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吧。”锦书端起一侧茶盏,心底微微一沉。
周遭内侍宫人识趣儿的退下,只留红芳在侧,宁海总管声音低低:“奴才刚刚收到消息,姚大人将楚王殿下给打了。”
“啪”的一声脆响,锦书将茶盏的盖子合上,直起身,道:“哪个姚大人?”
宁海总管小心翼翼道:“姚轩,姚大人。”
竟是阿轩。
这样冒失的事情,倘若叫活泼肆意些的阿昭做出来还不奇怪,可阿轩沉稳持重,如此行事,却是古怪。
“这事儿是在姚家府上出的,”宁海总管斟酌着言辞:“知道的人不多,姚大人与楚王殿下都不打算将此事传扬出去,娘娘尽可宽心。”
一头儿是皇帝母家,太后胞弟,另一头是先帝长子,大周楚王,闹出这样一档子事儿来,锦书哪里能宽心。
耐着性子,她道:“为什么打的?”
宁海总管轻轻摇头:“奴才不知。”
锦书心中疑云愈甚,顿一顿,道:“好端端的,楚王往姚家去做什么?”
宁海总管明显的沉默一瞬,方才道:“奴才听说,姚家小姐有意楚王……”
小心看一眼锦书神情,他方才继续道:“就是不知道,楚王殿下过去,同这事儿有没有关系了。”
姚家小姐?哪一个姚家小姐?
姚家未嫁的姑娘这会儿就两个,许氏所出的幼女方才三岁,另一个,却是锦瑟。
锦书目光幽深起来。
……
承安没有反抗,任由姚轩一拳打在自己脸上,剧痛使得他不由自主的歪了歪身子,勉强扶住一侧墙壁,方才站直身体。
姚轩面色铁青,顾不得彼此身份,上前一步,扯着承安衣襟,声音低沉,几乎是从牙根里挤出一句话来:“你要害死姐姐么!”
“我不说,你不说,有谁会知道?”承安理亏,所以未有丝毫反抗之意,只看着姚轩,道:“有些时候,装糊涂要比清醒来的更好,姚大人看出来了,怎么就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姚轩盯着他看了几看,倏然发出一声冷笑,将他衣襟松开,往另一侧椅子上坐了。
“你想死是你自己的事情,”他神情渐渐平静下来,又是人前的端方君子,低声道:“别牵连到姐姐身上。”
承安径自去整理自己衣襟,声音低不可闻:“我心慕她已久,便是死,也只会保全她,哪里会害她。”
姚轩不置可否,哂笑道:“但愿吧。”
两个人都不是急躁冒进之辈,方才的怒气淡化,重又恢复成原先姿态,仿佛方才那一幕只是错觉。
承安过府,本是想同姚轩说说话,却没想到他心细如发,早早便发现几分端倪,刻意试探之下,察觉几分内情,怒不可遏之下,方才出击。
到了这会儿,已经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承安向他辞别,姚轩也似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面上带笑,送他出门去。
“楚王殿下!”不远处一个身着碧色衣裙的姑娘快步过来,面颊染霞,容颜娇俏,见承安望过来,羞怯道:“你何时前来,可要留下用饭?”
却是锦瑟。
姚轩目光在她身上扫过,面色几不可见的一沉:“回你的院子里去。”
几年的时间打磨,足以叫锦瑟畏惧这位兄长,只是这会儿,她却也不欲放弃这样好的亲近机会。
顿了顿,她方才道:“我也是姚家人,招待客人,有什么奇怪?”
姚轩却没看她,只向承安道:“楚王殿下慢走,恕不远送。”
承安早知锦瑟是什么货色,更将她昔年同锦书的关系打探的一清二楚,心中唯有厌恶,避之不及,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锦瑟眼见承安远去,再见姚轩脸色沉郁,心中已生畏惧,死咬牙关,梗着脖子,未曾言语。
姚轩也没再理会她,扫一眼身后侍从,道:“父亲呢,现下何在?”
那侍从低声道:“老爷这会儿正在书房。”
姚轩淡淡点头,向一侧匆匆赶来的柳彤云道:“将她拘进自己院子里,没有我的话,不许放她出去。”
锦瑟身子一个战栗,目光怨愤:“你凭什么管我!”
“她要是非想胡来,就找根绳子捆了,”姚轩继续道:“不必顾忌。”
柳彤云轻声应了,便示意嬷嬷们带锦瑟回去,姚轩没有停留,径直往书房去了。
“锦瑟有意楚王,父亲知道这事儿吗?”
姚望神情隐约有些尴尬:“……隐约知道几分。”
“我会进宫回禀太后娘娘,她的婚事,就此作罢,”姚轩语气淡漠,盯着姚望,道:“她若是安分,就老老实实的待在姚家,直到老死,否则就只好请她病逝。”
“父亲,”他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您有异议吗?”
“她也是你的妹妹,”姚望早不复当年气势汹汹,踌躇片刻,眼底长子神情渐冷,终于讷讷道:“……都依你便是。”
姚轩心头勉强舒服些,出了书房,便有人迎上来:“大人,太后娘娘请您入宫。”
“知道了,”他低头整了整衣袍:“这就走。”
锦书听姚轩说了锦瑟之事的处置,微微点头,又问他为何同楚王起了争执,听他三言两语含糊过去,心中便有分明。
话说到了这儿,大家其实都明白,他不愿叫自己难堪,她也心领弟弟的好意,留他用膳,姐弟一道说了会儿话,便吩咐红叶送他出去。
“娘娘,”时间默不作声的消逝,对着窗外出神一良久,便听宫人提醒:“该用晚膳了。”
“传吧。”锦书兴致淡淡。
锦瑟虽蠢,可遇上楚王,心仪于他,却也需要得当时机与足够的巧合。
然而在宫中呆的久了,锦书可不信世间会有那么多的巧合。
谁都知道早在今上继位之前,楚王是唯一有能力同他一争的,姚家作为后族,先天站在新帝这边,倘若叫太后的妹妹跟了楚王,那才叫有意思呢。
层层巧合累积,若说后边没人推波助澜,锦书是不相信的。
这也是姚轩釜底抽薪,直接将锦瑟这步棋废掉的原因。
“看起来,真的要往行宫那儿走一遭了。”淡漠的饮一口茶,她轻轻笑了。
太后打算往清河行宫去住一阵子,清心念佛,这消息传出去,并没有引起多么大的波澜。
毕竟这会儿前朝稳定,圣上又无后宫,太后此前病过一场,往幽静的清河行宫去休养一阵,并不奇怪。
承熙知道的比别人多些,屏退众人,悄声问母后:“不是不喜欢楚王兄吗,怎么还叫他暗中跟从。”
“在共同的利益面前,联合是很容易的。”锦书抚摸儿子就面颊,如此道。
承熙眼睫眨了一下,道:“因为有人一道算计楚王府与姚家吗?”
“也可以这样讲。”锦书略加思索,轻轻笑了。
“小胖子,”她瞧着愈发敏达的儿子,道:“头脑愈发聪明了。”
“我早就不胖了,”承熙想起自己圆滚滚的小时候,以及儿时留下的画像,嘟囔道:“母后不要笑话我。”
“不笑不笑,”锦书目光温柔:“承熙无论怎么样,都是母后最喜欢的。”
清河行宫坐落在长安以南,地处偏低,气温较之别处更高,令有温泉散布,每每春日到临,百花争芳,温暖明媚,好不宜人。
先帝驾崩之后,锦书少有舒心时候,这会儿往清河行宫来,也是趁机散心。
承安扮作寻常侍卫,在她车驾一侧护卫,神情端凝,浑然不似年夜里同她求爱的温情模样,倒叫锦书有些讶异。
“正事与私事,我还是分得清的,”许是察觉到她目光,承安莞尔道:“娘娘别轻看人。”
锦书淡淡笑了一笑,没有应声。
“日头真好,”承安声音低沉,似是喟叹:“我第一次见到娘娘时,也是这样一个上午。”
锦书微微一怔,随即道:“是在井巷吗?”
“不是,”承安缓缓道:“是在药房外。”
侧过脸去看她,他轮廓分明的面容上,有种近乎虚幻的柔和:“你坐在窗前看书,美极了。”
第147章 忆起
锦书不意他竟说起这个来, 一时之间, 竟怔住了。
“都过去了, 承安,”最后, 她轻轻道:“你和我,再回不到从前了。”
是啊。
承安面上笑意也有些畅然感念。
她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皇太后,他也是不再是昔年任人轻慢的皇子,即便人还是当初的那个人,心境却很难再同此前一般了。
许是因为提起从前那些旧事, 二人心中或多或少染了几分阴霾,彼此之间的关系倒是和缓些,顺利到了清河行宫, 一路无话。
正是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清河行宫处于一片河谷, 正是春光明媚的时节。
知晓太后往这儿小住,此地总管早早将宫室打理出来, 锦书扶着红叶的手进了内殿, 便见周遭器物雅致中不乏贵气, 却没有什么热烈色泽,桌案上花瓶里插着娇艳海棠, 想来是仔细准备过的。
“我有些乏了, 先在此歇一歇, ”她向一侧候着, 等候吩咐的内侍道:“给圣上送个信儿,说这边儿一切安好,退下吧。”
离了长安那些诡谲心思,她反倒觉得自在起来,懒洋洋的躺了会儿,直到午后方才转醒。
红芳忖度她心思,为她梳了简单发髻,只簪了一只银钗,再无珠饰,清素素的,像是一树梨花。
承安带人巡视一圈儿,回去时便见她正握着剪刀修剪那束海棠,面似桃花,竟不比那枝海棠逊色。
顿了顿,他方才道:“娘娘安心,一切皆好。”
虽然不喜欢他的野心,但对于他的能力,锦书还是信得过的,淡淡点头,没有做声。
承安不欲在这时讨嫌,向她一礼,退了出去。
锦书在清河留的久了,许是换了环境的缘故,心境也渐渐开阔起来,每日闲暇时便对窗翻书,要不便做会儿刺绣,天气明媚时,便带着宫人们四处走走,竟有了几分出嫁前在姚家度日时的感觉。
承安扮作侍卫,远远跟着,望见她脸颊上恬淡笑意,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等日子,其实也很好。
幕后之人很沉稳,在听闻姚家姑娘病了,正在休养这事儿后,也依旧不动声色,似乎极有耐心。
但相比之下,锦书的耐心要比他们好多了。
她还年轻,才二十四岁,怎么着还活不到五十?
熬也能熬死他们。
再则,她心里很清楚,对方其实熬不起。
承熙继位近四个月,前有先帝安排庇护,后有诸多托孤大臣保驾护航,拖得时间越久,他的位子便越稳当,对方想要得手的机会便越小。
这会儿锦瑟这条路走不通,他们只能选择一条更激进的。
譬如说,行刺太后,将这事儿栽赃到楚王身上。
锦书在清河行宫呆了近一个月,也算是休养得宜,脸色瞧着好多了,身体也有所恢复,想起最初出宫的目的,倒有些啼笑皆非。
这日傍晚,忽的开始落雨,雨势并不算大,锦书坐在窗前,瞧着那株黄槐决明上的花朵被雨点打的歪歪扭扭,倒也可怜。
一只手伸过去,将它垂在窗边的那枝黄花儿摘了,从容的放到她面前去,随即将窗合上。
“娘娘身子才好些,怎么又在风口坐着?”承安不知何时过来,轻轻道。
锦书听出他语中关切之意,微微一笑,看向桌上那枝黄花儿,道:“我原先只觉得它被风吹雨打可怜,你倒好,直接给摘下来了。”
承安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我以为你喜欢呢。”
摘都摘下来了,锦书当然不会再说什么,捏着花枝往内殿去,略加修剪,将它插进花瓶里去了,倒也秀美别致。
“下雨了,似乎还会越来越大,”承安看她一看,道:“真是个好日子。”
“是呀,”锦书也道:“下一夜雨,再多的痕迹也会消失无踪。”
对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
正是雨水多的时候,加之这是河谷,暮雨潇潇良久,及到晚间,越下越大。
锦书用过晚膳,便吩咐人铺床,准备睡了,等宫人们熄灯退下,却坐起身,靠在床边,静静等候今夜的结果。
雨势渐大,将许多声音遮掩住,一时间,耳畔似乎只有自己的呼吸声作响。
夜色微凉,勾起了许多惆怅,她忽然想起从前看母亲写过的一首诗来。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叹,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时她太小,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问母亲时,她也只是笑笑,却什么都没说。
这样的夜里,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这首诗来。
靠在床边,不知过了多久,外间忽然掌起灯来,不多时,红叶的声音传来:“娘娘,楚王殿下过来了。”
略微一停顿,她又道:“已经肃清逆党,禁卫有十余人受伤,都不致命。”
“好,”锦书轻轻赞誉一声:“吩咐厚赏他们。”
内殿的灯火重新被点起,外边雨声依旧,似乎有些冷,她披了大氅,方才往前殿去。
方才经过一场争斗,这会儿承安都是湿的,雨水顺着他身上衣袍往下滴,他却混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