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融融,新蝉蛙鸣,竹外桃花,红杏当墙。
苏锦萝站在甬道处,头顶是灼灼而下的日头。她眯眼,踮脚,往正房厢庑游廊处看去。只见书房槅扇半开,露出里头一张黑油桌案,案旁置银制滴漏,侧边坐着两人,分别是陆迢晔与城阳郡主。
“王妃?”雪雁见苏锦萝突然停了步子,便赶紧道:“王爷吩咐,说会等王妃到晌午的。”
可不是会等嘛,这会子郎情妾意的,是怕她打扰到人了!
苏锦萝原本压下去的心头火立时窜出来。
她烦闷的扯了扯身上的衫子,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将视线落到粉墙上。那里种着一棵杏树,一枝红杏摇曳枝头,迎春风灼日,分外妖娆妩媚。
连棵树都欺负她!
苏锦萝提裙,大步过去,踮起脚尖折了一枝红杏,然后唤住正要往书房去送茶的明远。
“喏,给你家爷,将这个一道带进去,就说我先回门了,让他过会子赶过来。”
说罢,苏锦萝将那枝红杏随意往装着白瓷茶碗的木胎漆盘上一扔,溅出几滴茶水,便径直去了。
明远难得愣站在原处,他抬眸,朝雪雁看去。
雪雁轻摇头,跟着苏锦萝一道去了。
明远神思困惑的端着漆盘走至书房门前,轻声唤道:“爷。”
“进来吧。”陆迢晔正在写字,头也没抬。
明远低着脑袋进去,将手中漆盘置于书案上,特意将那枝红杏放到了陆迢晔眼皮底下。
城阳郡主单肘撑在书案上,执着麈尾念珠轻转,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到那枝红杏上。
她抬眸,看了陆迢晔一眼,心头一喜,正欲去拿,却只听得男人道:“哪里来的红杏?”
城阳郡主动作一顿,尴尬收手。
明远不着痕迹的将漆盘放远,笑道:“方才在甬道处遇见王妃,王妃顺手折的粉墙那处的红杏,说是让奴才捎给王爷。奴才不敢动,这红杏是王妃扔在漆盘上的。”
陆迢晔细看,果见木胎漆盘上溅落几滴清茶,那红杏的一半花枝都快要嵌到茶碗里头去了。
这是……心中有气?
男人伸手,将红杏取出。茶水顺着枝桠,滴滴答答浸了一手。
明远见自家王爷只看花,不说话,也闷不吭声的往旁边站了站。方才他还不明所以,如今瞧见书房内的城阳郡主,立时便明了。怪不得要一个人回门呢。
“爷,方才王妃说,要先回门,让您……”
“让我什么?”陆迢晔把玩着手里的红杏,面上不显,嘴角却不由自主的勾了起来。
明远觑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城阳郡主,接道:“让您追去。”
陆迢晔不恼反笑,“真是孩子心性,这是又在与我怄气了。”
城阳郡主捻着手中念珠,声音清冷,“堂堂王妃,还如此孩童心性,有些不识大体了。”
陆迢晔眸色一敛,脸上笑意未消,却已不达眼底。
“嫁给本王,确是委屈了萝萝。她与本王差了整整一轮,整日里娇娇怯怯的,难得如此活泼。”说到这里,陆迢晔似叹息道:“也怪本王,昨日太过……”
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陆迢晔转头看向城阳郡主,眉梢眼角,皆是柔意,却不是对她的。“郡主身子无碍,这几日好好安歇便可,这是药方子,让府中人去抓便行了。本王要去追人了。”
话罢,陆迢晔起身,连个头都没回。
城阳郡主眼见陆迢晔径直去了,气得攥紧了手中的麈尾念珠。她深吸气,垂眸,盯住书案上那张龙飞凤舞的药方子,暗暗咬牙。
昨日太过,要去追人,配不上她……她苏锦萝,何德何能,能让堂堂静南王配不上!
城阳郡主气得面色煞白,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厥过去。
“郡主!”明远惊叫一声,赶紧唤了城阳郡主的侍婢冠珠进来。
冠珠替城阳郡主服下清心丸,细细替她捋背。
明远从木胎漆盘上端了一只白玉茶碗给人,城阳郡主方吃一口,便立时吐了出来。
“咳咳……”
只见那茶面上飘着几许浮尘不说,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缩在茶叶里蠕动的青虫。
“这,这应当是方才从杏花上落下来的……”明远呐呐道。
城阳郡主终于撑不住,歪头倒了下去。
“愣着做什么,你个笨奴才,还不快去请王爷!”冠珠一边扶住城阳郡主,一边急的直跺脚,冲明远嘶吼。
明远虽是奴才,但在府中地位却不低,往常这冠珠对他趾高气扬便罢了,如今王妃另有其人,他却不受这窝囊气。
“是。”明远施施然一拱手,出了书房,却不追人,只慢悠悠的去了前头,寻小厮道:“去,过半柱香后到书房回城阳郡主的话,咱们王爷今日回门,是大事,耽误不得,让城阳郡主自寻了府里头的大夫诊治,也是一样的。”
反正死不了。
……
马车内,苏锦萝靠在雪雁腿上,微微阖目,一脸懊恼。
太冲动了,她到底是哪里来的勇气,敢这样对那个伪君子!如若那伪君子真的对城阳郡主有意,她不是最应该撮合两人的嘛,这样她就能脱离苦海了啊!可是她在气什么呢?
还,还扔了枝杏花……反正抵死不认就行了,这送杏花,也能是因为它好看呀……
“王妃。”突然,雪雁俯身,轻推了推苏锦萝,贴在她的耳畔急道:“王妃,您的月事来了。可是咱们出来的急,什么都没带。”
苏锦萝撑着身子拉开那条翠云拖泥妆花罗裙一看,果真看到上头的沾着的血渍,湿润润的半干涸。而直至这时,苏锦萝才觉自己腹内翻搅,惴惴的疼。
雪雁犹豫道:“要不,咱们先回王府吧?”
反正也没出来多久。回王府,总比去理国公府要近些。
苏锦萝使劲摇头。她才不能回去呢,方才刚刚撂下狠话要那伪君子来追她,若是伪君子不追来,她这般灰溜溜的回去,面子要往哪处放啊!
不对,不对。那伪君子才恨不得自己走的远远的,好与那城阳郡主双宿双飞呢。所以自个儿这是挖坑把自己给埋里头了?
苏锦萝使劲抓了抓自己的发髻,抓的青丝散落,珠钗松乏。
“吁……”马车陡然一停,苏锦萝身子一滚,差点撞到马车壁。
“怎么赶的车!”苏锦萝的小脾气愈发渐长,往日里遇到这事,不过就是拨开帘子瞧瞧动静,询问一番,这会子却连静南王府的马车夫都敢吼了。
马车夫没回话,马车帘子却被人掀开了。
日头很大,进来的人背着光,苏锦萝看不真切,只想着,难不成那马车夫被自个儿吼的心里不开心,要拿自己练马鞭了?
真是的,她没事乱撒什么气呀,都怪那伪君子……
“真是淘气。”男人慢条斯理的挤了个位置刚刚坐下,就朝苏锦萝脑门上下了个栗子。
苏锦萝捂着额头,怔怔看向陆迢晔。
还真追来了?心头酸酸涩涩的冒着泡,苏锦萝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捏着手里的那枝红杏,陆迢晔动了动汗湿的后背,将其插到苏锦萝发髻之上。杏花美人,顾盼生姿。小妇人如今,却比这花中第一流的杏花还要再娇艳上几分。
追的急了,陆迢晔的内衫都湿了,他端起茶案上的什锦小茶杯吃了一口茶。
小妇人惯用这套茶具,每次他挪用,都要瞪着一双眼盯住了,待他吃完后,让雪雁或玉珠儿细细洗刷干净。
“王爷,王妃她来月事了。”雪雁见苏锦萝那副愈发羞赧模样,陡然压着声音开口。
可不能就这样回门了。不然丢的不是王妃的脸面,而是王爷和整个静南王府的脸面。若太后再因着这事给王妃没脸,那吃亏的还是王妃。
陆迢晔眸色一顿,视线下移,落到苏锦萝那条翠云拖泥妆花罗裙上。
“东西带了吗?”
雪雁摇头,“出来的急,都没带。”
陆迢晔沉默片刻,单手搭在膝盖上,一下又一下的敲着。
马车缓慢行驶,拐过街口,苏锦萝只觉小肚子一抽一抽的疼,身下一涌,沾湿了缎面坐垫。
面色燥红的缩在坐垫上,苏锦萝不敢与陆迢晔对视。
青绸马车辘辘行驶,男人依旧没有说话,苏锦萝等的急了,“我,我们寻个地儿停下来……”
“不急。”陆迢晔轻缓开口,捋臂扬袖道:“只是回门一段路,遮着就行了。”
第51章
青帷马车停至理国公府大门前。朱色府门大开, 府前洒扫的十分干净。
老太太听到门仆递来的消息, 早早领着众人迎在府门口, 翘首企盼。
“来了, 来了。”二夫人林氏搂着怀里的小童笑道:“这都盼了一早上了, 总算是把人给盼回来了。”
“母亲, 饿……”小童仰头, 露出一张养的粉雕玉啄的小脸,身子胖墩墩的穿着红褂子衫, 脑后留出一条胎发小辫,系着红绳子,上挂两颗大珍珠,用金八宝坠脚。
“过会子就能用了,不急。”林氏柔声安慰, 眸色却有些深。可怜她的儿,站了许久,日头晒着, 连午膳都没用, 这都要饿坏了吧?
那苏锦萝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了, 一个小小静南王妃便敢如此耀武扬威。若论天下, 谁人能比得宫里头那位。待珍姐儿回来,定要好好治治她。
马车帘子轻动, 露出一角宽袍。
“是二姐姐吗?”
“是呀, 你要唤二姐姐。”林氏笑着抚了抚小童的脑袋, 面上一派温和之相。
小童名唤苏澄瑜, 是二房三公子,现年五岁。先前一直住在林氏娘家养病,直至前几日苏锦萝与静南王成婚,才被林氏接了回来。
门仆抬了马凳过去。马车帘子被打开,率先踏出来的是一双青缎粉底的皂角靴,然后是陆迢晔那张俊美如俦的脸。
“慢点,慢点。”苏锦萝跟在陆迢晔身后,用罗袖掩着腰臀,小手拽着他的腰带,声音软绵绵的带着焦急。
陆迢晔慢条斯理的撩袍下马车,然后抬臂扬袖,揽着苏锦萝的腰肢替她遮盖腰臀处罗裙上的血渍。
远瞧着,两人姿态亲密,贴在一处,似窃窃耳语。
小妇人小心翼翼的下马车,脚上的软底儿绣花鞋轻飘飘踩到马凳上,然后歪歪斜斜的往旁边倒去。一双眼四处张望,生怕真的摔疼了自个儿。
陆迢晔无奈叹息一声,用长袍掩着,抬脚一勾,苏锦萝摔的更真实了一些,惹得府门口众人争先过来搀扶。
男人避开众人,大臂一挥,将苏锦萝拦腰抱起。
苏锦萝伸出一双生嫩藕臂,颤巍巍的挂在陆迢晔的脖子上,偏头时面色臊红。
宽大摆袖将怀中的纤细小妇人遮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此刻因为羞赧,所以在陆迢晔怀中埋的极深,只一双玉耳绯红至极。
雪雁随后下马车,她急急行至孙氏身旁,小心贴耳与其说话。
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苏锦萝和陆迢晔身上,根本就没看到孙氏与雪雁的动静。孙氏听罢,了然点头,赶紧吩咐身后的元嬷嬷去锦玺阁,备好干净衣物和月事用物。
元嬷嬷先苏锦萝和陆迢晔来理国公府打点,对于这事已做好准备。因为她早就算过日子,王妃的小日子确就在这几日。
前头,苏锦萝和陆迢晔两人被一众人团团围住。
“萝萝,无碍吧?”老太太先开口,一脸焦急。
苏锦萝摇了摇小脑袋,并未开口。一旁陆迢晔道:“无碍,崴了脚。”
“快,去备软轿。”林氏招呼身后的婆子。
陆迢晔搂着人大踏步进理国公府,前头有两个小厮急急抬了一顶青绸软轿来。
弯腰将苏锦萝放进去,陆迢晔俯身,哑声道:“当心些。”
苏锦萝动了动小屁股,点头。
青绸软轿的帘子被打下,陆迢晔起身,负手而立于原处,眼看着那顶软轿越行越远。
今日天色极好,正是晌午一刻,阳光普照,层层叠叠的晕漾下来,恍惚的人几乎睁不开眼。
躲在两旁游廊门户后的丫鬟、婆子抻着脑袋张望,心下暗叹。果真是名扬天下的静南王,貌比潘安,传闻出门能得掷果盈车之盛况,一点都不作假。这风骨气度,濯濯如松,清冷如玉。
“王爷,已备好酒席,请赏脸。”理国公上前,拱手行礼。
“岳丈不必多礼。”陆迢晔微颔首,唇角轻勾,与理国公一前一后往前头明厅行去。
这头,苏锦萝坐在软轿内,颠颠一路,到内宅门口又换婆子抬轿,七拐八绕的,终于到了锦玺阁。
元嬷嬷已带着玉珠儿等丫鬟候在垂花门口,眼见人来了,慌忙指挥着婆子将轿子抬进院内。
元嬷嬷办事从来利索,她带着玉珠儿等大丫鬟,将锦玺阁内外洒扫干净,就连婆子、丫鬟都换上了自己人。更别说是一些贴身用物,早就差静南王府的管事备好,一车又一车的运了过来。
“王妃崴了脚,走不得路,你们将轿子留在此处。”元嬷嬷板着一张脸说完,就将抬轿的两个宽壮婆子打发去了。
玉珠儿上前,将苏锦萝从轿内搀扶出来,然后抻着脑袋往里瞧上一眼,果然见软轿内的坐垫上带上了血渍。
如青与依彤近前,取了那坐垫出来,换过新的,又招呼着婆子将香汤送进正屋。
素娟屏风后,苏锦萝用了香汤,换过衣物,穿戴整齐后趴在榻上蔫蔫躺着。
榻上锦帐纱被,软枕熏香,苏锦萝却面色苍白的透出一股可怜劲来,直瞧的人万分不忍。
“王妃,小厨房熬的红糖生姜水。”雪雁打开帘子进来,将手里的红糖生姜水端给苏锦萝。
深红色的红糖生姜水上漂浮着几块硕大生姜,黄澄澄的连皮都没去。
“王妃,这生姜连皮煮出来的劲才大,您喝了以后定能好些。”雪雁柔声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