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珏低着头, 抹去眼泪,默不吭声。
“阿珏,你别以为我不在乎他的感受才会如此做,我和你一样关心他,正因为我在意,我才不会刻意避开他,或是刻意地回避阿裴, 若是他误会我与阿裴的感情不深, 他只会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喜欢一个人心意, 没那么容易改变,但也不是不能改变。可他只有先死了心,才能早日解开心结, 放下此事啊!”
她见文珏始终低头默不作声,也就不劝了,该说的她都说了,这丫头需要时间才能想明白。
·
第二天正逢双日,夏先生用过午饭后,要去开封女学授课。文玹送走夏先生之后,就赶去觉生寺,等孟裴来了之后便与张大风一同去看那家铺子。
铺子所处的市口相当不错,因隔开一个街口就是朱家桥瓦子,人来人往,有不少人在瓦子看戏听书消遣完了,口渴腹饥,出来正好喝一角小酒,伴以水饭或小菜下酒,喝得醺醺然了,腹中也饱实了,再回家安歇。
为了增加税收,大庆朝鼓励多酿多销,惟恐人不饮酒。但与前朝一样,大庆实行榷酒之政,严格控制酒的酿造与买卖。
酒不能私酿,欲要酿酒,需向官府所属的榷酒务买酒曲。又或是自己不酿,通过竞价买扑,获得买下榷酒务所酿官酒的资格。于此同时还必须先课以酒税,才能经营卖酒。
一般大店大商才有这个财力与能力,预先向榷酒务支付大额买扑钱以及酒税钱,接着就可以独占某一地区三年之内的卖酒酿酒权,这些店被称为正店。
而一般的小酒肆被称之为脚店或泊店,无权自酿私酒,只能从正店买酒,再向市民沽卖,其中自然会被正店抽掉一部分利润,至于被抽走多少,只能听凭这些正店来定。
孟裴提到的那位方大人,正是都曲院的官员,他虽不能直接让张大风获得同正店一样的卖酒酿酒权,但若稍加提点,可以让正店按其进价把酒卖给张大风,也就是说张大风若是卖酒,他的成本与获利之比,与正店几乎是一样的。
张大风听下来颇为心动,把文玹拉到角落压低了嗓子询问:“这买卖牢不牢靠?”
文玹算给他听:“你的酒进价便宜,同样卖价你比别的脚店赚得多。若是赚同样的利,那你的卖价就比别的脚店低,哪怕一角酒低一文两文钱,来这儿买酒的人就会多起来,你还是赚得比别的脚店多。”
张大风道:“这道理我懂。我是不想欠孟二郎的债,万一以后他让你受委屈了,你也不敢和他闹。”
文玹道:“这你不用操心,你不用写任何借据,铺子契书和买酒契约都是你的名字。我哪天看他不顺眼了,直接赖账都行,我还用看他脸色?”
张大风闻言哈哈大笑。
孟裴轻咳一声:“你们父女俩说这话时能避开点我说吗?”
·
正说笑间,就听小酒大声喊着“阿玹!”文玹一回头就见他从铺子外面冲进来,身后还跟着惊慌不安的丽娘与阿莲。
文玹见到丽娘这般神色就知道出事了,急忙上前问她:“二娘怎么了?”
丽娘眼睛红肿,像是已经哭过,见到她没说几句就又要哭出来了:“二娘不见了!先生发现她没在课堂,就把奴找去了,可把女学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没找到她。娘子如今的身子……奴不敢让娘子知道。只想二娘平日与小娘子亲近,小娘子或许知道她所在,奴就找去了觉生寺。可偏偏小娘子不在,幸好小娘子的义兄知道这里,这就找来了。”
文玹听说文珏是自己不见的,心里稍许有底,便道:“这会儿快到散学的时候了,你先回女学等着,也许阿珏自己会回去。我们去国子监附近找找看。若是阿珏回来了,你与她不要走开,就在女学等我们来接,明白吗?”
丽娘含泪点点头。文玹便让于伯送她回女学去等,接着她看向张大风,还未开口,张大风就挥挥手道:“赶紧去吧!让小酒也帮你去找,我自个儿走回去。”
另一边孟裴正吩咐成然带人在女学与国子监之间的街道上找文二娘,文玹告诉他文珏今日穿着粉色的蜀锦牡丹花褙子,玫红的缂丝长裙。成然领命而去。
安排完之后,文玹与孟裴一同赶往国子监。孟裴看着她,低声问道:“你怎么知道她会去国子监?”
文玹轻声道:“她是去找怀轩了。”
孟裴诧异地追问了句:“去找怀轩了?”
文玹点了一下头,他便不问了。
到了门口,不等车停稳,孟裴便跃下车去,大步迈进门去。
文玹与小酒、阿莲亦下了车,此时并未到散学的时辰,文珏很有可能等在大门外。她们在附近可能藏身或等待又能看见从国子监内出来之人的地方找了一遍,却不见文珏的身影。
寻找的同时,她也向周围铺子里的伙计或摆摊的小贩询问,是否有见到个身高四尺七、八寸,穿着粉色蜀锦牡丹花褙子,玫红缂丝长裙的小娘子,但却没人见过她。
文玹渐渐心焦起来,难道是她想错了?文珏没有来找谢怀轩?那她会去了哪里?
小酒劝她:“别急,我再到周围找找去。”
他刚跑出两步,文玹叫住他:“你就算是找到她,她从未见过你,怎么肯跟你回来?你带着阿莲一起去,若是找到她了,便带她回觉生寺。”
小酒答应了,与阿莲匆匆而去。
文玹又等了片刻,就见孟裴独自从门内出来。她不由更为焦急,迎上去急切地问道:“问过怀轩了吗,他有没有见过她?”
孟裴道:“怀轩不在,他提早走了。”
文玹心中焦虑又添一层:“他提早走了?他去了哪里?”
孟裴摇摇头:“他没对旁人提及要去哪里,我去找向彦问过,他亦不知。我请向彦帮忙照看文瑜并送他回家。我带你去怀轩可能会去的地方找她。”
说话间两人已经回到车上,孟裴命车夫驾车。
文玹只觉忧心忡忡,女学与国子监附近都有人在找,文珏若不是在这两处地方,便是跟着谢怀轩走了,也只有先找到他才有可能找到她。
可是文珏即使想跟着怀轩,怀轩乘坐马车,她却是步行的,她要如何追得上他?但若是没能追上他,她应该会回女学才对啊!
她如今最担心的是文珏没能追上谢怀轩,却在路上出了事,万一真是那样她该怎么才能找到文珏啊,她又要怎么对娘亲交待啊……
孟裴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柔声安慰道:“别急,会找到她的。”
文玹轻轻点了点头。
·
文珏从家里偷偷带出来一套粗使侍女穿的灰绿色棉布襦裙,压在书包最底下。午间饭后休息时,她没让丽娘伺候,悄悄从书包里把那身襦裙拿出来,捂在膝头却不敢起身往外走。
她担心有同堂的小娘子问她去哪里,她虽想好了说去如厕,就怕有小娘子多嘴问她为何带着衣物,或是说要同她一起去。可她若是再不出去,教授礼仪的夏先生马上就要过来,那时候想走也走不了啦。
忽然课堂一角发出一声惊呼,文珏紧张地回头看,就见后排的孙十娘满脸懊恼地望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砚台,她前座的柳四娘急忙低头看裙子,发现果然溅上了墨汁,不由也是一声懊恼的惊呼。
文珏趁着这场小小的骚乱,赶紧将襦裙夹在身侧,快步出了教室。孙十娘与柳四娘都喊起了自己的女使,文珏赶紧往女使等候休息的厢房相反方向走,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心怦怦直跳,手心都渗出了汗,终于到了琴室外头。
她看了看左右无人,进入琴室,匆忙套上这身粗布襦裙,穿好之后便顺着西侧夹道到了女学西南角门,低着头走出门外。
门子抬了下眼皮,只当是里面小娘子差遣女使出去买东西或取物件,浑没在意。
文珏自己也没想到这么顺利就能溜出女学,松了口气的同时,心情也激动兴奋莫名。
她快步往国子监方向走去,可真到了国子监门外却紧张起来。她要是见了他该怎么说呢?他会不会惊讶?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马上叫她回女学去?
文珏忽然懊丧起来,他定然会责备她这种独自溜出来的举动,说她不该这么做。接着他就会等在这里,等阿姊与孟公子找过来,或是去找阿姊,让阿姊带她回家,这样他就又要伤心难过一回了,还是被她给害得!
对,她不能太快让他瞧见,要跟着他,等他走远一些……可他乘着马车,她要怎么才能跟上他啊?
文珏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想清楚就跑出来了,可这会儿后悔也晚了!她也不想什么都不做就灰溜溜返回去!
第138章
文珏在国子监对门的大树下等了好一会儿, 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内,忽然瞧见谢怀轩从门里出来,不由心头狂跳, 急忙往树后躲。
但谢怀轩并未在门口停留, 视线更不曾扫向街这头的大树下, 只对小厮吩咐了几句,那小厮匆匆走远, 他便沿街往西而行。
文珏在街对面, 在他后面跟着往同一个方向走,走过半条街, 只见街边停着一辆马车, 谢怀轩上了车, 车夫便要驾车而去。
文珏急忙朝马车跑过去,眼看着车已经缓缓驶动,她一咬牙便冲到了马车前面。
车夫乍然瞧见一个小娘子跑到马前,大惊之下急忙收缰,并大喊“吁——”
奈何马拉着车一旦起步,并不能立即就停,车夫虽极力勒紧缰绳, 马仍是被车辕架推着往前小步踏行。
文珏慌张地向后退, 脚被裙摆一跘, 便向后摔倒在地。躺在地下看起来马儿显得愈加高大可怕,她眼看马蹄子近在眼前,吓得抱头闭眼, 更忍不住大声惊叫起来:“啊——!”
谢怀轩上车后刚坐下,就听外头动静不对,听闻这声惊叫,脸色微变,立即掀帘,从车夫身侧辕座跃下车。
只见马蹄高高扬起,地上一个小娘子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眼看就要被马蹄所伤,他急忙抓住她腰间裙带与手臂半抱半拖地往外拉,总算在马蹄落地之前,将她拉了出来。他自己也向后摔倒,跌坐地上。
车夫没想到自家公子会跳下车去,从马蹄子下面救人出来,差点没吓个半死,极尽全力勒马大喝着让马停下,一边探头大声问道:“公子可没受伤吧?”
“没。”谢怀轩摇头否认,车夫这才松了口气,接着又问:“那小娘子没事吧?公子,这小娘子是自己冲到车前的,可怪不得小的啊!”
谢怀轩松开手,起身向后退开,柔声询问她:“你有否伤着?”
文珏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嗓子眼,惊吓过度让她浑身颤抖着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听见他温和而带着关切的询问,心里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再加上后怕、羞愧、懊悔、激动……这种种情绪聚在一块儿喷发出来,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坐在地上便呜呜地大哭起来。
谢怀轩吃了一惊,还以为她受了伤,便低头仔细看她,又问了一句:“你可有哪里伤着了?要不要去看大夫?”
她摔倒后,脸上沾了地上扬起的灰土,加之穿着棉布襦裙,又是抱头蜷缩成一团的姿势,谢怀轩第一眼没认出她来,但听着她这哭声,再侧头仔细看看她,不禁又是吃了一惊,不敢相信地问了句:“文二娘?”
文珏只觉羞惭难当,捂着脸只哭不说话。
谢怀轩这下真能确定是文珏了,虽然心中讶异无比,但也不能让她继续坐在地上哭,他温言问她:“你还站得起来吗?我带你去看大夫好吗?”
文珏小声抽泣着,试图站起来,却因惊吓过度脚软了,根本站不起来。谢怀轩担心她真是受了伤,急忙托着她手臂扶她起来,并搀扶着她上车。
文珏直到坐在车里了,仍然不敢看谢怀轩,低头捂着脸小声抽泣。听着谢怀轩吩咐车夫赶去最近的跌打医馆,她才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说了句:“我没受伤……”
谢怀轩松了口气,但为求稳妥,还是让车夫往医馆去。
他看看文珏,见她头发蓬乱,孩子气的饱满脸蛋上蒙着一片片灰土,又被眼泪冲得一道一道的,便递给她一块干净帕子。
文珏垂头坐在那儿,忽见眼前递过来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雪白帕子,一愣之后便知自己现在模样定然狼狈无比。她摇摇头没接,取出自己的帕子,默默地擦眼泪。只是干帕子一擦,泪水混着灰尘,让她的脸更花了。
谢怀轩无奈摇头,从茶案上的匣子里取出一瓶清水,从她手里拿过帕子,往上面倒了少些水,再递还给她。
文珏细声道:“多谢。”接过帕子,轻轻擦着脸,却从始至终都埋着头不肯抬起来。
谢怀轩离开国子监时本来心情低徊抑郁,但被文珏闹了这一出,他倒是顾不上去想自己的心事了,见她平静下来不哭了,便柔声问道:“方才吓坏了吧?”
文珏听他这般温言安慰,鼻头一酸,又有两颗泪珠落下。她抬手要擦眼泪,可手头的帕子已经沾满了灰土。
谢怀轩瞧在眼里,从她手里把脏的那块拿走,重新递给她干净的帕子。
文珏用手捏着他给的帕子却不擦,鼓起勇气抬头望着他:“怀轩表哥,我想和你说几句话,才拦在车前的,你别怪我……”她轻轻咬唇,“……鲁莽。”
谢怀轩微觉讶异:“你要和我说什么?”
文珏用手扭着帕子:“我希望你别太难过了,要保重身子……”
谢怀轩眼神一黯,脸上的笑容骤然淡去,连文二娘都知道了……
文珏见他神情黯然,心中一痛,劝慰的话说得更急切也更语无伦次了:“你晚上别想太多,想太多会睡不着,你也别不吃饭,不吃饭会生病的,你千万别借酒消愁,会伤身的,我……我……”她想说我也会伤心的,想说我也会难过,想说阿姊不喜欢你可还有别的人喜欢你,可却难以说出口。
谢怀轩望着她,她虽然头发蓬乱,姣好却尤带稚气的脸庞上,还有没擦净的灰痕与泪痕,一双大眼睛哭得红肿,眼神却真挚而恳切,充满着同情与关切。原来她巴巴地赶来拦他的车,差点被马踩伤,是好心来安慰他的。
他竟然可悲到了如此地步,连她的妹妹,一个十多岁的小娘子都会担心他,因为情伤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担心他会借酒浇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