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氤氲,晕黄灯色,笼罩而下。外头是倾斜而下的月华美色,恍惚间不似真地。
一个坐,一个蹲。
小妇人仰着一张白瓷小脸,一双水雾大眼惴惴不安的看向面前的男人。
别看平日里苏锦萝跟陆迢晔玩闹的厉害,时不时还呛上一句嘴,但其实她骨子里对这人还是怕的。作为一个生活在恶势力之下的弱女子,苏锦萝从来都很会审时度势。
“脖子。”
苏锦萝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歪了歪脖子。模样乖巧的不似真人。
“腰。”
苏锦萝爬起来,扭了扭腰。
“看你再跳。”陆迢晔一折扇下去,狠狠敲在苏锦萝的脑袋上。
苏锦萝委屈的捂着被敲疼的地方,小心翼翼的伸手扯了扯陆迢晔的折扇。
陆迢晔没动,只道:“送王妃回去。”
“是。”雪雁慌忙起身,领着苏锦萝往前去。
苏锦萝低着小脑袋,一小步一小步走的十分规矩,就似生恐踩到地上的蚂蚁似的。
明远满脸热汗的从旁边奔过来请罪。
方才他正与陆友孜带过来的太监总管瑞福吃酒。那瑞福与他主子一样,不是个好酒量的。明远又惯是个能说会道的。这会子,那人早就不知道喝到哪个桌子底下去了。
陆迢晔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眉宇间渐染上一抹狠戾。连廊下那温和的灯色都瞬时狰狞起来。
明远跪在地上,眼前是那一小片水渍。很薄,很细,覆在青石砖上,完全不明显。
“规矩,都是知道的。”男人缓慢开口,声音沉暗。
明远的额角落下一颗豆大的汗珠,他将头埋得很深,颤声道:“是。”
膳堂内,陆友孜吃了一碗解酒茶,吐完以后,神思清明许多。他撑着桌子起来,遍寻不到陆迢晔,便晃晃悠悠的出来了。
听到身后动静,陆迢晔转身,看到脚步虚浮的陆友孜。
明远赶紧上前搀扶。
“四叔。”吐干净了,陆友孜大致已经醒了。
“皇上。”陆迢晔面上带笑,眸色微冷。
“不知先前问四叔的问题,四叔觉得如何?”陆友孜挥开明远,站定。他的身量与陆迢晔差不多高,但一个清癯,一个纤瘦。从气势上来看,就已经是天差地别。
“臣年事已高,不堪重任。只盼着能多孝敬孝敬太皇太后就足矣。”陆迢晔拱手作揖。灯色下,那张脸白皙如玉,俊美如俦,丝毫不显老态。比起朝廷之中那些老成老树皮的臣子,实在是云泥之别。
陆友孜哑着嗓子,上前扶住陆迢晔。
“四叔,如今朝局不稳,朕,朕是举步维艰啊。”陆友孜情绪一起,那酒劲似又上了头。
他攥着陆迢晔的胳膊,喉咙中隐带哽咽。
说到底,还是个尚未成亲的半大孩子。生母逝,生父逝,外戚无权,四面楚歌。如今瞧见陆迢晔,只当成一根救命稻草,浑然不知这是一株最毒的罂粟花。
“陛下如今朝局不稳,主要还是身旁无可用之才。”陆迢晔慢条斯理的推开陆友孜的手,笑道:“依臣看,如今镇守边域的小侯爷沈玉泽,讨伐罗延规的方淼,理国公府的苏清懿和苏容瑜,皆是少年英才。可堪重用。”
“前三人朕倒是识得,只是这苏容瑜……却是谁?”
“此人虽只是理国公府大房一介庶子,但才气过人,文武兼备。陛下,追溯往昔,王侯将相,皆市井出生。庶子、嫡子,只要能帮陛下稳固江山,又有什么分别呢。”
“好。”陆友孜大笑道:“听四叔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因着方淼对陆迢晔的敌对态度,陆友孜一开始对陆迢晔是抱怀疑态度的,今次来,也带着几分警惕和试探。但方才听到他在席上的破敌之策,又听到他举荐方淼,立时便觉,像四叔这样的君子,方淼与其,定是有误会。
陆迢晔敛袖,颔首道:“陛下明白就好。只是这治家治国治天下,得先要成家才行呀。”
一语中的,陆迢晔将陆友孜第二件头疼的大事指了出来。
新帝登基,满朝文武,都在上奏说,立皇后的事。
第81章
对于娶皇后这件事, 陆友孜原本有一个人选,那就是文国公府的姑娘, 方婉巧。只是可惜, 如今方淼戴罪之身,文国公府无势可依,若娶了方婉巧,于陆友孜,并无多大助力。
翌日, 天晴, 风清,午日高照。
苏锦萝撑着被累断的小腰拨开锦帐, 自榻上起身。
“王妃。”雪雁推门进来伺候。
“怎么样,人走了吗?”苏锦萝坐在梳妆台前梳着长发, 瞥一眼尚在榻内休憩的陆迢晔。
“还未曾走,听说昨晚上皆吃醉了酒,如今宿在厢房里。”
“嗯。”苏锦萝漫不经心的应一句,想起来昨夜这厮虽在宽袖内藏了酒, 但确也吃了许多,这会子怕是头疼的厉害。“让玉珠儿端碗解酒汤来。”
“是。”雪雁应一声。
“等会,”苏锦萝唤住人, 道:“多煮几碗解酒汤,给厢房那两个也送去些。”
“好。”雪雁躬身退出去。
屋内一瞬沉静下来, 槅扇半开, 露出廊下裛菊, 枝头凝露,金菊满丛,长势极好。
苏锦萝将放在妆奁盒子里的桂花头油取出来,小心翼翼的抹在头发上。
青丝婉顺黑亮,搭在梳妆台上,如瀑布般细腻顺滑。香浓的桂花头油倾洒其上,被白嫩指尖缓慢抹开,晕出一层氤氲光色。
锦帐内,传来窸窣响动声,似是有人闻香而起。
苏锦萝正在梳发,透过面前的花棱镜,能看到那正拨开锦帐起身的男人。男人穿一套素白亵衣亵裤,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榻上,搭着腿,青丝披散,神色似有些懵懂。
说实话,这还是苏锦萝头一次见男人这副模样。因为不管何时何地,只要男人清醒过来,那双眼必是又利又深的。
男人偏了偏头,眸色瞬时清明。
苏锦萝还没瞧够,心中叹息,觉得这男人实在是太自律了。
花棱镜内,两人对上视线,苏锦萝赶紧偏头,装模作样的继续梳发。
陆迢晔起身,取过木施上的衣物换过,然后去屏风后洗漱。
素娟屏风内早已备好沐盆、巾帕等物。还有苏锦萝新制的桂花味皂角。陆迢晔伸手拿起那块皂角瞧了一眼,放到鼻下嗅闻,唇角不自禁勾起。
洗漱完毕,他的身上尚带一股清淡桂花香,停留片刻后,被冷梅香所覆盖。
走至苏锦萝身后,陆迢晔伸手触了触她一头青丝软发,然后挑一绺搭在指尖,轻捻,俯身下去道:“真香。”
苏锦萝偏头,抽开陆迢晔的手,重新取出一瓶桂花头油递给他道:“喏,你去帮我将这瓶桂花头油给皇上。”
陆迢晔伸手接过,拢进暗袖内。
苏锦萝顺手将那把绿檀木的小梳子递给他,仰起小脑袋,笑眯眯的道:“雪雁不在,你替我梳个发髻。”
陆迢晔听罢,饶有兴致的亲自去搬了一张实木圆凳过来,撩袍坐上去,捋起苏锦萝的长发道:“想要什么发髻?”
“唔……”苏锦萝歪着小脑袋想了半日,道:“想要梳挑心髻。”
“如何梳?”转了转手里的那把绿檀木小梳子,陆迢晔撑着下颚靠在梳妆台上,呼吸之际满是浓厚的桂花头油味。
“你居然不会?”苏锦萝惊奇的瞪大一双眼,捂着小嘴窃喜道:“我当你什么都会呢。”
陆迢晔叩了叩梳妆台面,道:“我早说过,我是人,不是神仙。”
苏锦萝喜滋滋的盯着人笑了片刻,然后轻咳一声,挺了挺小胸膛,道:“你听好了,我只教你一遍。”
陆迢晔挑了挑眉,“洗耳恭听。”
“挑心髻呢,就是将头髻梳成扁圆形状,然后在发髻顶部,饰上花朵状的宝石首饰。呐,就像是这种首饰。”随手拿了一支宝石缠顶的蝴蝶簪递给陆迢晔,苏锦萝侧了侧身子,乖巧坐好。
“可以开始梳了。你力小一些,别弄疼我了。”
陆迢晔但笑不语,执起那把绿檀木小梳子,落到那头长发上。长发顺滑异常,只一梳,便能从头梳到尾。
“哎呀,你轻点……”苏锦萝还嫌陆迢晔笨手笨脚的拽疼了她。
“别叫唤。”苏锦萝那沙沙的软绵小声音,勾着尾音,婉转千承,直唤的人一机灵。
本来男人刚起,这会子只觉心头烧的厉害,专往一个地儿钻,手下一重,小姑娘又红着眼儿哀哀的叫唤上,真是火上浇油。
“闭嘴。”威胁的拽了拽手里那缕长发。陆迢晔站起身,宽袍落下,双眸深谙。
“唔……”感觉到身后的架势,苏锦萝立时伸出小手,一把捂住自己的嘴猛摇头。如果她没有感觉错的话,方才,方才那滑在她腰上的……
臭流氓!
见人终于安静下来,陆迢晔一边慢条斯理的说话,一边用指尖绕着那发尾,心情极好的转圈。
户牖处,端了午膳过来的雪雁听到里头的动静,赶紧往后退几步,到廊下静站。
昨晚上明明闹得厉害,直到今晨早间方歇,不然也不会睡到这会子。不过怎么才一会子的功夫,又闹上了?也不知王妃那小身板能不能吃得消。
正担忧着,雪雁突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道声响。
“雁儿。”明远跨过垂花门,进到甬道,手里拿着个东西,神秘兮兮的疾奔到雪雁身边。
“嘘。”雪雁一把捂住明远的嘴,往里头使了一个眼色。
明远立时明白,点头,将手里握着的东西递给雪雁。竟是一支金步摇。
“你哪来的?”雪雁大惊。
这支金步摇以黄金屈曲成飞雁状,上缀珠玉,六朝而下,伏成花枝,做工精细异常。底下刻着宫印,一看就是宫里头的东西,价值不菲。雪雁只是一个丫鬟,丫鬟哪里有戴金步摇的。
“陛下赏的。”明远凑过去,贴着雪雁的耳畔低声道:“方才你不是让我端解酒汤去嘛,陛下身边的瑞福就给了我这个。”
雪雁蹙眉,心里不踏实,道:“瑞福好歹也是堂堂太监总管,怎么随身带这么一支金步摇?”
“雁儿,这你就不明白了吧。”明远拉着人坐到美人靠上,握着那只小手摸了又摸。
雪雁瞪他一眼,猛地一下抽手朝他手背打去。
“哎呦。”明远低叫一声,委屈道:“咱们这都成亲了,你怎么连摸都不让我摸一下。”
明远大小也算半个主子,外头威风凛凛的,却被自家媳妇训成这样。若是被其他人看到这副模样,指不定要笑掉大牙。
雪雁又瞪一眼,去揉自己发红的手。
“来,我看看,拍疼没有。”明远一脸心疼的又要去抓雪雁的手。
“快说。”雪雁根本就不吃这套。
“好嘛。”明远委屈的摸着自己被打红的手背,呐呐道:“雁儿你想呀,送礼便要投其所好。咱们家爷最看中的是王妃,人家自然要送王妃喜欢的礼。我最看中的是你,那瑞福自然也要送你喜欢的东西了。”
别看明远只是静南王府内一个小小的贴身小厮,但人能跟在陆迢晔身边这么多年,心思深沉,自然不是旁人能及。
“在太贵重了。”雪雁心里头惴惴的,不敢收,也提醒明远,“这样好的东西,说送人就送人了,我觉得人家定是不会做亏本生意的。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你心里头可要掂量些。”
明远一脸正经的点头,“雁儿教训的是,我下次一定注意,不过这东西收都收了,哪里还有还回去的道理,你还是先替我收着吧。”
其实明远见过的好东西不少,还真不缺这支金步摇。可他头一眼看到那上头用金线屈出来的飞雁,便觉跟自家雁儿实在是太配了。
雪雁虽说性子各方面都极好,就是有一点,太过谨慎,没见过大世面。像这种奴仆之间的私下交易在皇城内数不胜数,上头的主子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的,只要能攀上人,那也是你的功劳。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待静南王称了帝,苏锦萝成了皇后,雪雁作为其身边的一等大宫女,势必要跟着一道撑起硕大后宫,如果再不拓宽一些眼界手段,哪里能帮衬的起来,到时候,自家爷定然会寻更厉害的人物来。
雪雁虽不会被王妃厌弃,但毕竟不再是最倚重的人,这里头的落差,可想而知。
“雁儿呀,我听说最近你这里的一些丫鬟不是很尽心。”
在外人眼里,陆迢晔一贯是个儒雅君子,而为了要取信于旁人,他大开静南王府,丝毫不介意的让各方势力安插进府。
因此,不管人前人后,数千双眼睛盯着,陆迢晔一天到晚当着他的君子。如此儒雅的君子在眼前,那些丫鬟自然只敬不怕,而苏锦萝又是个软和性子的,这就导致了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偷懒的人很多。
“是有些……”雪雁垂眸,面色有些难看。
明远见状,赶紧道:“来,我给你戴上。”将那支金步摇替雪雁戴到发髻上,明远提醒道:“你虽看着冷情冷面的,但最是个好说话不过的人。如今院子里头的事大多由你做主,你这门面得先要撑起来,只有撑起了门面,才能唬住人。然后就是用刑,要恩威并重……”
“怎么突然与我说这些话。”雪雁打断明远,神色奇怪道:“可是你听说了些什么?”
“雁儿,这些事你迟早得会。你想呀,你现在跟在王妃身边,王妃所有的琐事都是你打理的,但那些大事还是交在府里的管事婆子手里。所以论大权,你说话的份量便比不上她。”
雪雁盯着明远看片刻,恍然想起前几日的一件事。她和玉珠儿被王妃赏了一笼蟹蒸小笼,正兴高采烈的准备去吃,却不想去小厨房提时,告知已经被那管事婆子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