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唇——乔其紗
时间:2018-05-12 12:57:02

  门外有人在叫他。
  不是服务生,是一个女人。
  他的“妻子”?
  烟夹在指间,周进推开窗,手肘搭在窗沿上。
  冬日干燥的风吹了起来,清醒一点。
  “进哥?”女人推门而入,见他待在这,提着的心放下,“还以为你跑了呢。”
  婚前见面不合规矩,但唐可盈实在担心。她总感觉这一切是虚的,是偷来的,是骗来的。
  周进并没回复,盯着窗外,下颌骤然绷紧,眼眸微眯。指间的一小截烟头忘了弹,手指一刺,灼灼得痛。
  “进哥?”唐可盈发觉不对。
  火山没有爆发,它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周进看见了。
  玻璃窗外侧全是反光,她看不见他,但他看见了。
  她来了。
  隔着近六七层楼。
  方璃站在喷泉外侧,清澈的泉水似笼罩着她,一片白茫茫的微光,她用一种那样柔情温软的目光,最后望向这里。
  那个目光分外熟悉。
  像是回到了多年以前。
  她穿着宽松校服,扎着马尾,在夜市的昏黄灯光下,也是这样仰起小脸,望着他。一颗心砰砰砰跳着,眼睛里有了热意。
  那一刻,所有的问题都有了答案。
  每一分每一秒,一天一天,一辈子。
  只想和她一起过。
  男孩,女孩。
  只想和她生。
  他不想娶别的人。
  凑合过的婚姻,他不如不要。
  他是一个传统的人,或许可以为她,再改变一点。
  “唐小姐,对不起。”男人的眼睛黑而亮,快速解开正装外套,丢在沙发上,歉意道:“婚礼取消吧。”他目光微微向下,全是解脱释然。
  “这是个错误,你要什么补偿都可以。”
  周进说完,不等唐可盈的回复,迅速跑下楼。
  方璃却不在了,他看见冲上来的墩子和小俊。
  周进眉梢抬起,“璃璃呢?”
  “周排,你、你不结婚啦?”
  “不结了。”周进望向吴小俊,他焦急地比着手势,【她走了,她去机场了。】
  墩子还要说什么,却见周进跑到路边,疯狂地拦着车。
  “你是知道她没怀孕吗?”墩子问。
  周进懵了一下,很快拉开车门,坐进去。
  机场人流如织,周进焦急地绕了几圈,在安检口看见了方璃。
  行李已经托运,她背着一只卡其色小包,穿着黑色羽绒服,脸很白,瘦瘦的,浓密的长发垂在腰间,神色却很宁静。
  周进进不去了。
  他并没有去叫她。
  他逃了婚,很怕再让她为难,让她愧疚,让她的负担更重,他不想像过去一样,给她戴上厚重的枷锁,捆绑着她往前走。他希望她可以轻轻松松地,毫无保留地去追梦。
  这才是他应该给她的爱。
  最后那一瞬,方璃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蓦地转过头,软软的长发拂过脸颊,露出一双水雾般的眼睛。
  目光撞上。
  周进怔愣了一下,挠挠头。
  方璃望着他,睁大眼睛。
  哥来了。
  她有些懵,有些预料到的欢喜,还有一些更复杂的情绪,紧张、慌乱、愧疚……
  但很快,那些情绪都没有了。
  因为她看懂了哥的眼睛。
  那双漆黑的、沉默的、像深海般温柔的眼睛。
  一如最开始。
  他们一直是爱着的。
  只是在这一刻,第一次,真正地懂了彼此。
  *
  周进在机场静静地站了许久。
  他似乎能听见飞机起飞的声响,也隐约能从透明的玻璃窗外看见天空中的那道轨迹。
  她走了。
  彻彻底底地走了。
  心里空出了一块,安静,空荡。
  她早晚都会走的。
  他知道的。
  出来时才看见墩子和小俊,还有怒气冲冲的陆思思。墩子面色极其难看,小俊双手插兜,仰起脖子,望向窗外,神色担忧沉闷。
  默了一会,彼此都无话。
  “那个女人没怀孕。”墩子忽道。
  周进愣了一下,临走前他听见了半句,但那对他已经不重要了,当时太过焦急,也没细问。
  陆思思皱着眉说:“前几天我在医院看见她了,她……”提及别人私事她到底不自然,但想想这是骗局,“她不可能怀孕,卵巢囊肿——我咨询过了,不可能的。”
  “她根本是在骗你吧,那种……在有些检查上会出现假孕的症状的。”
  周进呼出一口气,他居然没有恼怒或可惜,只剩下解脱。
  陆思思见他这个神情,迟疑:“你不知道?”
  周进苦笑,“这才知道。”
  陆思思没有说话。
  她以为他是婚礼前知道了才过来追方璃的。
  吴小俊目光这才转到周进的脸上,盯了他一会,嘴唇翕动,缓缓地打着手势:【她走了?】
  周进点头。
  他虽竭力收敛自己表情,但那种压抑的气息还是十分明显。
  众人都不知道说什么。
  吴小俊垂下脑袋,肩膀耸动,很难受。
  “那女的真是!”墩子怒叱一声,他向来心直口快,扭头便走:“拿这种事情来骗人!我去找她算账!”
  “墩子。”周进叫住了他,他走出机场,湛蓝清澈的天,下午的阳光明媚温柔,冬季的风也不再那么刺骨。
  “算了。”他仰头看了看天,哑声说。
  他本来也没想要过那个孩子,也没为此浪费过感情,只是先前还是愧疚的,被道德感深深折磨,他不喜欢唐可盈,但是仍感到歉意。
  不过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墩子愣在那里,望着周进神色,游移不定。
  手机震了一下,是唐可盈的短信——
  【用不着道歉,我没怀孕。】
  周进唇角嘲讽地勾了勾,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他没有回复,放下手机,摇摇头。
  陆思思跟在他身后,原想再为朋友说几句,可看着面前的男人,很多事,也说不出口了。
  吴小俊发出轻轻叹息。
  周进走了几步,再次回头。
  他望向最后的机场,眼窝极深,眼睛漆黑隐忍,嘴唇紧抿,眼角的细纹在阳光下十分清晰。
  他会等的。
  等她回来的那一天。
 
 
第92章 尾声
  尾声。
  他的女孩在那一天离开了。
  去了他未知的远方。
  这一走, 便是八年。
  一个人的时候,周进常常会想,她是否真正地在他的世界出现过。
  亦或只是他的一个幻觉。
  毋庸置疑,那是他生命里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八年间,周进没有再恋爱, 没有再结婚——他曾按照她的希望尝试过, 却发觉不可能,他终于明白,自己没法再对任何一个人产生“爱”的感觉。
  他只爱她。
  她走了后, 他就不会爱了。
  ……
  这几年, 周进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他和墩子的事业里。
  两人都是踏实肯干的男人, 合买了一艘铁皮渔船,雇了十几个当地渔民, 在黄海、渤海附近捕捞。
  仿佛回到了几年前的日子。
  出海时, 时而还能看见海洋岛。
  仍旧是当年的模样, 郁郁葱葱, 几处坟茔缀在山坡之间, 面朝大海,吹着寂寂的冷风。
  他甚至还能看见类似当年“小黄海星”的旧轮船,已经彻底报废,停在海洋岛的荒凉码头,围着船锚慢慢地打着转。
  每次这个时候, 周进都会挽起衣袖, 点一根烟, 靠着甲板休息一会。
  依稀还能想起当年红衣少女的倩影。
  她站在船头,笑着,闹着,颊边有浅浅的梨涡,纯真美丽。
  他也能看见那个自卑落魄的自己,被所谓的男人自尊心深深折磨着,却在她的笑容里溃不成军。
  他怀念她的拥抱,怀念她的亲吻,怀念过去的点点滴滴。
  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不敢想。
  只日复一日地投入到工作里。
  出海,回来,出海,再回来,循环反复。
  大海是富裕且慷慨的,尤其是对待吃苦耐劳的水手们。
  除去休渔期,他们一整年都漂在海上,凡事亲力亲为,一年下来,也小有富裕。
  坚持了两年。他们又购置了两艘渔船,雇佣船老大出海,成为幕后的船主人。
  事业渐渐步入正轨。
  他们开始安排船期,根据海鲜价格利润前往不同海域捕捞。墩子人脉广,联系了市区里各大酒楼、海鲜城,直接供应。周进跟船较多,专管技术捕捞,确保产量和质量。
  时间滴滴答答地走着。
  第四年,两人成立了一家小船务公司,又购进三艘的近海捕捞船。
  日子稳步上升,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买了房,买了车,在当地的近海捕捞业中也小有名气,跟几家大酒店都有合作关系,周进也俨然成为过去朋友眼中的“成功人士”、“大老板”。
  好像,已经跳脱了过去的那个阶级。
  但是分歧也从这一年开始。
  墩子对现状十分满意,他有家庭有孩子,不想再冒险,认为这已经足够。
  而周进却认为不够,远远不够。
  他希望走得更远。
  过去,方璃为他借来的课本始终摆在他的书桌前,他那时也会看,但更多的是让她开心、为她努力,可是潜意识里觉得,其实没什么用。
  直到现在才发觉,是有用的。
  知识或许不能直接改变什么,但一定能开拓眼界,改变思想。
  他们不是不相爱,只是思想始终不在一个高度;他出身贫寒,所受教育有限,他的世界就那么点,层次就那么高,体会不到她的痛苦。他甚至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痛苦。
  而她又是一个那么敏感,那么多愁的人。
  两人根本无话,这段婚姻除去“爱”和“性”以外,其实是空的,是一地的散沙。
  携手一生的人,怎么可以是只有爱的人。
  他近四十岁的这一年才真正明白。
  而她二十岁的时候就在为此挣扎了。
  ——所以为了她,他一定要走得再远一些。
  这四年,周进一直都在不停学习,H大、水产学院、海事学院、网络课程,他能感觉到自己和过去的不同,他在努力地同她靠近。
  第四年,他拿出过去的资金单干。他有丰富经验、有知识、有技术、英文流利,不满足于近海捕捞,开始涉略远洋渔业。
  近几年,国家一直大力扶持远洋渔业,近海环境恶化,渔业资源逐步枯竭,要想长远发展,远洋捕捞已是必然趋势。
  只是远洋方面十分欠缺人才,需要丰富的远洋航海经验,捕捞技术,相关语言、身体素质等硬性要求。
  但是谁能比他更适合呢。
  他瞄准了这一点。
  剩下的四年,他花去近一年多的时间拿到远洋资格,前往过去最熟悉的美洲,带着船队来往于墨西哥渔场。
  这里有全世界口感最好的鱿鱼。
  摸索了两年,才渐渐稳定。
  虽然辛苦、船期长,但销往中国各地的酒店、海鲜餐厅等等,利润比之过去丰厚几倍。
  四十岁的人生,崭新的开始。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工作、浅薄保守的男人。他努力地追寻着她的脚步,丰富着自己的人生,渴望着真正与她并肩。
  可是她呢?
  这些年他也常常会在网络上搜寻她的消息,从毫无踪迹,到一些小众艺术奖的获奖名单,以及画展、双年展的邀请名单。
  他也了解一些。
  两人都在慢慢变好,实现各自的人生。
  只是,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他住回过去的家里,常常盯着画室里那幅他的肖像,回忆着她曾经的柔情。
  要是早知道有这样的一天,就让她画一幅自画像该多好。
  他遗憾地想。
  *
  直到第八年的秋天。
  在墨西哥渔场忙了三个月,周进拖着满身的疲倦回到家。
  不服老是不行了。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一个中年男人,头发间越来越多的白发,脸上生有细纹,过去强健的肌肉有微微的松弛,慢慢力不从心。
  周进停好车子,打开楼下信箱,清查一遍有无重要信件。
  他一封封拆开,大多都是投资传单、理财广告,粗略看了看便扔掉,在翻到最后一封牛皮信笺时,愣了一下。
  信笺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他轻轻拍打掉,撕开。
  呼吸一滞,手颤抖。
  那是一张画展邀请函,纸张微硬,白色底纹,打印字体,只有“周进”二字是手写。
  清秀工整的字体。
  干净,漂亮。
  周进攥紧邀请函。
  呼吸愈发加快,胸腔里漫开一丝热意,渐渐沸腾,每一根血管都在加速流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喜悦。
  这几年,他不敢去打扰她,怕自己再给她婚姻的压力,让她再愧疚、再纠结。
  那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但他一直在等她,从未变过。
  他相信,他们一定会有一个结局。
  周进一遍遍望着这张“方璃个人画展”的邀请函,目光落在右下角的地点,反复确认——她回来了?
  在他不在的这三个月,她真的回来了吗?
  他焦急地移向上面的展出日期,纸张有些潮湿。他现在才看见,极怕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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