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给你们废掉了!”杨盼犹自挣扎着要打他,打不着就上嘴咬了他手腕一口,气哼哼说,“哪怕是杀呢?一刀子也就过去了,哪有这么折磨人的?”
罗逾甩甩被咬出牙印的手,不服气地说:“你阿父那时候打我,也没留情面!要是我有王蔼那样的价值,只怕也折磨得差不多了。再说,真要把王蔼杀了,咱们俩还有今天?”
眼见杨盼又要扑过来,他急忙又张开双手抱住:“好了好了,他不肯回去,绝不是因为被打伤了好嘛?你但想想,你们俩的婚约,是谁先毁掉的?”
杨盼顿住正要咬上去的大门牙,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她是一直不肯嫁给王蔼,但是,阿父说“婚事黄了”的那会儿,是因为王蔼先娶了柔然的公主。在王蔼看来,背婚约而另娶,把一国的公主给甩掉了,虽然说是为了国家,但到底是个污点啊!
“后来那柔然公主怎么办的?”她忘记了要咬他一口肉这件事。
罗逾摇摇头:“老柔然汗死了,继位的新柔然大汗是那位公主同父异母的兄长,出卖王蔼全无犹豫——听说王蔼所娶的柔然公主当时还怀着身孕,在王蔼被捉的那晚上趁着一片混乱打马离去,之后就再没有人见到她。”
被王蔼从狼群中救出,便以身相许,召为驸马;那么耿直的王蔼居然心甘情愿娶了她,留在危机四伏的柔然——这又是怎么样一位公主啊?杨盼想着王蔼,想着那位不知名、未见面的公主,心里不由赞了一声“奇女子”!
马车到扶风王府,管事的长史正在门外翘首以盼,见马车来了,急忙上来帮着牵马:“殿下回来了?太子已经在客堂等了好久了。”
“太子?”罗逾一愣,人家都已经在家里等了,他也不好怠慢,只能匆匆下马,到客堂拜见。
太子叱罗拔烈正负手在客堂看墙上挂着的字画,扭脸见罗逾带着杨盼进门,笑道:“五弟回来了?你这间客堂,真是雅致得很呢!父汗也喜欢南人的青绿山水、设色人物,可惜我这样的俗人,看不懂。哈哈。”
又扭头盯了一眼杨盼,笑道:“这就是南秦来的弟妹了?”
杨盼觉得他那一眼有虎狼之色,心里有些不舒服。但太子是储副,是君,她只能敛衽为礼:“臣妾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笑道:“怎么这么多礼呢?这是宥连的家里,我才是客人嘛。宥连和我,一直以来就是好兄弟,平日里也不怎么计较礼数呢。”
他伸手到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只锦盒打开:“还没来得及给新妇送见面礼。”
锦盒里是一对巴林玉跳脱,半赤半黄,很是漂亮。罗逾接过,转手递给杨盼,杨盼又是蹲身一礼:“多谢殿下!”
她看出太子似有话要对罗逾说,于是索性先行告退了,出了大门,总觉得哪里不对,正好听见里面太子在说:“……你日后可是舒坦了。我还得在这里受罪,略有不洽,便是鞭杖伺候——全然不像个储君,倒似个奴才。人都说这叫恨铁不成钢……”他似乎在苦笑:“我都那么大人了,不成钢也就不成钢了,还能打成钢不成?”
杨盼往前走了两步,耳朵里有隐隐飘进两句:“……御医的脉象,估猜左夫人肚子里的是个儿子。父汗正在壮年,将来母爱者子抱,他百年之后,孩子大概也正是青年的时候。呵呵,只怕我阿娘要白死了。”
杨盼顿住步子,听见罗逾谨慎地回答:“父汗骨子里是崇信南朝儒教的,阿干虽不是嫡子,但是居长,是谁都不能改的。再说,立太子则杀母,父汗估计也舍不得李夫人。”
太子笑着说:“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能改的。父汗将来有一天突然说这条祖宗成法不太仁义,要废除了,不也是一句话的事?如今咱们大燕的天下都在他手中,大权独掌,谁敢多话反对?……”
罗逾的回复依然很谨小慎微:“虽说凡事预则立,但是也不能杞忧不是?”
“是,是。”太子说得很圆滑,但也很厉害,“宥连啊,不是我多虑,他这个人子孙缘薄,性子又凉。素和以前人都说最为受宠,说嫁出去施美人计就嫁到敌国去了;就是你当年到西凉和南秦潜伏,他也没关心过你的死活。杞忧也罢,预立也罢,自己太乐观、太老实,只怕有一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杨盼在屋里等到罗逾时,他的表情果然也有些沉郁。杨盼问:“太子是要拉拢你?”
罗逾点点头。
杨盼说:“你不是说,什么都不问,在藩地过自己的小日子最舒服么?”
罗逾还是点点头,然后说:“只要我阿娘不卷进去,我不想问他们的事。太子将来当皇帝,还是李耶若的儿子当皇帝,我都不在乎,也不信他们谁是真的把我当兄弟的。”
他抱住妻子,在她香喷喷的头发里深深地呼吸:“我奔波了这么多年,心一直是悬着的,很少着落在地上,好容易能正常过日子了,我不想管,我什么都不想管……”
他确实全无野心。
杨盼说:“但是,凡事预则立,还是不错的。”
罗逾看了看她,点点头:“我明白。”
他第二天就尝到厉害了。
皇帝在大朝之后,把一众皇子提溜到太子所在东宫,众皇子垂手站着,而做皇帝的提着一根鞭子从他们面前一个一个走过,目光如鹰隼,锐利而冷酷,盯住了谁,谁就是股栗汗出、脸色发白。
叱罗杜文终于停下步子,轻蔑地瞟了太子一眼,喝道:“把人带上来!”
一个宦官被五花大绑,鼻青脸肿地被推了过来。
皇帝拿鞭子指着那个宦官问太子:“拔烈,你认识?”
太子战战道:“儿臣不认识。”
皇帝笑道:“不会吧?前儿个你们把酒言欢时,怎么不说不认识?”
太子忍不住擦了把额头的汗,赔笑道:“啊,对的,前儿有人请酒,儿子……未顾父汗的禁酒令……请父汗责罚。”
皇帝“噗嗤”一笑,笑得冷森森的,接着,他的鞭梢指着那宦官的脸:“谁那么大胆,拉纤拉到太子殿下和皇后宫里的总管侍宦了?!”
接着,突出令所有人都惊诧的声音:“这个狗奴才杖毙!”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啦!祝大家2018,旺旺旺!
☆、第一四四章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读者新春佳节万事如意~~~~
不要被这章开始吓住。其实后面都是温情脉脉的一章啦,我不骗人
大过年的虽然走情节,但也要暖暖的。
所有皇子全部噤声, 太子更是汗出如浆, 眼睁睁瞧着那宦官一边苦苦求饶,一边被几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剥去衣衫, 露出一身白花花的肥肉,随即在秋风中被按倒在地。
皇帝眯着眼睛看着他们,对行刑手说:“选细荆条, 可以打到浑身肉烂, 血尽而亡,痛苦最大——叫这里诸位龙子凤孙看着点,警醒着点。”
这已经不仅是毒辣了, 简直是恶毒。皇后那里的总管侍宦,平日也算是人上人,突然有一天剥衣受辱,还是这样惨毒的死法, 确实能叫人警醒。
所有皇子,没有人敢把目光挪开,看着这个倒霉的人嘶喊、嚎叫、痛哭、求饶……最后声嘶力竭, 却始终不死,喃喃地低语:“求大汗……给奴……一个好死吧……”
而那白花花的身子, 先还分得清背是背,臀是臀, 腿是腿,慢慢落了一条条暗红色的血痕,慢慢血痕绽裂, 鲜红的血液滴出来,再接着血迹糊成一片,周围地上溅满血点,而那具身子,已经抽得肉丝飞起,看不出哪儿是哪儿了。
足足打了半个多时辰,尚有一息。皇帝大概觉得不耐烦了,皱眉道:“该死的奴才,命倒挺硬——照后脖子打!”
行刑手知道意思,卯足劲抽在颈椎骨上,四五下便听到“咔嚓”的骨头碎裂声,那宦官翻个白眼,浑身一阵抽搐,慢慢垂下了头。
“回禀大汗,已经断气了。”
皇帝冷冷一笑,目光扫过所有皇子,最后又重落到太子叱罗拔烈的脸上。
叱罗拔烈两腿筛糠,想跪又不敢。
皇帝问道:“你那天跟他谈了什么呀?”
太子心道:那奴才来之前已经打得鼻青脸肿了,想必谈什么父汗都知道了,自己交代不交代,结果都一样,反而是要多挨逼供的打。但是,一旦说了就是自己招供,必然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张着嘴到底害怕,半晌支支吾吾还没说出啥,眼泪倒下来了。
皇帝紧蹙着眉,眼见就要吩咐责打,突然有人匆匆过来,对皇帝耳语几句。
皇帝顿时色变,问道:“左夫人现在可好?御医去了吗?”
来人点着头:“御医去了,孩子保不保得住还要看御医的回话。”
皇帝胸口起伏,也顾不得责问太子,瞪了一眼道:“你等着!”目光又扫过罗逾,亦是阴狠的神色,不过旋即跟着来人健步如飞地离开了东宫。
太子脸色煞白,这时候嘴才合拢,望了望周围,满脸泪痕也是一副怂了的样子,低声说:“散了吧,都散了吧……”
罗逾有种要被殃及池鱼的预感,想着前一日和杨盼的谈心,独自思忖了半天,觉得自己决不能被太子裹挟着,丢掉他未来的宁静生活。
他在李耶若宫外的甬道上徘徊了很久,终于看见皇帝出来的身影。
皇帝冷着一张脸,问:“侍卫说你在外头等了好几个时辰了?”
罗逾谨慎地问:“李夫人和孩子还好吧?”
皇帝略和颜悦色:“还好。先她好好在散步,不知谁放出来的猫,突然就扑过来,惊得她摔了一跤。”
虽然见红,好在脉象稳定,大人孩子俱是平安。
皇帝犹自后怕,恨恨道:“猫奴也打死了,以后宫里谁再敢养猫,就滚到掖庭去圈起来和猫过吧!”
然后转过头来说:“听说你妻子也喜欢养猫?这次去扶风郡,赶紧全部收拾走,不许留一只在平城!”
罗逾忙答应下来——本来杨盼就肯定要带着她的猫和狗一起走的。
看皇帝的神色似乎平静了些,罗逾才鼓起勇气说:“儿子是来告诉父汗,儿子在南朝读书,有一句话记得清楚:‘君子之事上也,进思尽忠,退思补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为臣为子,必当心中铭刻。请父汗放心,也希望……希望父汗善待我阿娘——她有再多错处,毕竟服侍过父汗。”
这是他表忠心:孔子说,做臣子的,主上做的对,就尽力执行,做得不对,就谏言弥补,他心中光伟,绝无异念。
叱罗杜文盯着他,突然弛然一笑:“极是,这是《孝经》,后一句是《诗》里的:‘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1)”
今日李耶若的事,他似乎被吓到了,此刻满满的疲惫感,因而对儿子也少有的慈眉善目,拍拍他的肩膀,叹息道:“我以前也像你似的,不争,不想争。以为圆满就在眼前。可惜……”
【(1)意思是“心中洋溢着热爱之情,相距太远不能倾诉。心间珍藏,心底深藏,无论何时,永远不忘!”】
儿子带点谨慎的怯意看过来,那双眼睛点漆似的,明朗温暖,在他疲惫的心里勾起一些来自久远以前的、美好如春_色的记忆。逝者如斯,好多东西追也追不到,说也说不出,只能藏在记忆里,慢慢发酵,变成冲鼻的酸楚。
皇帝的眼睛抬起来,看着天空中飞越的昏鸦,一片云霞之间,天地映在他淡褐色的眸子里,却仿佛空落落的。罗逾并不知道他其实是想忍那涌上来的一丝泪意,只是觉得父亲这日显得虚弱。不觉皇帝的手又搭在他肩膀上:“宥连,咱们走走。”
罗逾小心地陪着父亲散步,平城宫阔大,但分割内外的甬道又长又窄,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
好容易走到最北边,叱罗杜文止步在一盏刚刚点起来的羊角明灯下,影子被灯光晃着,忽大忽小。他看看一旁,问:“从这道门过去,是靖南宫吧?”
罗逾答道:“是的。”
“最北头,阳光不好,地方也狭小。”皇帝评价着。
罗逾不敢接话,想着回复什么才能不卑不亢,冷不防皇帝突然说:“宥连,做父亲的,以前对不起你……”
他呆住了,再不料听见这么一句。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顺势跪下来,顿首道:“父汗这话,儿子当不起。”
皇帝没有解释,抬手沾了沾眼角,然后说:“到扶风郡,也不要一味地满足于小日子。郡里事务,心里要懂;边界安泰与否,不能大意;邻近的武州,有石温梁的旧部,听说听你的话,别让他们闹腾起来;邻近的雍州,要防着南秦越界使坏。还有,南秦的公主,爱可以爱,别被她控制得身心俱昏——不是我信不过她,而是你那个心软耳朵软的毛病,要督着自己改,不然,受伤的是你自己。”
“是……”罗逾不意今日父亲对他谆谆说了这么多话,而且,刚刚他急着跪下来,是因为看见父亲眼角闪动的一滴泪光——也是前所未见的。
皇帝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看着靖南宫,自失地笑:“皇甫中式刚来的时候,我也宠幸过她一阵——毕竟长得不错,身份也高,房中的花样多,我也满是好奇。”他摇着头,接下来的话没有再说,似乎是刻意咽住了。
接着转了话题,又说:“你阿干拔烈,不聪明,我也是恨铁不成钢,不得不时常敲打着他。他跟我耍心眼,到底还嫩。”
罗逾听这个话题,陡然紧张起来,想招供,但是又怕牵累别人,落得“背后说闲话”的恶名。
皇帝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冷笑道:“你放心吧,我这么多年皇帝不是白做的。你不接受他的拉拢,我晓得。这次杀鸡儆猴,希望他不要再犯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