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侍立在她身侧,目送承熙离去,轻声笑道:“圣上孝心可嘉,娘娘有福气。”
“他确实有孝心,”锦书目光微暗,轻不可闻的叹口气:“也很聪明。”
她于承安有意是真,但不愿伤及承熙,也是真。
毕竟他还太小,大周局势未稳。
再则,他对于承安的敌视,她也不是感觉不到。
……
半月前,清河行宫。
“先帝驾崩未及半年,承熙尚且年幼,你若有意,怕要等很久。”锦书看着承安,缓缓道:“倘若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承安含笑看着她,冷峻眉眼中,有种少见的柔和:“已经等了这么些年,再等几年,也没什么。”
“承熙还太小,离不得母亲,我只怕他心里也有疙瘩,” 锦书垂眼去看不远处那只落到地上的飞雀:“是我对你不住。”
二人将话都说开,反倒没那么多拘束,承安看她一看,道:“不是因为先帝?”
“先帝不是那种人。”锦书摇头笑了。
承安伸手将她微微散开的发丝挽回耳后:“哪种人?”
“拘泥于俗礼和规矩的人。”锦书思及前世,笑意愈深。
“锦书。”承安忽然轻轻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说起来,这名字也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了。
也没人有资格再叫她这个名字。
以至于锦书初一听见,竟怔了一怔。
“等长安平定,承熙坐稳那位置,我们离开这儿吧。”承安看着她,认真道。
锦书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定定看着他,红了眼眶。
这是前世,他为她同先帝对峙,在含元殿说过的话。
别过头去,掩饰掉眼底泪光,她轻轻道:“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都行,”承安洒脱一笑:“天南也好,地北也好,随便什么地方都好,只要我们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两世纠缠,他想要的,其实也很简单。
“好,”锦书心中一片暖热,手指轻轻摩挲他面颊:“等长安稳定,承熙再大些,我们就离开长安,远走高飞,做对寻常夫妻。”
“到时天高云阔,再没有任何阻隔,”承安眼眸底部似乎有一片星海,熠熠生辉:“真好。”
锦书抿着唇笑,面颊一对梨涡浅浅,他看得心热,终于凑过去,亲了一亲。
二人相拥,再也无话。
……
回宫之后,锦书的日子似乎回到正轨,每日留在甘露殿里翻书习字,觉得无趣,便召见几个命妇说话,闲暇时便为承熙做些衣裳点心,极是充实。
承熙见着欢喜,似乎找到了自己儿时的记忆一般,虽然父皇不在了,但母后还在,他们母子二人相依,依旧是一个家。
这天上午,何公说起先帝时对河西道豪强连打带消的处置手段,承熙端坐一侧,听得认真,时不时问一句,到最后,竟也举一反三,说的头头是道。
“先帝庇佑,祖宗有灵,”何公亲眼看着承熙长大,多有教导,因为儿女不在身边,承熙又爱往何家去玩儿的缘故,真心爱重这孩子,心中感慨,不觉老泪纵横:“圣上年少而敏达,正是国之大幸。”
“还要多谢太傅教导,”承熙也极尊敬何公,赶忙相劝:“您继续讲,我还想听呢。”
“今天便不说了,圣上既然已经知道,老臣也就不必再三啰嗦,”何公看着他,语气欣慰:“早些用膳去吧,虽然勤勉,也要顾惜自己身体。”
承熙站起身,尊敬道:“好,我顺路先送您出去,再回宫用膳。”
……
送别何公,承熙方才往甘露殿去,人还没过去,便听身边内侍道:“圣上,今日楚王殿下入宫了。”
承熙脚步一顿,随即继续,语气却微微沉下去了:“怎么不早说?”
“楚王殿下也是刚到,”那内侍赶紧解释:“方才您同何公说话,奴才不敢多嘴。”
“知道了。”承熙目光有转瞬阴翳,随即转为平静,也不停留,径自往甘露殿去。
没有理会内侍们的齐声问安,侍立在门外的宫人将玉帘掀开,请他入内时,锦书正同承安说话,面前桌案上只搁了酒壶并一只杯子,显然是在等他。
承安起身示礼,承熙则摆摆手,示意他落座:“楚王兄的伤,可是大好了?”
“都已无碍,”承安答得淡然:“是以入宫请见太后与圣上。”
承熙面上也无多少热乎气儿:“是吗,正该好生休养几日才是。”
锦书早知二人有隙,再不能如以前那般亲近,也不相劝,只看宫人们一眼,吩咐道:“传膳吧。”
红叶红芳跟随她多年,早就是心腹,她与承安之事,也心知肚明,这会儿见承安与承熙皆在,心中不免有些忧意,不易察觉的看锦书一眼,轻声应了。
这顿午膳吃的沉闷,自从先帝驾崩后,他们三人聚在一起用膳的气氛,就一直如此。
锦书在心底叹口气,盛了两碗寿字鸭羹,道:“都尝尝这个,小厨房手艺不错。”
那两只碗便摆在一道,她没有递过去,只等着他们自己取用,承熙没看承安,先行伸手,手指触及碗沿时,另一只手却同时伸过,将旁边那只碗取走了。
承安拿汤匙尝了一尝,颔首笑道:“确实味美。”
锦书淡淡的笑: “你若喜欢,便从鲁地请个厨子做去,这本就是那儿的名菜。”
承熙抿紧了唇,将那只碗搁在自己面前,方才的动静略微有些大。
尝了一口,他便不再动,摇头微笑道:“不合我的胃口。”
“那就用些别的,”锦书依旧在笑:“一桌子菜,总有合你胃口的吧?”
承熙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用膳,不再开口。
承安毕竟是外臣,不可在宫中久留,用过午膳后,便起身告辞。
承熙目光晦暗,同他说了几句,便吩咐人送他出去。
已经是五月,后殿里那株仙客来开花儿了,粉润润的色泽,美极了。
锦书近来颇爱园艺,正拿了剪刀,慢条斯理的修剪乱枝,神情恬淡。
后殿里只他们母子二人,也叫承熙心中苦苦压抑许久的话语再忍不住,上前几步,终于出口。
“母后,”他轻轻道:“你也喜欢楚王兄吗?”
第154章 心软
他没有说,母后,你是不是喜欢楚王兄,而是说,你也喜欢楚王兄吗?
也就是说,他其实知道承安对她的心思。
这些时日以来,锦书想过无数次,自己应当如何同承熙解释,然而到现在,她才觉得,语言其实是很苍白,且无力的东西。
“是,我心里有他。”静默片刻,她听见自己这样开口。
承熙神情平静,目光却有些哀恸:“那父皇呢?在母后心里,父皇算什么?”
他自幼长在甘露殿,看着父皇与母后恩爱,很难接受他们中间另有他人,更不必说那人是承安了。
锦书看着他,缓缓道:“他们是不一样的,本就不可一概而论。”
“确实是不一样,”承熙沉默许久,似乎在构思如何开口,然而到最后,却也只是道:“父皇是母后名正言顺的丈夫,而楚王兄……”
“却是父皇之子,也要唤你一声母后。”
他咬着唇,目光凝滞,几乎能感知到血腥气在口中蔓延:“母后,青史评说,世人非议,还有父皇和你亲生儿子的脸面,你都不在意吗?”
“青史愿意如何言说,便由他说去,世人如何非议,我也管不着,”锦书平心静气道:“我所顾虑的,只是你罢了。”
承熙有些受伤的看着她:“那父皇呢?母后知道这样做,会叫别人如何取笑他吗?”
“我绝不许!”末了,他语气转为痛恨,像是一只发怒的幼狮:“楚王若敢,我必杀之!”
“你父皇他呀,是最不会在意这些虚名的,”锦书思及前世,微微一笑,却去拍了拍承熙肩膀:“再则,我也没想过,将这事儿搅弄的人尽皆知。”
承熙方才怒气冲冲,愤恨至极,竟连手掌心都被他自己短短指甲刺伤了,锦书瞧见,自一侧柜子中取出膏药来,动作轻缓的为他上药。
“你还年幼,还未亲政,若有一个悖乱纲常的母亲,指不定会受多大影响,”她低垂着头,语气温和:“所以这事儿,还是掩人耳目为好。”
药膏微凉,落在伤口处,有种轻轻的疼,承熙低头,看她手指在自己伤处轻抚,颇觉讽刺:“掩耳盗铃,有意思吗?”
“怎么没有?”锦书也不动气,只缓缓道:“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承熙听她说完,心中便见分晓,略一思索,道:“母后想要离开长安吗?”
“真聪明,”锦书赞赏道:“怨不得太傅们夸你。”
承熙又道:“那之后呢?”
“之后的事,谁又能说的分明呢,”锦书道:“大概会远走他乡,游览山水吧,你若不嫌弃,届时我再回长安看你。”
承熙定定看着她,忽的落下泪来,这么大的男孩子,经事又多,已经知道脸面的重要性,赶忙拿衣袖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母后,”他哽咽道:“我们这些年母子之情,竟都比不上楚王兄吗?”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堵得锦书心头闷痛,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同承安,于我而言,所代表的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半晌,她方才恳切道:“承熙,这并不是二者只能选一,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承熙气怒:“父皇不在,我们不该是最亲密的人,相依为命吗?”
锦书有些明白他心思了,摇头失笑道:“现在我们只有彼此,将来呢?”
“你会娶妻,会有自己的儿女,那时候,你叫母后怎么办?”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承熙不解道:“母后是我生母,我的儿女,也要唤母后祖母,我们本身不就是一家人吗?”
“你呀,”话说到这儿,锦书反倒笑了:“等等吧,再过两年,你就明白了。”
“母后别走,”承熙抽着鼻子,再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去,道:“我现在只有母后了,你不在,会很孤单的。”
“又没说马上走,”锦书心知他接受不了,倒不强逼,温和的将他抱住,道:“你怕什么?”
承熙忽的生气起来:“说到底,总归还是要走的!”
锦书看他一看,只是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承熙似乎也没打算听她回答,愤愤的擦了眼泪,又道:“这种要命的大事,母后怎么同我这等小孩子说?”
“为什么不能同你说?”锦书抬眼看他,目光沉静,隐含深意:“你听得懂的,我知道。”
承熙抿了抿唇,却没说话。
“你是我肚子里出来的,每根头发我都熟悉,”这一次,锦书没再沉默,淡淡一笑,道:“你心性如何,又岂会不知?”
“不行,不行不行,”承熙退后几步,语气飘忽,神情却很坚定:“我不许,母后不要逼我!”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可楚王兄毕竟是不一样的,”他摇头道:“就是不行。”
承熙自幼便被先帝亲自教养,父子感情深厚,断然拒绝,也不奇怪。
锦书明白他心中情绪,自然不会紧逼,事实上,倘若承熙没有主动问起,她甚至不会主动说起这事儿。
“我知道你不愿接受,也很难接受,”将那药瓶搁到远处,她道:“所以很愿意等,不管你最后情愿与否,你我终究是骨肉至亲。”
承熙眼睫低垂,似是沉思,锦书知道他此刻心中纷乱,难与人言安,并不催促,将空间留给他,往外边去了。
今年的夏天格外燥热,搅弄的人心绪浮躁,如何也静不下心来。
锦书本以为承熙会沉不住气,会发脾气,可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他却什么都没说。
当然,这并不是默许。
她心知肚明。
承安养伤归来,每日便留在自己府中,得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便往宫里送一份,时不时的进宫,借请安为名,同锦书说说话。
承熙现下留居甘露殿,他既过来,少不得会撞见。
若说最开始时,二人还能维持住表面的兄友弟恭,经了那日之后,却连这层客气功夫都没了。
承安接了锦书消息,也不欲紧逼,留出足够的时间与空间给承熙,等他自己想清楚,每每见了,也多退让。
几位辅臣唯恐将楚王外放,将来做大,所以一致通过,将他留在长安,暂以休养为由,未曾授职。
何公为防万一,亲自过府探望,见他并无怨愤之心,方才宽慰几分。
先帝过世之后,长安颇多动荡,经了这些功夫,渐渐平息下来,唯一有能力起事的楚王老老实实的窝着,又是风调雨顺,是以新帝登基的这一年,极为顺当。
秋去冬来,万物静歇,不知不觉间,便重又到了年关。
“圣上吩咐人来送柑橘,”红叶笑道:“说是今年新供的,叫您尝个鲜。”
锦书听得一笑,指了指一侧桌案,道:“搁这儿吧。”
承熙的确是先帝一手教养,可也未曾离开她这个生母,对于彼此最基本的了解,还是有的。
他小的时候,肉嘟嘟的一团,很爱吃东西,也很喜欢玩儿,有时候她和先帝故意逗弄,惹得他生气了,不需多久,便能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