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盼早晨才恶补了冲调酥油奶茶的法子,此刻在宫人的侍奉下,调好奶茶,膝行到皇帝和皇后身前,奉上奶茶:“请父汗和可敦赏脸。”
皇后喝了一口,连声赞好。
叱罗杜文也呷了一口茶,也不夸赞,倒是冷冷笑着对杨盼说:“你父母一向可好?十几年没见杨寄那家伙,倒不知他还赌不赌了?”
直呼其名,是最大的不敬重。
罗逾抬眼看看父亲,又担忧地看看新婚妻子。
杨盼也有一瞬间的不快流露在脸上,但随即笑着说:“多劳父汗挂念,我父皇母后一直都好。父皇在建邺还常常想起老对手,总说世上英雄惜英雄,两国和亲,便是化干戈为玉帛,曾经是对手,日后为朋友。我父皇又说大燕陛下虽非汉人,却是饱读诗书的皇帝,而他自己每日只知道问政、赌博,才情上反而是远不逮及——当年有数次和父汗面对面,都是他更显得粗鲁呢。”
字里行间隐着批评。
叱罗杜文都不由笑了,指指杨盼说:“问你两句,答出一套,巧言令色,到底是我老对手生出来的。”
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忽闪忽闪的,有点像沈沅,叱罗杜文和沈皇后曾有那样一面之交,无聊时还调戏过她,如今到底自己都是做祖父的人了,不愿意在敌手家的小姑娘面前小了身份,因而道:“备下的赏赐呢?”
皇后连忙叫宫人取送给新人的礼物。
杨盼看看托盘里又是金,又是玉,眼孔倒不浅,没有特别的惊喜,但也喜盈盈向父汗和可敦道了谢。
她突然想起罗逾早上和她说的话,于是出语又问:“父汗的大礼实在太珍贵、太客气了。不过儿妇今日贪心,还想求父汗一个恩典。”
叱罗杜文问:“你还想要什么恩典?”
杨盼想着临走前父亲跟她说的“得意一人,失意一人”,又想着罗逾一直以来最萦怀的、最牵挂的事,那么她此刻赌一赌,无论押对了还是押错了宝,此时必然是输得最少而最能得到丈夫好感的时候。
她垂眸掩住瞳仁里的亮光,故意低矮而战战兢兢地说:“郎君说……他念着母亲养育之恩,今日大婚已毕,人生最大的喜事完成,想让母亲高兴一下,带着新妇拜见拜见。”
她越说越流畅,而坐着的皇帝的眉头却是越蹙越紧,而后扭头似笑不笑地问儿子:“宥连,这话是你教新妇说的?!”
罗逾也不意杨盼会口无遮拦地说这个。他骨子里有些怕父亲,尤其怕他又拿自己所爱的人威胁他——此前是母亲,现在又增加了一个妻子,失去哪个,伤害哪个,他都承受不起。父汗问起来,他就算是慌张也不能不作答,只能重重磕了一个头说:“也不是儿臣教的,只是之前提起过。她不懂其中原委,求父汗要责罚,就责罚儿臣。”
杨盼一派天真,看看丈夫,然后扭头望着叱罗杜文:“咦,孝顺父母不是好事?为什么要责罚呢?父汗不会的吧?”
儿子新婚,新妇呆萌,当然不宜做要打要罚这么煞风景的事,叱罗杜文做皇帝做了这么多年,深谙控制人心的手段,冷笑道:“孝顺父母当然是好事。只是父母就在座,倒找不着北,真是糊涂呢!”
杨盼笑道:“可不是。日后我孝顺父汗可敦,只是你们不要嫌我笨。那么——”
她俏伶伶的眼睛望着罗逾。
罗逾跪在她侧前方,因为紧张和气怒,脸色和刚进来时如沐春风般的模样已经大不一样了,他知道今日提也白提,更恨父亲的绝情无义,对杨盼投过来的目光恍若未见,但实际伸手用力拉了拉她的衣襟,示意她不要再胡乱说话帮倒忙了。
然而叱罗杜文的性子,是不会轻易让来犯者侥幸过关的。他撇脸问杨盼:“不过,我也不是不近人情的君主。宥连之前就跟我提过这茬儿,我当时答复:要拜见庶母,就不能厚此薄彼,朕后宫二百多嫔妃,广陵公主肯一个个拜会磕头,自然也有她的份儿。”
他声音越加低沉:“你们倒是来自同一个地方,想必磕头磕累了,跟着她有无数的话儿好说呢!嗯?”
杨盼紧张得呼吸发紧。
她抬眼看看叱罗杜文,依然是一副傻乎乎小女孩的模样,笑着说:“就是拜会所有庶母,也是理所宜当。只是二百多位有点多,只怕今天一天磕不完头,要拖到明后两天呢,夫君要给我拖累了。”
说罢,她冲罗逾吐了吐舌头。
罗逾始于震惊,继以感激万分,只觉得这妻子爱他、懂他,多少委屈和苦难都愿意为他受,纵使是小脾气坏一点,时不时有点娇气,也都是可爱的小癖好而已了。他的手偷偷伸过去,捏住杨盼的掌心,然后对她点点头。
皇帝笑了笑,说:“好。你有这份孝心,朕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后宫二百多人,就从分位最高的左夫人开始吧,都是熟人,还能聊上一聊。”
杨盼的笑容有点凝固——倒是没想到第一关是李耶若!
这会儿骑虎难下,她只能说:“是。”
小两口退身出门,眼见着又是手拉着手。皇后不由慨叹道:“宥连对人好时掏心掏肺,真是赤子之心。”
皇帝冷哼一声:“掏心掏肺就是好的?我看杨寄的女儿狡猾得很,将来不知他会不会被欺骗愚弄,乃至恨她一辈子!”
皇后侧着脸偷偷瞟了皇帝一眼。
叱罗杜文仿佛被拆穿了一样,突然怒发冲冠,把手里的奶茶杯子往地上一砸:“你瞟什么?!”
皇后急忙低下脖子摇摇头:“妾只是怕大汗生气。”
皇帝能够制怒,只一瞬又收回了暴怒的神色,看着战战兢兢来收拾碎瓷片的侍宦,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他这是病,得改!以前对他‘阿娘’,就是不论是非、毫无原则、但知依从,虽说——”
虽说他拿捏着这一条控制了儿子这么多年,但心里终不欲儿子有这样混淆黑白的软肋。
☆、第一三四章
杨盼跟着罗逾出了凤翔宫,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笑道:“父汗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可怕嘛!”
罗逾心道:那是你没见过他抽人鞭子,砍人手指, 乃至逼着人相互残杀吧……
不过吓唬她也没必要——仅一次抢亲,就吓得她近乎要和自己玩儿命,谁知道这小傻瓜的脑袋里还有什么异想?
眼见就要到左夫人李耶若的毓华宫, 罗逾又有些担忧和负疚感涌上来, 叹口气,拉着杨盼的手说:“委屈你了。以前李耶若是寄你家篱下,现在倒倒转来, 她成了你的长辈。今日拜见,倒要你向她执礼。”
杨盼就有不服也不能说啊!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她笑笑说:“没事,我譬如想着自己小时候就是个屠户家的外孙女, 大头兵的女儿,也没有龙子凤孙、世家贵族的尊贵身份,不像李耶若生来就是皇族宗室的女郎——所以咯, 就算给她磕俩头,也没啥大不了的。”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什么时候都不能小瞧别人, 也不能小瞧自己。
杨盼气定神闲地说:“不就是磕头嘛,又不少层皮, 又不少块肉。但是,你要告诉我,她到北燕之后, 你们有没有再闹过矛盾,别她把你的仇记到了我的头上。”
罗逾望空想了想,最终摇头道:“她嫁给我父汗之后,我一直是尊敬有加的,西凉灭国,多出自她的主意,我该帮她实现的也帮她实现了,说有仇应该也不至于,最多也还是在南秦的时候我三番五次拒绝她,女郎家大概会没面子吧?”
他也有些忐忑起来,但是看着身边妻子那既娇柔又无畏的表情,忐忑消失了——怕什么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连头都好意思磕了,脸皮一厚,还有啥可怕的?
两个人在毓华宫门口就站了一刻钟时间——通报进去,再把邀请的命令传出来,哪需要这么长时间?
不过,聊聊闲天,看看天空云卷云舒,树木绿荫莺啭,时间并不难打发。
好容易里头叫进,且只能女眷进去,杨盼深吸一口气,打叠了要受得起委屈的念头,笑眯眯地走入宫室正堂。
李耶若比在南秦的时候更美了。杨盼看着她,说不出她是因为打扮得更华丽精致,还是因为长得越发妩媚动人,才显得那么美得不可逼视的。
人生本就是无数命运翻转,她李耶若是西凉宗室贵女,也是父亲叛国被杀的孤女;是寄人篱下的南秦质子,也是以义公主身份出嫁的和亲公主;是不受南秦皇帝青睐的人,也是北燕皇帝心尖尖上的独宠……
如今,南秦的嫡长公主,不得不低着头,给这位北燕的左夫人下跪问安,奉茶回话。
李耶若自己,心里是熨帖极了。
她捧着杨盼调制的奶茶,轻轻啜了一口,蹙了蹙远山般的眉头,放下茶碗说:“广陵公主——啊不,扶风王妃,到底是南边的人,这奶茶冲得实在不得其味。看你一片孝心,也难为你了。”
她慵慵地斜倚着胡地特有的高脚椅子,一只保养得宜的玉手垂在扶手边,碧绿无瑕的镯子,硕大无朋的珍珠,金光璀璨的戒指,衬得那双雪白细腻的手更加雍容华贵。
杨盼自打出了家门、出了国门,突然间就学会了她父亲杨寄的若干厚脸皮和小狡黠,此刻人家是在示威,她却呆呆地装憨,笑着夸赞:“耶若阿姊是越来越滋润,越来越漂亮了!我打着马也追不上,阿姊有什么诀窍,日后一定要告诉妹妹,也不枉我们姊妹相识一场。”
然后捂着嘴说:“我真是傻了,现在是母妃,应该是长辈了。”
李耶若在南秦,和广陵公主相处不睦,但是回过头来想,也不过是心境不同,有些执拗。如今她喜气盈门,还真是眼界开阔了很多;又得杨盼恭恭敬敬一个头一磕,两句马屁一拍,对杨盼也没有多少勃勃的恨意。想着大汗对罗逾颇多看重,又想着南秦和亲的公主也是尊贵的,她自己在宫里得宠,明面上多少人巴结逢迎,暗地里又不知道多少人恨得磨牙,想把她生吞活剥,此刻再给自己树不必要的敌人未免太蠢。
聪明人永远知道自己的目标所在。李耶若笑着说:“什么长辈,生生地叫老了!我们可不是曾经的姊妹!如今生分了做什么呢?我身子不便,快扶扶风王妃起身!”
她嗔怪的媚眼一瞟,对身边一群宫女道:“我不是早给扶风王妃备下了礼物,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也不知道扶人,也不知道拿东西,要你们何用啊?”
大概她并没有备下东西,但是周围都是人精,马上到后面左夫人的寝卧里取了匣子递上来。李耶若打开看一看,“噗嗤”笑道:“真是缘分呢!我第一次到南秦,便蒙公主赐下一枝点翠的簪子,精致无比,我甚是爱惜。如今这北地的东西没有南边细致,我千挑万选,选中这样一枝簪子,王妃不要嫌弃才是。”
杨盼接过匣子时,匣子还是开着的,里面是一枝“玉树金枝”的簪子,金片和玉片缀在金丝绕成的小弹簧上,插在头上大约也会在风吹人动时俏皮地弹动起来,带来一头的风致。她倒也真心谢道:“阿姊送的簪子真好看!虽然我打马也追不上阿姊的容貌,不过有这样一枝簪子,想必也能漂亮一些。”
李耶若看她还是一副憨傻的样子,突然倒有点怜她:北燕不比南秦,宫里这样杀人不见血的地方,她这憨货只怕死得最快。倒是她李耶若除了凭恃皇帝的宠爱之外,别无可结派的人,这样一个蠢货虽然愚笨,毕竟旧相识,而且也不欺人,自己栽花不种刺,日后总归有用。所以说话和气多了,“妹妹长”“妹妹短”套了无数近乎。
杨盼从毓华宫出门,罗逾已经等得望眼欲穿,见她出门时神色飞扬,还是担忧地把她拉到身边,仔细看了看脸和手,没有看见泪痕才舒了一口气:“没受委屈吧?”
“没有。”杨盼兴致高昂,把匣子举给他看,“耶若阿姊还送我这么漂亮的簪子!”
罗逾看了看簪子,样子倒也普通,他心里对李耶若懂的很多,也不敢笃信,自己伸手接过,转交给了自己信得过的侍宦:“嗯,东西不错,你仔细收库房里去,别叫人弄坏了。”
杨盼说:“这么多母妃,一个个拜会下来,今儿天黑才能回去。”
罗逾终于忍不住说:“实在太累,就算了吧。”
杨盼摇摇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都说了要一个个拜会,现在食言,叫人笑话。累是累一点,可是我今儿初来乍到,认识认识也不是坏事,万一以后哪一天就需要谁帮我说句话了呢?刚刚给李耶若送了份南方的紫茉莉粉,她感慨了好久,说到底还是南边人有闲暇,做个粉三蒸三煮,搽在脸上又轻又细又白又香,还滋养皮肤,不像你们这里的铅粉,用多了脸色就会发青。”
她吐吐舌头:“我以后不用了。”
她天生的又白又细的皮肤,罗逾爱怜地抚了抚:“不用就够美了,不事铅华,才是最美好、最本真的模样。阿盼,我喜爱你的心,就和你的人一样,永远是真的,叫人心安。”
杨盼略略挑眉:上一世我或许是这样,可是并没有好结果。这一世我学了三分演戏的技巧,这半真半假的为人处世,反倒落了一片赞声。可见世人所谓“识人”,其实还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低下头,笑笑说:“走罢,今儿跑五十个,五天可以跑完。下面的各位母妃,就不留着聊闲天了,拜一拜,送个礼,就结束。”
饶是只“拜一拜”“送个礼”,这五十个嫔妃那里跑下来,也跑到了天黑。
杨盼坐到回王府的车里,已经是筋疲力尽,瞌睡打着打着,头就歪倒在罗逾的肩膀上,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过来,已经躺着了。昨日新婚,按着风俗要睡青毡帐篷以示“不忘本”。今日已经住进了扶风王的正屋。外头一片安静,虫鸣声都不闻,里头点着灯烛,从红绡纱的灯罩里透出光,映得屋子四壁都带着浪漫的红色。
杨盼惺忪地起身,揭开身上盖的大红锦被,然后听见旁边梢间里罗逾洗浴的声音。
她玩心顿起,只穿着白绫袜子,蹑手蹑脚地起身到梢间偷看。
北地不用南方的碧纱橱,用织锦的屏风分隔空间,薄绡垂幔,层层叠叠泻水似的。她偷偷揭开一角,从屏风后面往里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