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浊浪暗涌:皇后的中宫权柄,被分了一些给李耶若;太子虽未直接责罚,但从东宫詹事到太子师傅,再到太子府的长史,全数换了一批人;只枉死了皇后宫中总管,一条破席子裹到乱坟岗上。
而罗逾终于能够带着杨盼和王霭,踏上去国的道路,因此,那些浊浪,与他全然无关。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的母亲,可惜鞭长莫及。
他在马匹上眺望着平城宫的方向,叹息道:“皇甫亭入宫,希望她能够劝解我阿娘,少些仇恨,多学着享享福吧。过几年,我再求父汗放她出宫,与我在扶风团聚。”
杨盼从云母车里掀着帘子嗔道:“钉子还没碰够!过两年,你把我送回来,换你阿娘去扶风,不是更好?”把帘子一放,好像是生气了。
老婆要靠哄的,扶风王只能下了马,钻到车上给她作揖,嬉了脸说:“这个不能换的,换回来我每天怎么办?”
车上四面封闭,他凑上去“吧唧”亲了一口,然后耍赖说:“还是坐车舒服,我不骑马了。”
“我看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总有一天髀肉复生!”杨盼在他大腿内掐了一把。
“挺好。”罗逾适意地笑,“我就想着‘老婆孩子热坑头’——这话还是我听咱阿父说的呢!你看外面说他,不是战神,就是圣君,哪晓得他心里所求也不奢嘛。”
人总是被命运推着走的,我阿父就是这样。杨盼暗想着,那么,上一世罗逾他遭遇了怎么样的命运,使他宁可后来用自己的命来抵偿,当时也不得不做出杀妻叛逃的事?难道那时候的他就没有想过平安幸福的小日子么?——他们那时候不就过着平安幸福的小日子呀!
罗逾觉察杨盼低头不语,小酒窝也消失了,以为她对自己的没出息心怀不满,搂住她认真地说:“阿盼,你不要嫌我。做英雄,未必是福命。若是有一天国家必得派我效力,那是没办法的事,可现在,我就想好好过小日子,就心满意足了。”
“我知道。”杨盼也很认真地抬头看他,“我不是期待你做英雄,但是我希望你不要一无准备。”
罗逾怔了怔,然后说:“王府有三千护卫;武州郡原本石温梁的部下,曾经很想跟在我的麾下;再有急事,可能向你阿父借兵?”
杨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告诉他华阴那十万兵马的事,不过说:“阿父赠我的嫁妆,最贵重的都送在扶风郡,日后要屯粮、犒赏,都可以走里面出。”
罗逾笑着点点头:“极是。父汗叫我学着理会郡县里的事务,虽然我越不过刺史去,不过,赚赚民心还是可以的。”
未来看起来,总归是朝着一片康庄大道上走,车马辚辚,小两口相互偎依,只觉得路虽漫长、辛苦,心里却满满的幸福。
十来日车程,很快到了扶风。
这是一片位于岐山的湿润宝地,在汉中地区,汉武时立郡,原有“左冯翊,右扶风”之说,拱卫京师。可惜前朝大楚内乱后胡人乱华,不得不举国南迁,这块地方便归了北燕所有。杨寄也曾经想一步步夺回故土的地盘,奈何自从叱罗杜文登基之后,北燕被治理得欣欣向荣,而拉拢柔然,吞并西凉,北燕更是把两翼伸得阔远,南秦也不敢再轻易北伐。
扶风王府已经建好,刺史亲自接风,罗逾日日跟地方官员喝到半醺,而杨盼贤惠地在新家打理。“贤惠”了三天,终于受不了了,她气哼哼想:凭什么呀!你日日在外头快活,我日日在家里劳心劳力?
她把账簿子一丢,对身边人说:“我早上吩咐厨下炖了几道补汤,一会儿我去看望王霭,亲自给他送汤去。谁去刺史府上跟五殿下说一声。”
与王霭是旧识,大白天跟着一群侍女侍卫,也不怕罗逾误会。
杨盼带着好吃的,大摇大摆到了王霭住的地方。
人家客气,只说要当“田舍翁”,杨盼可不依,拿出她当家作主的能耐,很快在城里赁了一处闹中取静的屋子,给王霭和两个奚奴住。这会儿熟门熟路来了,看看宅子宽敞洁净,里头打扫布置得都到位了,才满意地点点头,对王霭说:“这地方宜于养病,转天我再找些靠谱的郎中给你瞧瞧脉息。你喜欢种个花草什么的也可以陶冶性情。”
王霭苦笑道:“我种什么花草啊?”
杨盼不甘示弱:“你不是说连庄稼都肯种么?种庄稼多累,又不好看,不如种种花草?”
王霭摇摇头,叹口气到一旁捧了本兵书展示了一下:“承蒙公主不弃,我就在书里臆想臆想,聊解烦闷吧。种花这种事,适宜于闲得发慌的郡王和王妃。”
只要一说话,还和以前似的不会说话。
杨盼看着他现在这副样子,自然是没脾气的。见谈不拢,好在还有好吃的可以缓解尴尬,于是揭开食盒,夸张地嗅了一下,然后说:“绝对好吃!牛乳蒸羊羔,党参炖乌鸡,葱烧黄河鲤,桂花酱乳鸽——还不仅是好吃呢,你一定要多吃点补补身子。”
王霭眉一皱。
杨盼不等他发话,先带着命令的口气:“君有赐不可辞!”
王霭不由失笑,点点头说:“好,臣努力加餐饭便了。”
倒是没有以前那么拘谨,坐下来提起了筷子,每样都夹了吃起来。
突然,听见外头门板拍得震天响。
王霭放下筷子问:“公主今日出门到臣下这里来,有没有告诉你夫君啊?不会是吃醋打上门来了吧?!”
☆、第一四五章
除了罗逾还有谁?
杨盼顿时气得怒发冲冠:好啊, 你家里藏着漂亮的侍女, 我没跟你计较;你日日笙歌,估计陪酒的也少不了舞姬歌姬, 我也没说什么。难得我大白天的出来看一眼故人,送点补身子的吃食,你就过来把门拍得山响?你给我留面子么?
她冷冷道:“别理他!叫人出去说, 要接我, 在外头静候就是。”
王霭看她还端那公主的任性架势,不由一笑:“原来广陵公主还是老样子。”他目光一时放空,似乎在回忆什么, 但很快又抬起眸子:“还是别任性_吧,能平平安安在一起,多好呢!”
他起身道:“我去门口迎接,和他说清楚吧。”
杨盼看他佝偻着背起身, 步伐缓慢蹒跚,不由拉住他说:“何必你去?端着点,我去!他要敢拉着脸, 我就直接把他赶出门,调_教好再出来见人!”
王霭不由失笑:这小公主还是这样。以前经常气得他想跳, 现在……他却先移情别恋了。
原来少年时以为的“爱”,不过是所有人告诉他“应该这样”;后来却真正晓得了目光相对的一瞬间, 心脏被击中的滋味,为这一滋味,人果然敢冒险, 敢做出不可思议的事,却绝不后悔!
见杨盼风风火火地出去了,王霭怕她真的和罗逾吵起来,自己倒成了负罪的人了,所以只能拖着腿,也慢慢往门口而去。
杨盼到了二门,威严对身边的侍女说:“把门打开,让他进来。”好整以暇在一旁等着。
但是她却吃了一惊。进来的并不是罗逾,而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难道竟是个胆大妄为的乞儿?
杨盼有些不快,说:“你是来讨钱还是讨口饭吃的呢?看你甚是可怜,但到人家家里乞讨,凶巴巴大声拍门可不大礼貌……”扭头打算吩咐人拿些铜板来。
那乞儿张嘴,“哇啦哇啦”说了一通,杨盼听得出是鲜卑语,但是说得太快又太多,一时就听不懂了。
乞儿怀里的孩子大概被她的大嗓门吓到了,放开喉咙大哭起来,其声震天——果然是母子俩。
杨盼还第一次见到这么凶悍的乞丐,见她头发虽然已经脏得毡子似的,脸也黑漆漆的,脸蛋上两团红色,显得好土,但那双眼睛又大又圆又亮,目光看着人时,带着野狼似的桀骜。她似乎格外恨杨盼,对着她又是一阵“哇啦啦”,然后抱着孩子就往前冲,两个侍女去拦,居然被她撞得摔倒在地。门口护着公主的侍卫忙上前来一把抓住了那乞女,犹自扭打一番才把她制服住。
王霭大概听到了这吵闹的声音,双腿不便,还是极力加快了步伐,一绕出影壁,看了仍在扭打的那女子一眼,就高喊道:“乌由!”
他这一声似乎竭尽全力,随后就剧烈咳嗽起来,拖着腿拼命一般往那女子那儿赶。
而那女子也用力挣开两个侍卫喊着“王霭”,接着又是一串“叽里呱啦”,然而眼看着泪水就下来了,在那风尘仆仆的脸上洗出好几道痕迹。
两个人很快拥抱在一起,那女子也甚是大胆,一手抱孩子,另一手捧着王霭的脸,打量着,诉说着,最后竟然旁若无人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下去。
杨盼觉得甚是尴尬,悄悄低下了头,但又忍不住偷瞟着两个人。
他们俩腻歪了一阵,王霭到底是汉人,还是有些羞意,微红着脸说:“我出来得晚了,大家误会了。”他仍然谨慎,目光示意杨盼带的侍卫和宫女各归各位去,抱过小婴儿,又挽了那女子的手,抱歉地冲杨盼笑笑,往屋子里走。
安顿好女人和孩子,王霭从奚奴手中接过水盆和手巾,亲自拧得半干交到那女子手中,又用鲜卑语说了句什么。那女子一改进门时的凶悍,驯顺地用手巾擦脸擦手。
王霭说:“广陵公主,这是我的妻子——柔然三公主乌由。原本是柔然汗的女儿,现在……”他苦涩笑笑:“现在算是流亡在外的皇妹了。”
他又转过头,温柔地对那位叫乌由的三公主说了一串鲜卑文。
乌由公主已经换了三遍手巾,洗出来的水乌黑的,但脸却变干净了,目光上挑,不信任地看着杨盼。
杨盼看她,洗净之后漂亮多了,脏乱的头发下面,露出的是略黑而细腻的皮肤,两颊红扑扑的晒痕,然而长眉大眼,眉梢眼梢都是上挑的,目光自带一股子辣劲,一口牙齿白灿灿的,用四声不谐的汉语问:“你是王霭的家乡人?是他故国的公主?”
杨盼感觉她和王霭真是神似,很有夫妻相,不由满心好奇,点点头谨慎地说:“是的。我现在嫁在北燕。”
乌由公主点点头,打扮得虽然粗鄙,举止上亦是狂放大胆,但仍有一副公主的派头,昂然坐在王霭的榻上,宣誓主权一般说:“王霭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孩子!”
王霭含笑看着她,坐在她身边抚弄着孩子。
杨盼只能也承认她的主权:“不错呢,王霭真是个好人。你们新婚,我在南秦就听说了,只是没法去贺喜你们。”一头说,一头听那小婴儿哭了起来。
乌由公主大概汉语学得也一般,说几句就得王霭在一旁低声地给她翻译,不过此刻那种敌视的态度少了,脸色回转来,便当杨盼不存在,抱起婴儿,直接解开左衽的袍子,露出兔子般跳跃的一对胸乳就开始哺喂孩子。孩子顿时不哭了,捧着她的乳“咕嘟咕嘟”大口喝奶。
乌由公主根本没看见杨盼脸上的尴尬和惊诧,只顾着自己的孩子,满脸是做母亲的自豪的笑容,还时不时指指孩子吃奶的可爱模样叫王霭看。
王霭轻声对她说了句什么。
乌由公主一脸奇怪,“叽哩哇啦”像在解释。
王霭好像拿她没办法,无奈地对杨盼说:“柔然的风俗就这样,女人家哺喂孩子是自然而然的事,从来不遮掩。你就……担待吧。”
杨盼慢慢也习惯了,只是问:“乌由公主是从柔然一路找过来的?”
王霭点了点头,沉默了一阵才说:“她是老柔然王的爱女,原本她的话很少被老柔然王驳回的,所以……我们能够在一起,哪怕老柔然王知道我是冒充的北燕皇子。后来,北燕想要西凉,先遣使谈判,因为北燕提出要把我逮问,老汗王就犹豫了。后来,北燕直接扶持老汗王的儿子,提供兵器和战马,使得父子相残,而新汗王杀掉父亲以后,就自然地登上大位,和北燕达成瓜分西凉的协议。自然的,我也成了牺牲品。”
他苦笑着摇摇头:“我也那时候才知道,他们以狼为图腾,不是没有道理:生存就和群狼一样,有严明的纪律,也特重视战斗的能力;但是,一旦狼王失势,新王根本不用像我们那儿一样,又是禅位、推辞,又是二王三恪,假惺惺弄个‘天下归心’的模样——直接登位,万众膺服——谁叫他是赢的那一方呢?”
吃饱了的孩子沉沉地睡了。柔然公主乌由依偎在王霭身边,一点都不像狼族的女儿,倒像一只温顺的小乳猫。
饭菜热了送上来,乌由公主眼睛发亮,上去就狼吞虎咽,比杨盼还像吃货。
王霭一脸爱慕地看着她,对杨盼说:“新汗王弑父那天是半夜,我和乌由还在帐篷里睡,一点预兆都没有,一点消息都不知道。突然听见外头吵吵,起身就看见半天的火光。我也来不及问情况,只知道一定不好。乌由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才五个月,我叫她为了我们的孩子,一定要赶紧逃出去,不能再管我——幸好幸好,虽然受点罪,今日总算重逢了。”
杨盼眼睛发酸,却也由衷感佩他们俩。
此刻,乌由公主吃饱喝足,甜蜜蜜对王霭说:“彼恰曼海勒台。”一点不像刚才那个嗓门高、举止粗鲁的人。
王霭也笑着吻她脏兮兮的头发,说:“彼恰曼海勒台。”
杨盼知趣,此刻不走,真是招人厌了,急忙告辞。
王霭道:“我送送公主。”起身慢慢相送。
两个人不发一言,顺着弯曲的小道缓缓走到门口。王霭这时才说:“臣对不起公主。”
杨盼笑道:“这是什么意思?不是我以前一直给你难堪么?现在,各得其所,不好么?”
“好。”王霭点点头,但也叹了一口气,“她曾经喜欢我的勇武矫健,现在,只怕要失望了。”
杨盼说:“那以后我给你送补品和食物来,你别和我假客气,努力多吃,把身子骨调养好,就不愧于她了。”
然后,把心中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小心问出来:“那个……‘彼恰曼海勒台’是什么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