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呢,饿死了。”过了年关许久,承熙也八岁了,因为早早登基,在何公身边见得事情多了,人也愈发沉稳,这会儿在母亲面前,方才展现出这个年纪的孩子应有的姿态。
“想吃母后做的糕饼,”他过去抱住锦书,亲昵的蹭了蹭:“还想吃桂花饮。”
许是像了锦书,他不似寻常男子那样不喜甜食,无论是糕点蜜饮,只要见了,总爱喝上几口。
“偏你事多,”小一月不见,锦书明显察觉到他瘦了,嘴上打趣,心中却疼惜,亲生母子之间,倒没诸多规矩,拉他到自己塌上躺下,道:“在这儿躺一躺,母后给你做点儿吃的去。”
承熙今日起个大早,只欲给母后一个惊喜,现下委实辛苦,乖乖的点点头,便往塌上去躺下,暂且合眼睡了。
锦书边往厨房去,边问红叶红芳:“圣上过来,怎么也不通传?”
她与承安的事,现下自然不欲搅弄的广为人知,但对于身边几个贴身侍奉的,也没有刻意去瞒着。
其实,也瞒不过去。
只是到了这会儿,他们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又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圣上才来没多久,说是要给娘娘一个惊喜,”红叶低声道:“娘娘那会儿还睡着,他便往花园里去采了缅栀子,人刚过来,您就醒了。”
锦书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承安睡醒后,用过母后做的早膳,便整理衣袍,往承安那儿去看他。
于他而言,承安既是兄长,又是母后的救命恩人,于情于理,总要过去走一遭。
承熙登基前夜那场风云,到底影响了二人情分,再不可能如此前那般亲近,然而在经过先帝驾崩,新帝登基以及前朝诸事之后,他已经学会了将这一切埋在心里,径自隐忍,一语不发。
任谁见了,都只觉得圣上与楚王兄弟情深,棠棣恩重。
倘若是在之前,锦书见这一幕,心中只会觉得欣慰,然而到了这会儿,却再不能深感宽心。
先帝为承熙留下的遗泽太过厚重,并且会随着他一日日长成,愈发雄浑,待到他成年亲政,大周只怕会有一位从未出现过的强权天子。
她该怎么做呢?
告诉承熙,她与承安的关系吗?
且不说他还这样小,便是再大些,只怕也难以接受。
倘若不告诉他呢?
前世苦楚,今生方才短暂相守,她万万舍不得放开承安。
可若是瞒着承熙,待到他日后知晓,心中该有多愤恨生气?
锦书素来都是有主意的,到了这会儿,却有些不知该怎么办了。
承熙去探望承安时,她没有过去,待到午间,他回到自己身边时,方才道:“你楚王兄怎么样了?”
“精神倒好,”承熙到椅子上坐下,自宫人手里接了筷子,道:“听太医说,好生休养几月,人便无事了。”
锦书在侧听着,眉眼低垂,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半晌,方才道:“承熙,这些日子以来,有梦见过你父皇吗?”
承熙神情一顿,目露伤感,筷子停了,闷闷道:“有。”
左右没什么外人,他也不必端着架子,将自己椅子拖到锦书身边去,低低的唤了一声:“母后。”
“虽然父皇已经过世近半载,但我还是很想他,”承熙越想越难过,到最后,已经有些哽咽:“有天晚上,我梦见父皇了,梦里我还很小,他抱着我去御花园玩儿,那时候觉得既开心,又难过,还不明白为什么,待到醒后才知道,原来父皇已经不在了……”
承熙不同于其余的皇子公主,从他出生,便是圣上亲自照看的,等他再长大点儿,更是亲自抱着出去玩儿,时不时还带他到含元殿去守着,父子感情极其深厚。
此前锦书还觉得圣上对儿子太过溺爱纵容,忆起前世,才恍然发觉,他大概是因为前世自己对孩子的冷待,而习惯性的双倍补偿给承熙。
怜子如何不丈夫。
承熙并不傻,相反的,他很聪明,所以才更能明了别人对他的善恶,也更加的亲近父皇。
虽然嘴上不说,可锦书知道,他心里其实还是很难过,因为先帝驾崩而留下的那道伤口,也并没有愈合。
这样的时候,她不该、也不能提起承安之事。
她发出一声叹息,伸手将儿子抱住,像他小时候那样,在他肩头拍了拍,无声的安慰。
母子二人相依,既令人感慨,也叫人心生柔软。
直到红叶看看门外,轻轻出声。
“娘娘,圣上,”她道:“楚王殿下过来了。”
锦书心头微微一颤,抬眼去瞧,却见承安披着外袍,面色隐约惨淡,正立在门外。
珠帘低垂,却掩不住内间如何,方才一幕,只怕被他看个正着。
拍一下承熙肩膀,她将他松开:“叫他进来吧。”
“方才圣上走时,将东西遗落在那儿了。”承安将手中玉佩呈上,轻声道。
“皇兄身上还有伤,怎么自己过来?吩咐内侍走一趟便是,”承熙收了方才伤怀之意,和颜悦色道:“倘若伤势加重,岂不是朕的罪过。”
承安垂首,低声道了句不敢。
他人过来,又是午膳时分,自然不能赶出去,承熙同他寒暄几句,便留了他一道用膳。
有些事情虽没有挑明,但暗里却是风起云涌,这顿午膳吃的沉闷,锦书与承安都极少开口,反倒是承熙,左右说话,活跃气氛。
午膳过后,承安自然不好久留,告退后离去。
承熙似乎有了在这儿多留几日的意思,锦书也不会赶他走,母子二人说说话,在清河行宫这样景致优美的地方走走,都是一大乐事。
直到这日晚间,承熙吵着要吃母后做的糕点,锦书挨不过他,先行往厨房去后,承熙与承安在那片黄槐决明下遇见了。
“楚王兄怎么出来了?”承熙看看天色,关切道:“已经傍晚,有些凉了。”
承安看着他,道:“有几句话,想同圣上讲。”
承熙往一侧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下,笑着问:“什么?”
“圣上心知肚明,”承安道:“何必明知故问?”
承熙托着腮看他一会儿,答非所问道:“母后曾说过一句话,朕倒觉得,可以再同楚王兄说一遍。”
承安眉头一动,却还是问了:“哪一句?”
承熙依旧在笑,只是眉梢微挑,隐约有些讥诮:“你也配。”
第151章 稚子
你也配。
这句话说的轻描淡写,落到承安心里去,却比那日那支利箭更伤人心。
抿紧了唇,他看着承熙,没有言语。
“楚王兄怎么不说话了?”承熙依旧笑嘻嘻的,讥诮之意却不曾减少半分:“说呀,朕听着呢。”
“算了,”承安叹口气,道:“左右圣上也没有交谈的意思。”
“哦,交谈,”承熙收了面上笑意,淡淡看他一看,道:“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
“父皇对你不好,这是真的,朕不会否认,但无论他对你有多不好,于朕而言,他依旧是最好的父亲,所以,也很难对你前些年的辛苦感同身受。”
“至于母后,据朕所知,她也没什么对不住你的。”
“当初父皇将你寄养在她名下,也算半个中宫嫡子,她没短你吃穿,吩咐人刻意折辱吧?相反,还嘱咐文苑武苑的太傅对你多加关照,在父皇面前为你说好话。”
“仔细数数日子,父皇驾崩也不过半年,”他语气转冷:“你就敢这样放肆,觊觎太后,岂不该死!”
承熙静默听他说完,想开口解释的,然而到最后,却还是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太后素有决断,性情强硬,”他缓缓道:“哪里是我能强迫的?”
“楚王兄,你知道吗,”承熙看着他,忽的道:“朕在宫里接到消息,听闻你为救母后而身负重伤时,没觉得那是沈氏余孽所为,只以为是你施苦肉计,为叫母后心软。”
承安没有辩解,只道:“那后来呢?”
“后来再想想,就不那么觉得了,毕竟其中分寸很难拿捏,”承熙目光微动,道:“或许,真是连上天都在帮你吧。”
“那圣上呢,”承安平静的看着他,徐徐道:“你既知太后于我有所心软,却故意提起先帝,伤心落泪,难道不是在利用她怜子之情吗?”
“楚王兄曾经往渔阳去征伐匈奴,许是见多了收继婚之类的鄙陋之俗,”承熙嗤笑道:“然而这是大周,冠带之室,那些丑事,是做不得的。”
话说到这儿,也很没意思了。
彼此都将话挑明,又都不会退让,已经没有继续说下去的必要了。
承熙笑了一声,站起身,径直离去。
锦书去做了桂花糕,亲自端着进了内殿,才见承熙正躺在塌上,靴子也没脱,不知睡了没有。
登基之后,他再不像此前那般散漫,这种情形,还真是少见。
锦书有点儿担心,将桂花糕搁下,上前去探他额头,这才发现,是有点儿烫。
“让你早些回来,别在外面乱跑,你还不信,这下可好了,”轻轻叹口气,她吩咐道:“红叶,去叫个太医来。”
红叶应声退下,锦书便在塌边坐下,守着承熙,正以为他睡了,手便被他抓住了。
“母后,别离开我,”他睁开眼,声音小小的,像是小时候那样,语气有些无助:“父皇走了,我只有你了。”
锦书心里蓦然一疼,说不出什么滋味,用力捏了捏他小手,温柔道:“你在这儿,母后能到哪儿去?红叶已经去叫太医了,待会儿开了药,喝一副下去,很快就会好的。”
承熙坐起身,伏到她怀里去,闷闷的道:“母后,我好难受。”
他不是爱叫苦的性格,即便从前是,现在也不是了。
锦书被他说得忧心,转头去催促宫人看看太医到了没,又轻轻拍他肩膀,像是小时候那样温和的安抚。
“母后,”承熙看着她,忽的道:“刚刚,我去看前殿那儿的海棠了。”
锦书怔了一下:“怎么跑那么远?”
“前年父皇带我们来这儿的时候,正赶上内侍们在那儿栽植海棠,我吵着要玩儿,他便跟我一起在那儿种了一棵,”他伤怀道:“今天我去看,居然开花了。”
锦书低下头去,看他那张同先帝相似的面容,心底不觉一叹。
“想你父皇了吗?”她轻轻问。
“嗯,”承熙点头,随即又问她:“母后不想吗?”
“……想的,”锦书依旧抱着他,目光却越过内殿诸物,往前殿方向去了,语气隐约喟叹:“他待我,其实也很好。”
前一世惨淡收场,是他有错在先,而这一世,他其实没什么对不住她的。
可她先入为主,总觉得是他在自己与承安两不相知的前提下,篡改了二人良缘。
也说不出谁对谁错。
承熙见她目露感伤,显然是思及前事,眼睫低垂,不再开口,只静静伏在母亲怀里,享受这片刻的安宁。
红叶带了太医,急匆匆赶来,为承熙诊脉后,只说风邪入体,需得休养,喝几服药便成。
锦书尤且不安,再三追问,便道有个六七日功夫便能痊愈,劝太后安心。
这一场病来的突兀,似乎也将承熙重新变为幼时模样。
很黏母亲,也很爱撒娇。
前一世,因为种种缘由,锦书并不怎么亲近这个儿子,即使被先帝说过几次,也很难像是寻常母亲一样疼爱他。
然而这一世,他是她与先帝真心相爱时生下的孩子,自小便守着,唯恐哪里摔了磕了,极为疼爱。
前世多年的冷淡与今生这些年的宠溺交汇在一起,其实是很难融合的,然而因他这场小病,却使其结合为一,再无隔阂。
哪个母亲,会对着自己年幼无助的孩子心狠呢。
承熙病了,少不得要往长安送信,第二日,何公等人的信使便到了,好在大周十日一大朝,三日一小朝,他只消能在十日后返回便可。
接连喝了六七日的药,承熙精神便明显好的多了,能蹦能跳,似乎大好,叫太医前来诊脉,也说业已大安。
承安过去时,锦书正端了药给他,承熙跑到另一边儿去避开,郁卒道:“我都好了,母后别叫喝药了,好苦。”
“太医不是也说了吗,病后容易反复,”锦书不理他这茬,端着药碗过去:“快喝了,明日再停。”
“好吧。”承熙老老实实的站住脚,端起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汤,慢条斯理的喝了,方才去看门口的承安。
“楚王兄不是在养伤吗,怎么过来了?”
承安平静的看着他,唇边甚至于流露出一丝笑意:“没什么,独坐无趣,便想来同娘娘和圣上说说话。”
因为承熙的缘故,锦书这几日都没见过他,现下见了,竟生恍然隔世之感,示意他落座,方才温声问了几句伤势。
承安自然一一答了,语气微微带笑,极是温和,承熙坐在一边儿听着,神情却隐约阴郁起来。
待到承安走后,他方才道:“母后,当初不是你叫我疏远楚王兄的吗?”
锦书被他说得语滞,顿了顿,方才道:“确实是。”
“那现在呢?”承熙定定看着她,道:“因为他的救命之恩,母后心软了?”
前世缘由,终究不能说出口,锦书能找到的、足以对承安态度转圜的,也只有承熙所说的这个原因了。
“是,”她轻轻道:“因为他冒死救了母后。”
承熙抿着唇,静静看她半晌,似乎有些受伤,许久,方才道:“倘若我和他之间有一个人要死,母后会选择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