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兰院里的所有丫鬟婆子都清楚郑妈妈在沈氏心目中的分量,平日里讨好巴结的大有人在。
在沈氏大发雷霆的时候,也只有郑妈妈敢出言劝慰。
郑妈妈一发话,碧玉碧彤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立刻退了下去。
“碧彤,你额上又红又肿。我那儿有一瓶药膏,待会儿就拿过去给你敷上。”出了屋子,碧玉一改刚才的沉默不语,热络又殷勤。
假惺惺!
刚才沈氏发怒的时候一声不吭,现在倒是来示好了。
碧彤扯了扯唇角,声音颇为冷淡:“不必了。我不过是个贱皮贱肉的丫鬟,这点苦头算什么。你的药膏,还是留着日后自己用吧!”
说完,转身便走了。
碧玉碰了一鼻子灰,也有些羞恼,冲着碧彤的身影啐了一口:“呸!给脸不要脸!”
然后悻悻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
“……郑妈妈,我心里真苦。”
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在屋子里响起。
在自小喂养自己长大的郑妈妈面前,沈氏没再端出定北侯夫人的架子,红着眼眶哭诉道:“我不过是数落莞宁那丫头几句。她不但不听我的,还出言顶撞。太夫人偏心莞宁,为了她竟罚我跪了半天,斥责一顿不说,还让我以后都别管莞宁的事。”
“我可是莞宁的亲娘。难道我还会害了她不成?”
“说到底,那个老东西根本就没真正把我当成一家人。表面上和和气气的,心里一直防着我呢!”
最后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氏用帕子擦拭眼角的泪痕,美丽的脸孔阴沉而扭曲。
郑妈妈低声宽慰道:“天底下的婆婆大多都这样。说起来,这些年太夫人对夫人也算不错了。没抓着内宅不放,痛痛快快地将管家的权利给了夫人。侯爷去世三年,爵位给了大爷,这管家的事务还在夫人手里。”
沈氏冷笑一声,并不领情:“顾淙顾海都是庶子,顾湛才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她当然不想便宜了大房,自是要将管家的权利留在二房,可不是为了我。”
郑妈妈委婉地开解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总是夫人得了面子和实惠。有太夫人撑腰,大房也翻不出风浪来。夫人若是和太夫人闹翻了,岂不是便宜了吴氏?”
“这道理我何尝不清楚。”
沈氏一脸忍辱负重的神情:“所以,今天这口闷气我只得忍下了。”
迟早有一天,她要将今天受的屈辱加倍地还回去!
郑妈妈一手养大沈氏,对她的性子了如指掌,低声说道:“太夫人一日老过一日,还能活几年?这定北侯府,迟早是夫人的天下。将来……想出这口闷气,多的是机会。”
这句话可算是说到沈氏心坎里了。
沈氏神色稍缓。
郑妈妈顺势劝了下去:“小姐还小,不懂夫人的一片苦心。她既是想练武,夫人索性就由着她。等她吃过了苦头,自然就知道夫人对她的好了。”
提起顾莞宁,沈氏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张讥削又凛然的俏脸,陡然有些心浮气躁。脱口而出道:“真不知道,我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东西。”
说到忤逆长辈,沈氏当年做的事,可比顾莞宁“厉害”多了……
郑妈妈心里暗暗嘀咕着,口中当然不敢明言,笑着说道:“小姐是定北侯府唯一的嫡出姑娘,身份尊贵,有做王妃的姑母,嫡亲的表哥是齐王世子。性子矜傲些也是难免。”
是啊!
京城闺秀里,有谁能及得上顾莞宁的家世才貌?
亲事也无需多费心。自有如意夫婿和荣华富贵的未来等着她。
想到这些,沈氏没什么喜色,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神色反而晦暗了几分。
郑妈妈略一思忖,便猜到了沈氏心情低落的缘故,不动神色地扯开话题:“算算日子,最多再有三四日,五爷和岚姑娘就要到京城了。这么多年,夫人还从未见过岚姑娘。岚姑娘今年十四了,不知生的什么模样,性情如何。”
提起素未谋面的侄女沈青岚,沈氏的神色立刻柔和了下来,轻轻说道:“五哥年轻时清俊无双,满腹诗书,才气出众。他的女儿,相貌性情自是不会差的。”
“是啊!”郑妈妈笑吟吟地附和:“奴婢想着,五爷擅琴棋书画,岚姑娘跟在五爷身边这么多年,一定是个才貌双全的美人。”
沈氏眉头舒展开来,忍不住想,岚姐儿会生得像五哥,还是……会像母亲多一些?
真想立刻就看到他们父女两个!
沉寂压抑了多年的心思,像野草一般在心头疯长。
沈氏心念一动,几乎无法克制自己,下意识地握住了郑妈妈的手,叹息着呢喃:“郑妈妈,我真的好想五哥,好想岚姐儿……”
声音极低,几乎听不清。
郑妈妈面色微微一变,反手用力握紧了沈氏的手,急促地低语:“夫人,慎言!”
沈氏手掌一痛,神色恍惚。
“这些话,万万说不得。”
郑妈妈加重了音量,声音里满是警告:“就是想也得少想。这府中上下,多的是太夫人的耳目眼线。夫人一定要谨言慎行,绝不能流露出半点不对劲。”
“就算是五爷和岚姑娘到府里住下了,夫人也要谨守规矩俗礼。否则,一旦被人察觉出蛛丝马迹,不但夫人身败名裂。就连五爷和岚姑娘也绝没有好下场!”
“奴婢说的话,夫人一定要听进心里。以后绝不能再这样了!”
沈氏终于回过神来。
想到刚才的失态,后背不由得冒出了一身冷汗,心中懊恼不已,低声道:“郑妈妈说的是。刚才是我一时忘情失言,以后万万不会了。”
郑妈妈见沈氏面色苍白惊魂未定的模样,心顿时软了下来。
沈氏刚生下的时候颇为瘦弱,躺在她的怀里,像一只小猫。她花尽心思,一点一点地将沈氏喂养大。亲眼看着她长成风姿绰约的少女,看着她倔强固执地爱上不该爱的人,看着她满心绝望地嫁入定北侯府……
朝夕相伴三十年,在她心里,沈氏比丈夫儿子的分量还要重的多。
“夫人这些年受的苦,奴婢都看在眼里。”郑妈妈柔声安慰:“再等几天,五爷和岚姑娘来了,夫人就能日日都见到他们。也算苦尽甘来了。”
“日后……总会有办法,让夫人如愿以偿。”
沈氏轻轻嗯了一声,秋水般的明眸中闪过一丝水光,很快又隐没在眼底。
郑妈妈说的对。
这么多年她都熬过来了,再耐着性子等上几日。
很快,她就能见到五哥和岚姐儿了。
……
“夫人回了院子后,大发雷霆,摔了一整套茶碗。碧彤收拾的时候,被夫人用茶碗盖砸中了额头。”玲珑低声禀报:“后来,夫人只留下了郑妈妈说话。”
至于夫人和郑妈妈到底说了什么,却是无从打探。
顾莞宁淡淡地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郑妈妈是沈氏最忠心的走狗,对沈氏所有的隐秘过往了如指掌。沈氏所做的那些龌龊事,少不了郑妈妈在背后出谋划策。
这个时候,郑妈妈一定会劝沈氏暂且隐忍不发,耐心等沈青岚父女入府吧!
“……后来,碧彤和碧玉似乎闹了些口角,各自回屋去了。”玲珑将打探来的消息一一禀报。
玲珑是顾家家将首领顾柏的女儿,自幼随父亲习得一身好武艺,比顾莞宁年长三岁。自十二岁起被太夫人选中送到顾莞宁身边贴身伺候,至今已有四年。
玲珑身手利落,头脑灵活,心思敏锐。平日除了负责贴身保护顾莞宁的安危之外,还肩负着打探府中各处消息的重要任务。
几天前,顾莞宁特意吩咐玲珑,要格外留意荣德堂里的动静。
荣德堂里大小丫鬟足有二十多个,大半都是家生子。其中和玲珑相熟的就有三四个。玲珑没费多少力气,就将荣德堂里的事打探得一清二楚。
顾莞宁略一思忖,吩咐道:“玲珑,你去找一瓶上好的药膏,明日找个机会给碧彤送过去。记着,不要让别人知晓。”
玲珑讶然地抬头:“小姐……”
这是想拉拢碧彤?
“碧彤和你年龄相若,自小就相识。你们两个本就有几分交情,私下来往也不惹眼。你待会儿去找琳琅,让她取一百两银子给你。”
顾莞宁淡淡说道:“这银子要怎么用我不管,总之,我要你在最短的时间里,将碧彤拉拢过来。”
碧彤是荣德堂里的一等大丫鬟,每天贴身伺候沈氏。有碧彤做眼线,就能清楚地掌握沈氏的一举一动。
玲珑敛容领命。
第十一章 拉拢
第二日早晨,玲珑悄然进了荣德堂。
这个时辰,沈氏正领着一双儿女在正和堂里给太夫人请安。
有头脸的大丫鬟都跟着去了正和堂,碧彤额上顶着一块明显的红肿淤青,不宜出去见人,憋憋屈屈地待在自己的屋子里。
听到敲门声,碧彤忙去开了门。
见了来人,碧彤微微一怔:“玲珑,怎么是你?”
玲珑是顾莞宁的大丫鬟,平日常出入荣德堂,和碧彤也算熟络。闻言叹道:“我听闻你昨日挨了夫人的挂落,今日特意过来看你。”
一边细细打量碧彤的额头,一边蹙眉道:“瞧瞧你这额头,伤得可不轻。怎么也不擦些药,要是留了印记,以后就别想在主子面前露面了。”
碧彤苦笑一声:“我不过是个皮粗肉厚的丫鬟,哪里就这般娇贵了。”
顿了顿又道:“夫人这几日心情不好,我正好借着养伤避一避。也免得无意中冲撞了夫人。”
语气里不免流露出几分怨气。
玲珑从荷包里取出药膏,塞到碧彤手里:“就算要避上几天,也得用些药膏。”
装着药膏的是半透明的玉白色瓷瓶,晶莹通透,握在手中凉意沁人。
碧彤也是识货之人,瓷瓶一入手,就知道不是凡品,忙笑着将瓷瓶还回来:“怎么好意思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
玲珑抿唇一笑,亲热地按着碧彤的手:“不瞒你说,这是小姐特意让我送来的。我若是这么拿回去,差事没办好,少不得要被小姐数落。好碧彤,你快点将药膏收好,就当是帮我这一回了!”
这番话,听的碧彤受宠若惊,心里热乎乎的。
真没想到,小姐竟这般细心,特意让玲珑送了药膏来。
相较之下,夫人就显得太过冷漠寡情了。
她自十岁起就进了荣德堂,在夫人身边伺候了六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夫人一发怒,照样拿她这个大丫鬟撒气,让她没脸。事后问都没问一声,更别说送什么药膏了。
玲珑人如其名,心思最是敏锐剔透。
见碧彤神色复杂,玲珑很快便猜到碧彤在想什么,面上却故作不知,口中劝慰道:“我们做奴婢的,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主子不高兴了,少不得拿我们这些丫鬟出气。你也不必太过介怀了。”
碧彤自嘲地苦笑一声:“你说的是。在主子眼里,我们就和屋子里的物件摆设差不多。”
有谁会在乎物件摆设的心情?
“这倒也未必。”玲珑故作不经意地笑道:“小姐待身边的人可好的很。平日里温和随意,从不责罚。我们有个头疼脑热的,小姐会特意让人请大夫来瞧瞧。要是家中有事了,只要禀报一声告假,小姐从没有不准的。”
“小姐还对我们几个说过,等过几年,会为我们挑一门合意的亲事,还会为我们准备丰厚的嫁妆。”
碧彤眼中流露出艳羡之色。
身为丫鬟,最大的奢求,就是遇上这样一个宽厚的主子。
玲珑看着碧彤,若有所指地说道:“小姐从不亏待任何心向着她的人。只要肯为小姐出力做事,将来有什么事求到小姐面前,小姐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碧彤心里悄然一动,下意识地握紧了瓷瓶。
玲珑特意来找她,不止是送一瓶药那么简单吧……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实在值得琢磨……
小姐和夫人,虽是嫡亲的母女,素日里却不亲近。这几天更是针锋相对,火药味十足。夫人在太夫人那里吃了挂落,还是因为小姐的缘故……
夫人执掌着侯府中馈,她在夫人身边做着一等丫鬟,是天大的体面。本不该生出别的心思。
可是,小姐是府里唯一的嫡女,身份矜贵。若是能暗中讨了小姐欢心,日后说不得就会有一份好前程。
府里的亲娘老子兄妹,都能得到格外的照拂。
小姐到底想让她怎么“出力做事”?
玲珑深谙“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抛了个诱饵出来,不再多说。很快将话题扯了开去。
碧彤隐隐有些失望,又暗暗松了口气。
……
郑妈妈一番苦心劝慰,果然起了作用。
接下来几日,沈氏对顾莞宁一意练武的事不再过问,一门心思地打点沈青岚父女的住处。
琳琅随口说着听来的消息:“夫人挑的院子,离荣德堂颇近。原来的院名,夫人嫌太过俗气,改做了归兰院。”
归兰院?
顾莞宁心中默念两次,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这倒是个好名字。”
兰和岚同音,归兰院,寓意着青岚归来。
沈氏对沈青岚果然格外上心。
顾莞宁没有掩饰话语中的嘲讽。
琳琅心里也有些忿忿不平,低声道:“不过是堂舅爷家里的姑娘,夫人也太上心了。听说不但改了院名,里面所有的家具摆设也都换过了一遭。夫人的库房快被搬了大半。”
依柳院里的摆设优雅奢华,样样精致。大多是太夫人私库里的搬来的,夫人没怎么过问。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表姑娘,夫人倒是这般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