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继续坚持实体店吧,”苏乔压低嗓音,评判道,“我们做出的预案,他不可能直接同意。”
她躺在大理石浴缸里,伸直自己的一双腿。水流从镶金龙头中冒出来,促使水位向上攀升,她不仅没有洗去疲乏,还在蒸汽蔓延时,感到几分困顿。
此时此刻,陆明远和沈曼的距离,其实小于一米。
他面对前台的服务员,刷卡付了房费,拿到一串钥匙,自觉走向了电梯。不远处的贺安柏揣着几瓶新买的酒,还有服务员给他的万能插头,叫了一声:“喂,请等一下,我也要上去了。”
贺安柏快速跑向电梯,沈曼跟在后面。她半垂着头,编辑一条短信,即时发给苏乔,又用手遮挡了联系人备注。
沈曼见过陆明远的照片,贺安柏却没见过。电梯内空间狭窄,他们三个人分立三侧,还是贺安柏先搭讪道:“你是中国人吧,来意大利旅游吗?”
陆明远回答:“是的,你呢?”
他背着一个双肩包,随身用品都在包里。单从衣着打扮上看,很像独自出游的大学生,也让贺安柏放下了戒心,应付道:“我和你一样,来旅游的。”
电梯停在三楼,他们先后出门。或许是因为订房时间相近,他们的房门号也连在一起——这让沈曼心头咯噔一声,因为苏乔就住在陆明远隔壁。
为了掩人耳目,苏乔放弃了豪华酒店。那种地方,太容易遇到熟人。
她始终在寻求和陆明远的父亲见面的机会。由于时间迫切,她不得不追来罗马,又在临近街区选了一家普普通通的旅馆——万万没想到,陆明远做出了一模一样的选择。
两人仅有一墙之隔。
苏乔对这种巧合,持有本能的怀疑。她裹着浴巾坐在床上,沉思了好一会儿,最终也想不出头绪,只能仰头向后躺,倒在柔软的床垫上。
不过片刻,有人敲门。
苏乔没有应声。
门外那人便用英语和她说:“打扰了,我住在隔壁,我的洗手间正在渗水,可能流到了你的房间里。”
地毯如有损坏,需要原价赔偿。出于这个考虑,陆明远提醒了隔壁的陌生人。他的房间号是23,贺安柏住在25,由此推断,24号并非空房,很有可能住着一位来自祖国的同胞。
现实远比他的猜想光怪离奇。
房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苏乔的那张脸。
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水珠挂在发梢,偶尔向下滑落,滴入雪白的浴巾里。
陆明远头一次见她这幅样子。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她的脖颈上,然后是丰满的胸部,临近纤细腰肢的时候,他的理智陡然回归,重振旗鼓,让他问出一句不咸不淡的话:“太巧了,你来罗马旅游吗?”
当然不是。苏乔心想,她哪有旅游的心思和时间。
“进门说话吧,”苏乔道,“我有点冷。”
她转身背对着他,走向室内的茶几。这家旅馆提示各式茶包,她一共沏了两杯,或许是一种预感,今晚无论如何,都会和陆明远碰上。
陆明远随手关门。他和苏乔一样,无法理清思绪,疑惑大过了触动。但是很快,苏乔就向他解释道:“我在回国的时候犹豫了,换了一张去罗马的机票。我之前就有申根签证,本来是想……带着父母过来旅游。”
她编造得合情合理,而且反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来找我了?”
陆明远穿着外套,苏乔却双肩光裸。
窗户没有关严,夜风凉意袭人,陆明远想了想,脱下自己的外套,要交到苏乔的手里。然而苏乔故意误解他的意思,她道:“你怎么开始脱衣服了?”
陆明远懒得解释,干脆道:“你不也裹着浴巾和我说话?”
苏乔并未承认自己的某些想法。她对陆明远充满了兴趣,偶尔会濒临无法控制的拐点,换了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敲门,她都不会这样应对。
“我听出了你的声音,急着给你开门,”苏乔接过他的外套,披在身上,终于讲了真话,“换了别人,我不会立刻过去。”
浴巾系得有点松。苏乔抬手的一瞬间,那一块布滑落了一角,即将在陆明远的面前完全舒展,如同风中散开的流云。
陆明远的反应比苏乔更快。
左手捂住她的胸口,将那浴巾的边角扣紧。他捏到了饱满柔软的东西,手指却不敢放开,自陷于美人计,很难抽离。究竟在搞什么?他脑子里冒出这样的疑问,低头审视苏乔,见她双眼清亮,面无愧色,又觉得自己不该脑补。
“你需要一件正常的衣服,”陆明远退后一步,坐在了床榻上,“再掉一次,我不会管。”
床铺上放着小金鱼石雕。因为苏乔把玩了很长时间,那只小金鱼还有她的余温,陆明远在无意中碰到了,神思反而更清醒,他接着问道:“你知道我父亲在罗马?”
“当然知道,你忘了吗?”苏乔不假思索,“昨天晚上,你亲口告诉我,你要来意大利,找你的爸爸。”
墙壁的拐角还在渗水,他们两人都无暇关心。花纹地毯多了一块深色斑点,接到陆明远内线电话的服务生正带着水管工检修,截至目前,还没有人敲响24号房间的正门。
于是有一段时间,室内非常安静。
直到陆明远再次出声:“你想来罗马找他吗?找到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苏乔弯腰靠近,窃窃私语道,“因为你一定会来,我想碰碰运气。如果就这样回国了,我大概……”
她顿了顿,才说:“大概再也遇不到你了。你知道,我现在没有理由主动找你。”
第13章
敲门声打断了苏乔和陆明远的谈话。
苏乔望向了别处,陆明远仍然在看她。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拉拢她的衣襟,动作自然流畅,好像他才是这间套房的主人。
“你换个衣服吧,太不像话了,”陆明远再次劝诫,“我去看看谁在敲门,应该是服务生。”
他走出卧室,“砰”地一声带上房门。
24号套房的正门就在几步之外。陆明远并没有多想,他随口用英文询问,门外的人便回答:“你好,前台接到了电话,我是经理叫来的水管工。”
隔壁漏水是事实,进一步检查也合情合理。陆明远掂量片刻,给这位水管工开门了。
“我叫约翰,”水管工笑了起来,“负责检查和修理。”
约翰身高一米八五,年纪在三十岁上下,棕色头发,蓄着络腮胡。他颧骨颇高,眼神倒是和善,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箱子,刻了几行规整的意大利文字。
“水管在哪里?”约翰问道。
这间罗马旅馆位于巷子中央,外观古老,装修风格守旧,最高也不过四层楼。前台服务生的英语带着卷舌口音,修水管的工人约翰反而吐词清晰。
陆明远抬起手,指向洗手间,接着道:“就在那里。”
与此同时,卧室房门半开。苏乔换了一身连衣裙,从卧室走出来,她的目光越过陆明远,落在了约翰的身上。
约翰笑着点头。
夜晚仍在延续,时钟指向了十一点半,黑暗笼罩了整座城市,旅店依然灯火通明。
苏乔心想,现在还来检修水管,意大利人真敬业。她自觉站到陆明远的身后,距离他的脊背很近,那个水管工就看了过来,友善地询问:“你们是新婚夫妻吗?”
“不是,”苏乔抢先回答,“我和他度蜜月,不会选在罗马。”
约翰提着他的工作箱,扶上了洗手间的门框。他似乎充满了工作兴致,一边弯腰打开箱子,一边又愉快地问道:“为什么不选罗马呢,小姐?”
苏乔道:“因为不安全。”
约翰的动作稍微停顿,左手已经伸进箱子内部。手枪口径出现的那一瞬,苏乔呼吸停滞,她原本只是无聊试探,没想到腹诽成真了。
比起苏乔,陆明远的位置更靠近约翰。他如同脱缰的野狗,飞快冲向约翰的立足处——慢一秒的下场就是死,他当然知道这一点,爆发力强到可怕。
陆明远父亲的某一位朋友,常年住在英格兰乡间,最擅长打靶和空手夺枪。每逢陆明远从学校回来,这位叔叔都要变着法子训练他——因为自己没有儿子,他又不想让技艺失传。
可惜陆明远只学到了皮毛。
他极快地握住枪管,向上反扣,狠踹约翰的下半身,拳头重锤他的眼球。血液不知何时迸溅出来,像炸开的香槟气泡,洒在花蔓缠绕的墙纸上。
不过几秒而已。
空气中都是浓厚的血腥味。
因为轻敌,约翰小瞧了陆明远。他只知道苏乔住在24号房,只要杀了她,就能获得巨额赏金。他从东欧奔向意大利,潜伏几日,早已拿到首款——然而24号房间内,除了苏乔之外,还有别的男人。
约翰的后背都是鼓胀的肌肉,他曾是一名拳击手。即便陆明远撂倒了他,也不知道鹿死谁手。
两人在客厅厮打,约翰明显占上风。
陆明远骂了很脏的脏话,全是英文俚语,脏到苏乔有点听不懂。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换做她一个人在室内,必然会死于枪击,魂飞西天。
她踉跄着拧开正门,按住走廊上的警报器,狂踹贺安柏的房门,大声呼救,发出极限尖叫。
整个旅馆都被她惊动。
可她听到了枪响。
手枪安装了消音器,爆出子弹的那一刻,声音沉闷而压抑,仿佛一根鞭子在墙上抽过,同时勒住了苏乔的喉咙。她乍然失去所有力气,凭空栽倒,但是贺安柏搂住了她的腰。
“大小姐,”贺安柏惊叹道,“怎么了,卧槽,别吓我啊?”
苏乔脸色苍白,如同死人。
旅馆的服务员倾巢出动,其他客人也走过来了。24号房间的窗户大开,那名凶手越窗而逃,满地都是淋漓鲜血,还有两根切断的手指。
服务员们用意大利语交流,苏乔一句也听不明白。她双目泛红,眼球充满血丝,由于握拳太紧,指甲扣进了掌心。
贺安柏呼吸加快,低声道:“大小姐,你镇定一点,你有什么三长两短,老板那边也要垮了。”
苏乔光着脚跑出门,再回去的时候,走得很慢。周围有人用英语说了一个单词,“dead”,意为已死。她看向那个无辜的旁观者,眼神中都是锋利的刀子。
虽然,她和这个人,想的一样。
陆明远必死无疑了。
他又不是职业杀手,怎么和一个大块头硬扛?
走进24号房间时,苏乔的心脏冷得像冰。她毫发无损,却在遭受酷刑,陆明远被人包围,她费力走近,差一步距离时,她又停了下来。
直到陆明远开口道:“你没事吧?”
他屈膝坐在地上,手指完好无损——被切断手指的人,并不是陆明远。
但他的手臂受伤了。鲜血浸湿衣袖,滴落在深色地毯上,子弹嵌入肌理,留下骇人的破洞。
一位服务员跪在陆明远身边,做了急救工作,连声安慰道:“先生,救护车马上就来了。”
服务员没有说谎。警察和救护车很快抵达,陆明远被送去了医院。他的伤口不算麻烦,手术进展十分顺利,子弹被安全取出,纱布绑住了左臂。
这一晚,苏乔一直陪在他身边。
她起初非常冷静,一句话也没说。后来,她捧住了陆明远的右手,陆明远先她一步开口:“幸好今晚脱掉了外套。”
苏乔怔了一怔,凝眸将他望着。
陆明远继续说:“不然衣服有帽子,打架不方便。中弹的地方会变成脖子、下颌、或者太阳穴。”
苏乔咬唇,回话道:“枪声响起来的时候,我以为你死定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视线扫过他受伤的左臂,带着淤青的脸,她不由得低头,胸腔快要烧起来。
陆明远仿照她的句式,低声道:“我以为你会被吓哭。”
“我很久没哭过了,”苏乔莞尔而笑,“你知道,眼泪没有用。”
为了引来帮助,苏乔过度尖叫。她现在和陆明远说话,嗓子喑哑,她的模样比他更憔悴,他原本应该怀疑她,却提不起一点疑心。
如果苏乔想害他,她有无数次机会。
而他很疲惫,只想睡觉。
被那个假冒的水管工摁在地上打,他的鼻腔还是充血状态。他有一把很喜欢的、总是随身携带的刻刀,今晚被用作锋利的凶器,切断了约翰的拇指和食指——陆明远本来要割他的脖子,但是约翰用手去挡了。
约翰绝非顶尖杀手,陆明远心想。
他猜不出是谁买凶杀人,谁要杀他,亦或者杀了苏乔?
无论如何,意大利确实是动手的好地方。近期涌进难民,管理力不从心,附近又有黑帮治辖区,要想调查幕后主使,难说会查到什么时候。
苏乔在陆明远半梦半醒期间,凑近了他的侧脸。
她轻轻地吻了他。唇角碰到他的皮肤,她的心弦跟着一颤。
然后她无声地说:“晚安,你好好休息。”
走出这间病房,门口就是沈曼和贺安柏,他们的神色同样凝重。这件事的始末已经传回了国内,苏乔的父亲刚一听闻,立刻要求女儿回国,不要再找什么遗嘱。
他的建议形同虚设。
苏乔披着一件外套,走到了医院外围。凌晨时分,月光寡淡,冷风灌进她的领口,她越发清醒,紧跟着发问:“我在这家旅馆,除了你们两个,还有谁知道?”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沈曼率先道,“而且,我们用假名预定了房间。”
苏乔偏过头,凝视她的眼睛。
不过半晌,苏乔道:“那个人,伪装成水管工进门,说明他早就知道,我的房间漏水。他刚进门,就开始说话,没有立刻动手,是为了搞清楚,房间里一共有几个人……”
一旁的贺安柏打断道:“我也向你保证。不,除了保证,我还能对天发誓,从没透露过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