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老胡十八
时间:2018-03-22 15:42:46

  她眼泪流得愈发凶了,以前的她只是当局者迷,只见得到他将她似小儿般照顾与关爱,她就想当然的、自欺欺人的以为他只是在尽长辈的责任。
  其实,他是她什么狗屁的长辈?!
  她是他什么狗屁的侄女?!
  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她似局外人一般,见了他在树下抱住她时的迷离,见了他在夜市的人山人海里试探着将手搭在她背上,见了他窃喜着望着自己吃下他用自己筷子剔出来的肉,见了他紧紧包住她小手,见了他小心翼翼的抱住自己……他自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小心翼翼”,她全都能感受到,都能看到。
  窦元芳,你这个傻子!大傻子!
  上天让我只身来到这莫名其妙的世界,就是要让我遇见你,让我……喜欢你。
  所以,你不能死,绝对不能死,我不同意,你知道吗?
  “我不准你死,你听见了吗?”江春凑近他耳朵,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语气里带了她平生最大的勇气与决心。
  不管他听见不曾,江春却是发觉他体温又升高了,脸颊苍白在减退,潮|红却是慢慢泛上来。她忙轻轻放开他,又将红如猪蹄的双手放进冰盆内,使劲搓着越来越少的冰块,搓得连小臂都冰麻了,才拿出来放他脸颊上,给他搓脸。
  怕他闷着,汗出越来越多,她又抽出手去将他衣领解开,露出脖颈一片来。他脖颈的肤色比头脸白多了,估计是常年“不见天日”所致,可见,他是个多正统、多严肃的人了。
  脖颈之上,有层细细的汗珠子,触手温热,江春已经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冻成“红烧猪蹄”的手太凉了,还是他的体温真有恁高。
  嗯,很好,颈动脉搏动还有。
  她实在想知道,他到底是伤了何处,他怎包扎的,可还有在继续出血,可要她再重新替他包扎一下……刚要伸手解他衣裳,“咚咚咚”车厢门被敲响了。
  原来马车已经不知何时停了下来。
  江春忙端着他头放回凹槽内,拿垫子将那凹槽盖住大半,露了他口鼻呼吸之处……还没整理好衣裙,车厢门又被敲响了。
  “春娘子?老婆子是翠莲嬷嬷使来的,来问问您可要下车松快松快?”
  江春轻咳了下紧张的喉咙,慢慢将车厢门拉开,自己出了门,见胡老夫人与沁雪皆下了车,是离东门不远的一个茶肆,就开在官道旁,来往车马极多,她怕人来人往有人浑水摸鱼,或是上错了马车摸进来……只得装出一副疲劳样子来。
  用手揉了揉太阳穴,道:“多谢嬷嬷好意,只是我有些晕这马车,不敢下车去,待会儿若吹了风再回来愈发待不惯车厢,怕……届时出了丑。”说着露出怯怯的不自在的笑意。
  那婆子晓得她以前不过是山村贫女,哪里坐过甚马车,现得了胡家青眼,配上她那苍白的小脸与唇色……坐不惯马车也是常理,只理解的应下,又问可有甚需要的。
  江春将茶壶递了出去,道:“烦请嬷嬷帮我装壶凉茶来,就不惊动祖母与姐姐了。”
  她也不敢立马将车厢门关上,只等着她递来茶壶,方进了车厢将门给关紧了扣死。
  眼见着离东门不远了,元芳既出躲车厢底的下策,城门定是查验严格的,怕待会儿那血腥味不好过关,她将两侧窗子开到最大,令空气流通起来。
  又将刚才找到的香袋子撕开,将那不知是甚的香料撒开,撒得满车厢皆是,熏得她打了几个喷嚏。
  这才提了水壶,小口小口的将水喂给他,现在多的也做不了,只能先给他补充体|液了。
 
 
第106章 鼻衄(nǜ)
  且说那婆子为江春递了壶凉茶进来,她慢慢的小口喂了与元芳吃下去,车内那股馥郁的香气愈发浓烈了,与血腥味混在一处,逼得江春打了好几个喷嚏。
  好在两扇窗户对着开,渐渐的倒是将血腥气吹出去好些,这炎炎夏日,喜在身上撒些浓烈香气的女子多的是,应该是能混过去的。
  待马车快到城门口时,江春将木板盖好,垫子软巾拉拢铺回原状,自己仪容仪表整理好,于车内正襟危坐。
  那负责查验的人出奇的多,不止有灰色衣裳的开封府衙役,玄色衣裳的皇城兵马司,居然连负责京畿拱卫,穿银色铠甲的禁军也有……元芳到底做了甚,居然惊动三方势力在搜捕他?
  江春提着心,吊着胆,看着排前头的马车受了三方人马的依次检验,才慢慢驶过去。
  只见前头那灰色皂衣的衙役拱手,与前头第一辆马车上的老夫人行礼赔罪,后头玄衣男与铠甲男都笔直站着,不苟言笑。
  江春晓得,今日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她淡定的放下车帘子,静静坐于车内,脑内极速运转着,待会儿若过不了关,她该怎样让元芳进城去?多拖一刻就多一分危险。若进了城,她又该如何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送去迎客楼?这是东门,离迎客楼所在的东市倒是不远了,当然,同样的,离尚书府所在的甜水巷亦不远了。
  他只让自己送他去迎客楼,而不是就着马车去胡府,那就是他亦不信任胡家了?
  “咚咚咚”
  江春深吸一口气,再次检查了一遍车厢内情景,见无不妥,才“虚弱”的开了车厢门口,对着车下男子弱弱一笑。
  那男子在灼灼烈日下晒了半日,早就头昏脑涨,说眼冒金星亦不为过了,前头查验过那些车马,那些大家娘子要么对他怒目相对,要么眼角都懒得扫他一个,这家小娘子居然还对着他温温笑,心情就好了两分,说话也颇为客气:“对不住小娘子,咱们奉命行事,只稍看一眼。”
  江春点点头道:“无事,小哥哥辛苦了。”
  她伸手将车门开得更大些,自在坐车里,由着他伸头瞧了一眼,见无旁人,方在下头一拱手,道“得罪了”。
  江春见他态度好,也未说话。
  后头皇城兵马司的玄衣男子就没这般好的耐性了,走上前来,伸长了脖子使劲往车内瞧,见除了江春,只张小茶桌。
  他皱着眉使劲嗅了嗅鼻子,闻见那呛鼻的香气,视线落于江春面上,见她生得白净细嫩,气质亦不俗,却使了恁恶俗的香料,眼中闪过不屑……快速地放下了车帘子,似是多瞧一眼就污了眼似的。
  江春松了口气。
  剩下那英挺的铠甲男,亦只在车门前瞧了一眼,但却绕着车转了一圈,特别是在车壁四面敲了一遍,连车底都未曾放过……又再折回车门前,犹豫着望了江春一眼,才问她可曾见过甚可疑人物。
  江春摇摇头,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那男子嗅了嗅鼻子,也未说甚,只又深深望了她一眼,将视线落于她坐着的坐垫上。
  江春见此,心又提起来,他这是何意?
  也不知可是错觉,她好似看见那男子几不可见的对她点了下头?难道是被发现了?既被发现了,那他点头做甚?为何不当面拆穿?
  直到马车驶上了平整的梁门大街,她才恍惚回过神来:昨日胡叔温才提起,元芳是专管禁军训练的云麾将军……
  他明明在西北立了好些战功,在军中威望甚高,官家却只封了他个闲散将军做,可见窦家是真不得圣心的。更莫说那杨贵妃,虽屈于窦皇后之下,杨家却得了与窦家一样的国公府爵位,而安国公府这爵位,却又是靠邓菊娘一半身家银子和窦振南一条命换来的……也难怪窦家会有想法了,就是换了江春,她也会有想法。
  “吁”
  “春娘子,咱们这车怕是坏了,您可方便先下车一趟,老奴将车拉去宽敞处休整一番?后头有车马在等着咱们让路……”
  江春听出是车把式在说话。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她敛敛裙角,下了马车。
  她留意前头,见老夫人与沁雪的马车都往前去了,留下婆子下人车马堵在她后头。那老汉眼见着后面堵得车马越来越多,已经有人家上来催促了,只得四处问可有人能帮他将车子抬过去路旁的……可惜看热闹的人多,愿意帮忙的人却少,问了一圈才问到四个汉子。
  五人合力刚把那马车抬到路边,江春放心不下,尾在后头,就听见凶神恶煞一声“快快抬走,莫在咱们酒楼门口挡了生意!”江春抬头见是个小厮模样的人物在驱赶几个修车的。
  那车夫本就是跟着尚书府惯常出门的,哪受得了这呵斥:“诶你这伙计还狗眼看人低啊,这宽的街面又不是你家的,就是你家的,能与我尚书府行个方便又如何?叫你家掌柜的出来,我倒是要瞧瞧……”
  “去去去,咱们可是开酒楼的,又不是善堂,你再磨叽,小心我……”
  见围观之人不少,叶掌柜出门来骂了那小厮几句,笑着和气道:“师傅对不住,这狗腿子不知是尚书府马车,对不住了,您先来吃碗茶,消消气儿,让伙计帮你抬进来,让他们帮你修……只消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日后请客吃酒还来咱们楼里,一切都好说。”
  那车夫被他当着人面奉承过,这才嘟囔着真进了酒楼去吃茶,几个伙计与汉子轻轻松松就将马车抬进了后院。
  江春见此,终于放下心来。后头婆子见了,要请江春上车,她只摆手谢过了,道既车子坏了,她就径直走回学里去,请婆子代她向老夫人道谢,罪过她会自己去请。
  那几个自是应下。
  江春离了众人视线,方觉出后背那层汗的黏腻来,她怕有人尾随着自己,不敢立马去迎客楼问消息了,只慢慢的“颇有闲情”的走回学馆去。
  还未到晚食时辰,学生们都不出门,她一个人心事重重的回了学寝,将身上那呛鼻的香味和黏腻汗液洗干净,拿出书本却又静不下心来瞧,只望着外头太阳,盼着它快些落下去。
  一会儿想着窦三接应到他后,会如何救治?这时代的大夫倒是不容小觑,她也相信窦三定能帮他寻到良医好药。一会儿又想着那些人会不会满城搜捕,窦家可是遭了殃……淳哥儿与窦老夫人怎么办?
  不过,转念想到东城门那些人搜捕时并未指名道姓要找他,只口称“要犯”,那就是还未明着撕破脸?窦家该是暂时无虞的。
  一时又想到马车上自己说那番话,他可听见不曾?她当时只道他危在旦夕,命悬一线了,说话不过脑子,现在想想,好像又说得早了些?他都未曾主动来说甚的,她个女娃子就……哎呀哎呀,真是想起来就脸红。
  好容易熬到太阳落山,她在襦裙外披了件褙子,随意将头发梳了个随云髻,想要用那簪子簪住,却遍寻不到……对了,白日间她好像是捏手里想要扎人的!
  定是后来忙着给元芳找药,掉在车上了……那是她狠狠心用私房钱买的第一件像样首饰,有些可惜了。
  不过现在都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去迎客楼问问他情况再说。
  待她收拾好自己,来到东市的迎客楼时,正好是晚食时辰,酒楼内人来人往,正处处人多眼杂,又不方便直接寻叶掌柜了……只漫无目四处走着,忽然听见个耳熟的声音——“小娘子来了,您约的客人已到了,请随小的来。”
  江春转头,见是叶掌柜,忙松了口气。
  跟在他身后上了楼,进了左侧第二间雅间,只听“娘子小心”一句,也不知他按了何处机关,二人就似坐电梯似的,随着脚下地板往下落……待她反应过来时已落到了一处安静屋子,酒楼内的嘈杂早已听闻不见。
  江春见终于有机会说话了,正想问叶掌柜元芳情况,却见他“嘘”了声,领着她七弯八拐的过了两个院子,出了道小门,来到户极普通的人家门前,确定四处无人后,方才三长两短的敲了门。
  片刻后有个极普通的老汉来开门,对着叶掌柜点点头,着意打量了江春几眼,方小心翼翼放了他们进院。
  “怎样,老白?相公他……”
  那老汉似是不信任江春,只望了望她欲言又止。
  叶掌柜忙帮着解释:“这位是相公挚友春娘子,信得过的。”
  那老汉方不出声,亦不回答他的问题,只领了他们去第二间房扣了扣门,里头立时就有声江春再熟悉不过的“进来”。
  就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江春觉着心内又热又烫,那是一种无比安定的感觉,一颗心终于落了地,多么安定,多么踏实,她形容不出来,只觉着想要好好裹被窝里又温暖又安全的翻滚两圈,才畅快。
  叶掌柜和老白各自退下,江春推开门,进了屋内去。
  那是一间极其普通的屋子,就与一路谨小慎微行来所过的院子屋子一般,毫不起眼,无任何特色之处。一进门安了座青山翠竹的屏风,左侧是个多宝架子,随意摆了几件摆件,右侧则是个书架与桌子,上头随意放了两排书籍……极其的普通。
  谁能想得到,多方势力正在整个东京城围追堵截的“要犯”就藏在这极其普通的屋子内……大摇大摆的躺床上。
  江春走到床边,见他神色安详的闭着眼,呼吸平稳,面色亦恢复了一贯的黄黑,就先自放下心来。
  “窦叔父?”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她方叫出口又觉着不自在,白天都还说不是他侄女哩,现在又喊人家“叔父”……女人的嘴脸,果然是最多变的,她自己先红了脸。
  床上的窦叔父早被她一声温柔的“窦叔父”喊酥了半边身子,剩下另半边身子僵硬着,不知该如何好:是睁开眼睛对她笑笑,说句“看吧,我没死”……还是继续闭着眼睛?
  真是好生为难!早知如此为难,她进来时就睁开眼算了!
  江春见他声息也无,双眼紧闭,心想难道是睡着了?刚才明明都听见他说话了呀!
  她仔细回想,刚才那一声其实也是虚弱的,连五六分中气皆无,定也只是勉强从鬼门关回来,身子还虚得很……怕也是勉强答应老白罢?
  她也不纠结自己的小心思了,急急弯了腰察看他面色,依然呼吸均匀而平稳,胸口薄被被带得一起一伏,节律不快不慢,正好一息一至……难道真是睡着了?
  她仔细观察他眼睑,见睑下目珠也无滚动,睫毛也不颤,只眉心有两三条浅浅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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