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师傅,我如今也在省城,怎么,不想到我那里去坐坐?”那女郎一双明眸牢牢地勾着他,言语里自有一股子不容拒绝的意味。
高升荣木然着抬腿,他原本只是想出来转转散散心,既然有人相邀,他便去……坐坐。
“高师傅,你难道就甘心么?”
高升荣想:不甘心又能怎地?
“高师傅,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你若豁出胆子去做了,做成了,做得隐秘,将来,你就还会是阮家的主厨!”
她越说声音越是轻柔:“其实,要做的很简单,你只需要,只需要……”
高升荣恍恍惚惚地回到街上,仿佛根本不记得自己曾去曾家一侧的小院登门造访,听人说了些不经的言语。
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当初断过的左臂一阵酸痛,早已不如当初那样灵活,脱过臼的右臂却还好,只是阴雨天的时候会酸痛而已。
高升荣抬头望望天,叹了口气:原来老天爷也跟他过不去,这么一会儿功夫,天上已经是乌云密布,眼看不久这老天爷就打算沛然行云,油然下雨,无怪乎他那条右臂从早晨开始酸到了现在。
高升荣四下里看看,觉得无处可去,只能回阮家。
“高师傅,您回来了啊!看时候也差不多了,是该将晚上的席面准备起来了。”阮家的人向他打招呼。
高升荣含含糊糊地应了,踉踉跄跄地走进阮家大院,寻了路径往大厨房过去。
“高师傅,您脸色不大对!”说话的人,不是别个,而是三小姐的贴身侍候丫鬟,余小凡。
说来这个余小凡,也和三小姐一样,味觉很灵敏,手下学得也快,若是有名师指点,想必一日千里,日后终得大成,不在话下。而他高升荣,已如日薄西山,再无希望,再无希望了啊。
“高师傅,是啊,您脸色不大对,是不是去好生歇一会儿?”大厨房里的人见到高升荣如此,纷纷围拢过来。他们都是敬重且关心高升荣,将他看做是阮家主厨的人。
“是呀,您还是去歇着吧,反正这两天有三小姐在,有什么我们处理不来的,去请三小姐出马就行了……”
高升荣听着耳中“嗡嗡嗡”地响:假的,原来都是假的,当面敬他是个主厨,背后还不是靠着新起的年轻人做倚仗?
“高师傅这是怎么了?”
高升荣辨得出这是阿俏的声音。
“要是实在不舒服就好生去歇着,今儿晚上家里的席面,有我呢!”说着阿俏就挽起双臂的衣袖,露出一对肤色如玉,骨肉停匀的小臂。
高升荣木然地望着眼前的这一对手臂,脑海里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渐渐地响了起来:“要做的很简单,你只需要,只需要折了三小姐的一条右臂。”
“轰隆”一声,一道闪电划过,外头一个焦雷当头劈了下来,震得人耳鼓嗡嗡嗡的。高升荣猛地一醒,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眨着眼睛望着立在他面前的阿俏,朗声说:“没事了,我没事了,三小姐,我好得很呢!”
他当年亲身所受的苦楚,又怎么忍心再报复在如此才气横溢的年轻女孩儿身上。
这几天里,高升荣外表看似平静,内心却反复挣扎。那个蛊惑人心的声音早已住进了他心里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阮家迟迟不肯开口,显见得是弃了你。你为什么不替自己争一争,争一争呢?”
不,高升荣心想,他不能做这等害人害己的事。
“这事儿若是做得隐秘,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了,谁会知道是你?到时候阮家没办法了,自然来寻你。损人而利己,世人都是这么干的!”
高升荣觉得心头一颤,这才发觉,他走在阮家的每一处,竟然都在计算,三小姐什么时候会经过,经过的时候会不会有旁人。
“很好,这就对了!去找件硬物,趁没人的时候就从背后上去,重重地,重重地……”
不,不对!这事儿不对!高升荣连连摇头,他脸上的肌肉全都抖了起来。
“怎么不对,你想想你当年双臂受伤,还不是因为他们阮家,这不过是报应在阮家的一个普通女孩儿身上而已,你当年受的苦,如今阮家……该还了!”
“不,不行”高升荣几乎要大声喊了出来,他额头上淋淋漓漓的都是些冷汗。再这样,他真的受不了了。
“高师傅,您这是怎么了?”一个明亮而干净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高升荣吓了一大跳,魂不守舍,转过身来,见到阿俏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没,没什么,三小姐!”高升荣低下头向阿俏打招呼。
“我见您近来神色疲惫,想是没怎么休息好。要是得闲,且先歇着,厨房里人手倒还够,我可以先替你盯着他们那些小的去。”阿俏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回高升荣的神色,随即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往大厨房过去。
“听见么,这就是弃了你了,阮家要弃了你了,你还等什么,你这个窝囊废”
脑海里的声音已经快让高升荣的脑袋裂开了。他惨白着一张脸,没有听阿俏的吩咐回去休息,而是鬼使神差地跟在阿俏身后,紧随着她往花厅里去。
阿俏独个儿站在花厅里,扭头透过门上挂着布帘,往大厨房里张望,有意无意地却往身后高师傅那里瞥了一眼。
高升荣正跟在她身后,见状赶紧往暗处一缩。
“唉,”阿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怎么又偷吃了?跟你说了多少次,这些材料,是备着晚上席面上用的,现下给你全吃了去,晚上的席面怎么办?”
“再说了,你总是吃这些东西,年轻的时候不觉着,等到老来得个痛风,全身都痛起来,那时才叫受罪!”
随即有个人捧着个瓷碗,一掀帘子,从大厨房里走了出来,盯着阿俏,嘟着嘴说:“三小姐,你这又是危言耸听,这些材料都是阮家置办的,又不是你一人的,我每样只尝那么一点儿,二老爷都不说什么,你凭什么拦我?”
出来的人,已是生得珠圆玉润,一身摆酒时候刚裁的旗袍眼下正紧绷绷地裹在身上。这位常姨娘常小玉眼下多了个嗜好,喜欢捧了那没发之前的海干货当零嘴儿吃,那巴掌大的明虾,拇指大小的瑶柱,甚至一粒粒用来吊鲍汁的小鲍鱼,全都能叫她捧在手里,慢慢地,细细地啃出滋味来。
高升荣迷迷糊糊地想:三小姐劝她原是劝得对,海货吃太多了,到老来得痛风,全身难受又不好治。可是这常姨娘也就和三小姐差不多的年纪,哪里能听得进去。
这不,常姨娘三句两句,又和三小姐拌起嘴来。接着不知三小姐言语里哪里戳到了常姨娘的痛处,常姨娘伸手将怀里的瓷碗往地上一摔,随即伸出双臂往三小姐身上重重一推。
三小姐摇摇晃晃地往后退了一步,睁圆了眼,怒道:“常小玉,你竟然敢推我?”
常姨娘大约多日没听过这个本名了,顿时红了眼,说:“你以为我不敢?一向养在外头的野种,又是什么阿物儿了?”
“这府里没你在的时候好得很,人人都敬我是个老爷摆了酒抬的姨娘,就是你回来以后……你,你究竟为什么要回来?”
常姨娘看准了三小姐背后有个半人高花梨木的花架子,于是故技重施,又是伸出双手,使上全身的力气,重重将三小姐一推,脚下还使绊子,让人正正地往那花架子跟前摔了下去。
“砰”,花架子上顿着的花盆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咔嚓”,那花梨木打制的上好花架子被撞倒在地,架子不知撞在那里竟然就此被撞散了。
高升荣突然一惊,神智多少又清明过来,赶紧入内去查看阿俏的情形。
“三小姐,三小姐,你如何了?”他赶紧问,心里还存了一丝希望:不要,这可千万不要啊!
“我的……我的手臂,”阿俏满脸都是细汗,躺倒在地面上,正抱着她那条右臂,整个身体紧紧地蜷着。
高升荣一眼触及她的眼神,浑身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没法儿动弹,昔日双臂所承受的那等切肤之痛一时全涌入脑海。
那样有灵性的厨娘,那样聪明、努力上进的姑娘啊,怎么上天就能怎么残忍,硬是要毁她一条手臂呢?
他痛苦地伸出手,冲自己面上狠命打了一掌,然后杀猪也似地大叫:“救命啊!快来救三小姐啊!”
救救……三小姐的右臂啊!
阿俏见高升荣疯了似的奔出去叫人,旁边常小玉已经吓傻了坐倒在地,便先抱着手臂自己坐了起来。
她望着高升荣的背影暗暗点头,心想这人到底良心未泯,不愿再见到他曾自己经历过的惨事再度发生。
第111章
医院的骨科大夫计宜民恰好就是阮清瑶的熟人,曾经在“黎明沙龙”里见过阿俏两回。这次他却作为大夫的身份,坐在阿俏对面,皱着眉头,问:“你确定要这样么?”
阿俏点点头:“是的,我确定,务请计大夫帮帮忙!”
事情发生的时候,宁淑出门看南北货去了,没在阮家。她刚刚回来,踏进阮家的大院的院门,就听到了消息。
这时候的阮家,上下早已乱作一团,见证此事的高升荣等人已经将阿俏送去医院,甚至无人顾得上阮家晚间的生意。如今花厅里就只有常小玉一个,惨白着一张脸,怔怔地坐在那里发着呆,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她怎么也回想不起当时的情形,只记得自己当时满腔怨愤不平,只想着好好教训一下阿俏,于是一伸手,就将阿俏重重推了出去。
可阿俏怎么就能撞在花架子上,伤了手臂,竟还伤得这么严重呢?
宁淑出现在花厅门口的时候,常小玉更是吓得筛糠也似地抖起来。宁淑却无暇顾及她,直接去账房取了家里的现洋和支票本子,回头吩咐一句,命人看住常小玉,不许她随意走动,随即赶去医院。
她进了医院一打听,很快在诊室外面找到了高升荣等人。
“阿俏怎样了?”宁淑低声问。
高升荣等人都是低着头,脸色惨淡,见主母问起这话,竟都不敢回答。
“三小姐在……诊室里面。”高升荣指了指大门紧闭的诊室。诊室跟前则站着阿俏的贴身丫头余小凡。小凡一人挡在门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见到有人走近,也不管是什么人,就张开双臂大声说:“谁也不许进。大夫在里头给三小姐接骨,你们要是扰了他,有个什么不妥当,责任谁也担不起!”
这么说来,阿俏的右臂,真的是折了?
宁淑一听见“接骨”二字,就眼前一黑,膝头一软,险些要晕过去。旁边人赶紧将她扶住,让她坐在诊室外头的长椅上。
阮家的仆人赶紧对小凡说:“傻丫头,你也不看看,是二太太过来了,谁还想要害三小姐不成么?”
小凡迟疑片刻,却又鼓足勇气,大声说:“要是没人想害三小姐,三小姐眼下会这样?会躺在医院里让人接骨?”
站在宁淑一旁的高升荣不免汗流浃背。此刻宁淑却终于冷静下来,沉声道:“好了,小凡,医院里应当肃静,你在这里大声嚷嚷,反而容易打扰里面的大夫。”
她想了想,转身对高升荣说:“事已至此,大家全都聚在这里着急也没有用。高师傅,我今晚会留在这里陪着阿俏,家里的生意,要偏劳你了。”说着她扶着椅背起身,柔和地冲高升荣躬了躬身,“我在这里事先谢过,恐怕以后,也要偏劳高师傅好一阵。”
眼下阿俏受伤,阮家的生意,就还得靠高升荣撑着。
高升荣满脸愧色,哪里敢受宁淑这一礼,赶紧偏过身子让开。“二太太,这……这实在是不敢当。有什么我们可以做的,您请尽管吩咐。”
得了阮家的当家主母允诺,他高升荣大约可以顺理成章地留在阮家,高升荣此前的心愿可算达成。然而这位高师傅此刻,心内如排山倒海一般,始终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深处狠狠地绞着,让他一点儿也不舒服。
正在这时,诊室的门开了,主治大夫出来,招呼一声:“谁是患者亲属?”
宁淑便顾不上高升荣了,赶紧转身应了,随着大夫来到诊室门口,稍许吸了口气,稳定一下情绪,尽量让自己面上少些戚色,这才带着小凡,随大夫一起走进诊室,去探视阿俏。
宁淑从听到消息至此,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可是一进诊室,见到阿俏那只打上了石膏的右臂,便再也忍不住,珠泪纷纷,扑簌扑簌地掉了下来。
晚间宁淑打电话叫了阮家的车子,将阿俏从医院里接回家。
此时的阿俏,右小臂上打着厚厚的石膏,用布条系着挂在颈间。她脸色肃穆,倒也不见多少痛苦之色。宁淑与小凡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迈进阮家大院的院门。
阿俏的父亲阮茂学见状赶了出来,讪讪地招呼一声,问:“阿俏怎么样了?”
宁淑与阿俏都没有答话,小凡见状,斟酌着说:“回二老爷的话,从医院里出来的时候医生开了止痛药,要赶紧服侍三小姐服药之后卧床静养。”
阮茂学看着阿俏这副样子,心里也颇为沉重,赶紧挥挥手,让她们母女主仆三人一起去了。
宁淑在阿俏那里,直到照看着阿俏安稳睡着,才嘱咐了小凡好生照顾,自己缓缓从小楼上下来,往花厅那里过去。
这时候夜已深沉,阮家“与归堂”的生意早已结束,家里的仆佣们也已收拾停当,可是没有宁淑这个当家的二太太说话,他们谁也不敢走。
阮茂学与常小玉也都留在花厅里。常小玉坐着无聊至极,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伸出一只白白嫩嫩的小胖手掩在口上。阮茂学却在花厅里来回踱步,透着几分焦躁。
花厅里当初被砸的狼藉的花盆与花架子早已撤了去,如今立在阿俏受伤的地方的,依旧是一架完好的花梨木花架,上面金边吊兰开得旺盛。这座花厅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宁淑拎着盛着现洋与支票簿的手包踏进花厅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一副情形。
“宁淑,”阮茂学一见妻子,赶紧迎上去开口,“阿俏怎么样了?她的手……以后这还能下厨么?”
宁淑冷冷地瞥她一眼,淡淡地道:“咱们亲生的闺女,纵使比不得清瑶那样金尊玉贵的,你这个当爹的,却也不至于只想着让她下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