
  发话的人,是她的堂哥。
  堂哥名叫苏展,那年也才十岁。
  苏展用看笑话的眼神看待堂妹。他岔开双腿,坐在草地上,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抚摸那条名为“狼牙”的恶犬。
  狼牙在他手中,乖得像只兔子。
  而他们的爷爷就站在狼牙的身后。他戴着一副眼镜,两鬓微白,身姿笔挺,开玩笑一般说道:“小乔吓哭了吗?”
  苏乔摇头,又点头。
  眼泪哗地滚了下来,她自己不知道原因。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被突如其来的泪水宣泄——她当时毕竟只有六岁,她抱紧了母亲的手臂,死活不肯和堂哥打招呼。
  爷爷便说:“苏家的孩子,胆子这样小。”
  苏乔的父亲开口道:“爸,这和孩子没关系,我七年没回家了。阿展养了一条大狗,热烈欢迎我们小乔。我这个做叔叔的,不能没有表示。”
  他在凉亭边点了一根烟。烟火缭绕时,长辈们的只言片语,就传进了苏乔的耳朵。
  爷爷共有三个儿子,苏乔的父亲是老小。父亲早年便离开家门,在乡镇里做生意,倒卖橡胶,翻炒地皮,公司规模不大不小。
  父亲不愿意将自己经营的公司并入家族企业,他和两个哥哥充满了矛盾。时间一长,激化的矛盾影响双方关系,像一根导火索,点燃诸多猜忌。
  苏乔依稀记得,她堂哥的那条狗不久之后就死了。死因不明,无人追寻。
  父亲教导她:“小乔,如果有狗来咬你,你侥幸脱身,哪怕不能伤害它的主人,你也要拔掉它的牙齿。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苏乔心有余悸:“如果下一次,哥哥还让狗来咬我……”
  “首先,你没有哥哥,我和你妈只有你一个孩子,”父亲纠正道,“其次,苏展如果再这么干……”
  他掐灭烟头,耸肩一笑。
  可惜苏展天资聪颖,是爷爷最喜欢的孙子。
  苏乔和苏展势不两立,爷爷家也不欢迎她。
  那时苏乔年纪小,并不知道当一个人讨厌你的时候,你再怎么争强好胜,也是徒劳无功,只会显得没脸没皮,越发让人厌恶。
  今年一月份的葬礼上,苏展从头到尾,脸色阴沉。他穿着纯黑色西装,站立在墓碑旁,好似一尊雕像。
  苏乔路过他时,这位堂哥忽然说:“如你所愿,爷爷去世了。”
  “应该是如你所愿,”苏乔回答,“你们家的人,终于能上位了。”
  ——前提条件是,他能在那个位置上坐稳。
  回忆告一段落,现实纷至沓来。
  画廊里的游人络绎不绝。而在玻璃门外侧,陆明远已经驻足。他双手插进衣服口袋,审视的目光落在苏乔身上。
  苏乔靠近宋佳琪,在她耳边轻轻说:“佳琪,你帮我一个忙。”
  宋佳琪道:“什么忙?我要是能做到,一定帮你。”
  苏乔立刻道:“好,你听我说……”
  她和宋佳琪讲话的时候,陆明远跟随游人进门了。他去了酒吧才发现,自己没带钱包,只好折返回画廊,去休息室里拿他的东西。
  但是苏乔引起了他的注意。
  陆明远顺遂自己的疑心,走到了苏乔的身边。她果然拉住他的袖子,向宋佳琪介绍道:“这位就是陆明远,一号厅展品的创作人。”
  她原本只是拉扯他的袖子。后来,她干脆握住了他的手腕。
  宋佳琪的眼神一霎了然。
  陆明远第一次被人这样牵手,他很不习惯。人与人之间,有相处的安全距离,苏乔一再打破惯例,而且没有自知之明。
  苏乔看着陆明远,神色不改道:“她是宋佳琪,也是我们律师事务所的主顾之一。我刚刚知道了一个消息,你肯定很感兴趣……”
  陆明远尚未回答,苏乔就抢先发话:“宋小姐的父亲是投资集团的董事长,他赞助了这次画展。”
  宋佳琪没有否认。
  她含笑点头。
  宋佳琪的母亲早已离开了这个区域。那位贵妇看中了一副风景画。她称赞作者的卓绝技巧,和江修齐聊得很投机。
  而在这一边,苏乔撒谎道:“我向宋小姐的父亲推荐过你的作品,你应该不介意吧,陆明远?”
  陆明远罕见地回答:“谢谢。”
  苏乔差点以为听错了。
  陆明远又说:“这次竞价的总交易额是多少?我想在将来,把这笔钱还给你的父亲。”
  宋佳琪双手拎包,落落大方道:“陆先生,无论投资人是谁,花了多少钱,他都是真心想让更多人见到您的作品。您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宋佳琪之所以愿意为苏乔圆谎,都是因为苏乔说,她很仰慕这位年轻英俊,充满才华的艺术家。作为画展背后的投资人,苏乔担心这种金钱关系,会影响她和陆明远的感情发展。
  苏乔言辞恳切,宋佳琪信以为真。
  她还为苏乔的朴素打扮找到了原因。
  和苏乔不同,宋佳琪从未涉足商业竞争。她的世界和苏乔格格不入,而她自己感觉不到。
  画展尚未结束,陆明远去休息室拿到了钱包。随后,他再次离开画廊,走向附近的酒吧,苏乔紧跟着他,像个甩不掉的尾巴。
  酒吧的招牌并不起眼,门口往前,是一道石阶楼梯。楼梯通向底部,酒吧被修建在地下,或许是因为没到深夜,此时的乐声悠扬动听,称不上激烈。
  苏乔拽了一下陆明远,道:“我请你喝酒。”
  陆明远拐弯抹角地拒绝:“我刚才回画廊,是为了拿钱包。”
  苏乔佯装听不懂:“你喜欢朗姆酒吗?这里的鸡尾酒品种好多……”
  他们坐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椅子和靠背都是深红色。椭圆形吊灯从天花板上垂落,发出看似明亮、实则昏暗的淡光。
  桌上还有精巧的烛台,内置燃烧的蜡烛。蜡烛高约两厘米,形状矮小,光芒跃动,陆明远低头的时候,那烛火便在他眼中闪耀。
  苏乔双手托腮,凝视着他,轻叹了一口气。
  陆明远问道:“你想要鸡尾酒?”
  苏乔点头:“对啊。”
  她表现得像个新手:“鸡尾酒一定比葡萄酒好喝吧。”
  陆明远既不肯定,也没否认。他说:“我的介绍,都是废话。你自己试试。”
  苏乔随便点了一杯名字最复杂的。她很快为自己的选择感到骄傲,刚刚尝过一口,就有龙舌兰的香气,冰块的刺激,甘冽的辛辣酒味,充盈了她的唇齿。
  “好特别,”苏乔言简意赅,“我喜欢。”
  她端起酒杯,又说了一句:“我也喜欢你……”
  陆明远放下了手中的伏特加。
  苏乔轻声补全道:“你的作品。尤其是那座雕像。基座是金字塔形的构造,我蹲在旁边研究了,马蹄都被你精雕细琢过。”
  她叼着吸管,视线下移,眼睫毛浓密卷翘,像是弯曲的蝶翼。她的肤色很白,白里透粉,灯火中更是明显。天光照不进地下酒吧,她恰如一朵没有刺的玫瑰。
  陆明远想起林浩的话。
  林浩说,像小乔那样的女孩子,都要给你上门服务。
  陆明远喝了一口酒,道:“雕像一直被我放在地下室。”他试探一般,随口说道:“我打算卖了它。”
  苏乔附和道:“卖了好。你出名不久,需要收藏家的追捧。”
  陆明远出尔反尔道:“那还是不卖了。”
  苏乔随机应变道:“你的第一个巨作,自己保留,有纪念意义。”
  陆明远拨开桌子正中央的烛台。他的手指搭在桌面上,骨节分明,修长匀称,不过残留几道疤痕。当他还是一名初学者的时候,锋利的刻刀经常让他长教训。
  他对苏乔说:“我怎么做,你都能找到理由。”
  “给你留个念想,”苏乔用吸管搅拌冰块,意味不明道,“我们分开以后,你就找不到像我这样反应迅速,体贴入微的私人律师了。”
  “分开”两个字,被她念了重音。
  陆明远置若罔闻,只低声道:“你将来再工作,别住在雇主家里。”以他之见,苏乔的行为涉险。她的防范心理很弱,没人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
  苏乔却说:“嗯,我住进来,是因为主人是你。”
 
 
第9章 
  酒吧播放的音乐依旧婉约,不过声调逐渐变低,间杂着别人的谈话声。陆明远没有平日里的悠闲心思。他全部的关注点,都放在了苏乔身上。
  他道:“如果我没记错,我认识你才一个月。”
  苏乔点头,表示赞成。但她随后又说:“时间不是唯一的衡量标准。我出国之前,向别人打听过你……”
  陆明远点了他最喜欢喝的酒——伏特加、干姜水和冰块的混合物。他喝了两口,方才接话道:“打听我的性格和习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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