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逼着自己去学习,却咬着笔杆做不进任何习题,时不时看一眼手机,学习到一半,听见有细微的脚步声,她更像是发疯般冲出屋门,停在院子门口。
哥似乎就站在外面。
方璃指间触摸着那扇门,却迟迟不敢打开。她甚至都不敢从门缝中瞄去一眼。
她不敢动摇自己。
七年,比她过去预料的还要多上三年。
就算念完…她也需要四处采风,捕捉灵感,丰富阅历。画画是一辈子的事情,也是需要做一辈子的事情。
她真的不愿放弃啊,那是她的梦啊。
可是,他就在外面。
她听见积雪被踩踏的声音,细碎柔软的声响,像是踩在她心房上;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声,沉闷的,均匀的,有微微的热气;她也能闻到寒风里他身上的味道,他过得不好,浓烈的酒味、烟草味,还有一股悲伤的味道。
方璃的心都被揉碎了。
她感觉自己神经出现了问题,或者出现幻听。她不敢开门,害怕他在,又害怕他不在。
第一天,第二天……方璃都没有踏出院门一步,她比过去爱惜自己不少,冰箱里屯了很多的蔬菜、面包和牛奶。她依赖着这些食物过活,学习、做题。
傍晚,方璃大口喝着牛奶,搓搓冻得冰冷的手,翻开俄文书。
翻了几页,她盯着那些扭曲的字母,忽然头痛无比。那种无力感从头顶漫到脚尖,下一本,再下一本。
她看不进去,心里抽痛。
最后,她翻到了一本诗集。
很熟悉的一首诗,方璃以前读过它的英文版,她手指停了停,一行行看去。
其中一段翻译过来就是: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地爱你。
……
她没法给他想要的生活。
那样的生活对她而言是一件恐慌的事情,看着梦想远走,日益肥胖,容颜变老。
可是让哥等待不能生育的自己,太过残忍。
她不能。方璃想。
第三天,她的幻听消失了。她再没有听见轻微的脚步声,也没有听见雪花被踩踏的声音,世界彻底安静下来。她躺在床上,两只手摁住耳朵,望向麻布窗帘透过的疏淡天光。
原来……那些脚步声真的存在。
吴小俊的短信也没有再发了。
她知道,他要结婚了。
她虽然不知道那位新娘是谁,但她知道,哥是一个把家庭放在首位的男人。
新娘会很幸福的。
快到上午,许教授的电话打了过来,提醒她要带好行李,退租时检查一遍贵重物品。方璃放下电话,这才惊觉自己居然还没有收拾行李。
她从床上跳下来,开始收拾一些生活必需品。油画作品基本都拿到画廊寄卖,东西其实很少,大部分都留在过去的那个家里。
一想到那个家,心底便一阵抽痛。
他们会住进去么?
……会睡在那一张床上么?
她忽然狠狠地踹了一脚行李箱。
中午,所有东西收拾好,平房恢复它过去的陈旧黯淡,方璃回头看了看这个栖身两月的地方,把钥匙交还给房东,拿回押金。
陆思思过来送她,汽车停在巷子外,方璃放好行李,坐进副驾驶。
机场在市郊,离这里约有两个小时,路上略堵,但她们时间充裕,倒也不急。
“真就这么走了?”陆思思有些感伤地问。
方璃嗯了一声,心情沉郁,但还是露出一个笑,“不走不行,我自己学语言过不了。”
陆思思攥紧方向盘,欲言又止。
方璃知道她要说什么,并不想回复,头倚着车座,望向窗外的风景。她已经伤害过哥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既然选择了路,跪着也要走下去。
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窗外景色飞逝,马路上积雪未化,全是碾过的车痕,一道道污迹;冬青树上的雪团倒很干净,似乎戴着一顶顶白色帽子。
“思思。”她忽然想起什么,往前面看了看,脸色一白:“咱一会能拐弯吗?”
“拐什么弯,这里单行线。”
“啊?”方璃眉心蹙起,嘴唇翕动,“不能拐吗?”
“怎么了?”
已经来不及了。
方璃已经闻到空气里淡淡的海腥味,道路宽阔笔直,海天大酒店就在眼前。
她看见了。
酒店奢华高端,三栋金色高楼围绕着中间的瑰丽喷泉,此刻,喷泉水柱交织变换,阳光映射出璀璨的光泽。门口一排喜气洋洋的豪车,新人的名字和合照摆在旋转门最前面。
方璃并没有看,她攥紧拳头,逼迫着自己错开视线。
她一眼都不想看。
陆思思却看见了,猛踩一脚刹车,方璃重重靠向椅背。
“卧槽,我不会看错了吧!?”陆思思揉着眼睛。
方璃垂着头,以为她说哥在这里结婚的事。喉咙梗塞,道:“思思,算了。我要迟到了。”
“他们俩怎么能结婚?!”陆思思震惊无比,眉头拧紧:“他们怎么可能结婚啊,璃璃你看看!”
“——是唐可盈!”
方璃一顿,见她神色有异,听见这个名字,更是触电般转过头去。
她张开嘴巴,惊诧地望着。
没有错。
奢华贵气的婚纱照,唐可盈妆容浓厚,头发高盘在头顶,艳丽礼裙。这幅打扮,方璃险些都认不出来。
但是,是她。
而她旁边的男人,方璃指甲抠挠着掌心,闭上眼睛,不想再看了。她整个人木木的,像被抽走灵魂的木偶,只剩下一个空空的壳。很想张嘴说“走吧”,试了几次,却发不出声。
陆思思细看她的神色,“下车吗?”
方璃没有动,抱紧自己的手臂,神情黯然。
“我们下车。”
她先跳下了车,拉开方璃那侧的车门,把她拽了下来。寒风吹得方璃头皮发麻,她打了一个喷嚏,脸色苍白,轻轻摇头,“……算了。”
声音听上去都不是自己的,僵硬,麻木。
他娶谁,谁嫁给他,都是一样的。
更何况,方璃也知道唐可盈的那些心思。从最开始送报纸,到想帮他洗清冤屈,再到抓着她和许教授不放,做了这么多,换个角度而言,也算痴情了吧。
“算了,思思。”
她想走,却被一只手重重钳住肩膀。
她以为是思思,回过头,竟发现是吴小俊。
吴小俊惊喜而激动地望着她,【你来了!】他没有打手势,但方璃还是读懂了他的眼神。
她张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旁边一身正装的墩子也看见了她,愣了几秒,挡在小俊身前,面色沉下来:
“你来干什么?”
第91章
“你来干什么?”
一句话把方璃问住了。
是的, 她来干什么?
回过头,看了看那家华贵的金色酒店。今天难得天气晴好, 冬日阳光投下几束耀眼光斑, 酒店的玻璃窗似乎发着光, 两侧的棕榈树高大美丽, 后面的海面波光粼粼。
她忽然想到了她和哥的婚礼。
简陋的酒楼, 有些脏的红地毯,大号礼服, 几个相熟的友人。
这一刻。
她心里好疼啊。
墩子态度并不好,只是碍于面子,压着火同她讲道理:“方小姐, 俄罗斯是你要去的,离婚也是你想的,周排救过你, 又无怨无悔供了你这么几年, 这次你就放过他吧,好吗?”
吴小俊冲上来,但他无法说话,只能急得满头大汗跟墩子比划。
墩子挡开他。
方璃咬着唇,在寒风中什么话都没说。
“方小姐, 您是大画家,梦想远大, 前途光明, 就别再折腾我们周排了, 我们就是普通人,就想好好过日子。”
“你谁啊你?!”陆思思冲墩子叱道,“那女的是谁你知道吗?”
“新娘子虽然我不认识,但听说跟周排也认识几年,工作稳定,人也精干。”
说了半天,见方璃没半点要走的意思,仍痴痴站在那,墩子有点火,压着喉咙说:“新娘子怀孕了。”
方璃和陆思思豁然抬眼,皆一怔。
“周排已经三十五了,他这辈子真挺不容易,终于算有了后。你有点良心,赶紧走吧,别闹了。”
“怀孕了?”陆思思表情有些古怪。
甚至没怼回去这种“有后”的直男癌。
墩子点头。
这不是什么太大的秘密,女方家庭中上,不是怀了也不会这么快结婚。他后来也问过周排,后者也没否认。
墩子提及这事,想起周进脸上晦暗压抑的神色,眉心皱得更紧,更要把方璃赶走。
都有孩子了,还闹腾什么。
他知道周进用情至深,但事情已成定局。而且方璃……这种自私娇纵的女孩,他实在不认可。
方璃僵了半刻,大脑嗡嗡嗡的,满脑子都是“有孩子”“有孩子”的说法。过了许久,她拨开颊边的一缕发丝,凄然一笑,“思思,我们走吧。”
她声音轻轻的,仿若一缕烟雾,一碰就散。
“走什么走?你忘了那天在医院——”
“思思!”她声音抬高一些,鼻翼微缩,抿抿唇,“算了。”
吴小俊呆呆地望着她,陆思思惊叫,“这怎么能算了!她根本没怀……”
“我说算了!”她眼眶泛着红,神色却冷静异常。
她懂了。
她其实一直都懂,孩子很重要,很重要。
吴小俊还想比划什么,顿了顿,僵硬地放下了手。
“我们走吧。”方璃拽住陆思思的衣角,陆思思不愿走,被她拖了几步,“算了。”
方璃想起前两日隔着一扇门的等候。
他的那些悲哀和伤痛。
他已经卑微到尘埃里了,只要她能打开这扇门,他就在那里等着她,最后地、沉默地等着她。
最后,哥按照她的希望去做了,拥有一份平淡的婚姻,有一个孩子……选到合适的人,总会有的。
他是个很平凡的普通男人,想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喜欢家庭、喜欢孩子,喜欢琐碎庸俗的小日子。
而她不行。
她认为,很多都比这些重要。
大脑里还有些混乱麻木,心脏还剧烈抽痛。
那种痛从心里蔓延过全身,每一根血管都在隐隐作痛。每一步,都走得艰难而迟缓。
——她这才明白,她其实真的很爱哥啊。
哥真的很重要啊,比她以为的好多东西都重要。
哥过去对她的感情——那种质朴的、纯粹的、只是傻傻地希望她能过上好日子的感情,可能有些笨拙,有些寒酸,但是是和梦想一样的、非常珍贵的东西。
非常非常的珍贵。
她错过了什么呢?
她错过了什么呢?
方璃回过头,最后望了一眼。
*
休息室。
烟灰缸里积满烟蒂,周进仰躺在沙发上,手盖着脸,没有半分新郎官的喜悦 。
唐可盈在对面的化妆间化妆。
周进躺了一会,稍稍坐直一点,他伸出左手,仔细盯着看。
掌心的纹路扭曲起来,他移开目光,看向无名指间最下指节处的微微凹陷。离婚后,他再也没有带过戒指,但戒印仍旧存在。他皮肤黝黑,只那里,因为过去四年的遮盖,要比别的地方稍微白一点。
看了一会,他又伸出右手。他的右手不堪且丑陋,手心布满硬实的枪茧,手背满是被烫伤的凸起。
望着这些。
他想起了做爆破的那个晚上,她虔诚柔情地亲吻,她蹲在地上帮他洗澡,她在水花中抱着难堪卑微的自己,说会永远跟着他。
周进用力按了按额头。
他爱她,即使她不愿为他生孩子,即使她一定要抛下他出国,可是他还是爱她。
他在门外整整等了两天,放下所有的自尊和理智。
还能怎么样?还要逼着他下跪吗?!
“周先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
服务生提醒他时间快到了,看着男人那身皱巴巴的正装,忍不住说:“需要找人重新帮您熨烫下吗?”
“不用。”周进关上门。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
要结婚了?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为了一个不知道怎么就出现的孩子?
周进身心俱疲,用力地搓搓脑袋。
就这样吧。
婚姻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跟谁不是过。况且,这不就是他最想要的生活吗?和一个稳定的女人,有一个孩子,看着孩子长大,一天两天,一辈子。
只是,并没有他想象的幸福,一丝丝都没有。
周进努力让自己去想那个孩子,他太渴望有一个孩子了,那是他的骨血,是他在这世上最深的牵连。
可是此刻,他发觉心里根本不起什么波澜,也没有幸福感,甚至,不敢去想孩子的模样。
一种说不出来的不适感觉。
时间马上到了。
周进喝了口桌上的红茶,整了整领带,这才想起——小俊和墩子怎么还没过来。他亲戚朋友就这几个,也没有什么同事。他拿出手机,挨个拨了一遍,没人接。
他点上一根烟,缓缓地抽着。房间闷得很,胸口涌上一股憋闷的情绪,愈发翻滚,像是爆发前的火山,炙热压抑。渐渐有一种,想把这里全砸了的暴戾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