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九章
叱罗杜文的平静, 使得平城宫里也仿佛没有遇到多要紧的事儿, 大家一如既往生活,失宠的想办法打发时间, 得宠的日日霸着皇帝,还有若干妒忌的、作壁上观的面目,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阴霾之后的山雨, 看笑话一样看父子相仇的有趣场面。
李耶若生完了孩子之后, 又可以承宠了,每天晚上,他们都像寻常夫妻一样在一起, 李耶若自己都产生了错觉——皇帝只是她一个人的,与她一起生活,一起抚育孩子,那么将来, 她的孩子……
她从乳母手中接过大红锦缎的襁褓,四个多月的小娃娃长得漂亮极了,一双有着长睫毛的大眼睛, 眸子的颜色和父亲一样是浅褐色的,皮肤白得像雪, 鼻子嘴巴和脸型又取了母亲的长处,真是人见人爱。
李耶若自己也不曾料到自己会有那么浓厚的母爱, 仿佛从这个孩子出生,她就愿意为之做一切事。此刻抱着孩子,完全忽视了一旁的丈夫, 只顾着自己逗弄。
直到看到孩子开心得露出小牙床笑得“咯咯”的,她才回眸对叱罗杜文说:“大汗你看,笑得这么疯!”
叱罗杜文一脸柔和,仿佛这两个人的满足开心就是他人生最大的圆满。
“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说,“可是我还是想把一切最好的都给这个孩子!”
李耶若的注意力这才从孩子身上转移过来,闪闪眼睛冷笑着:“一切最好的?大汗这话,自己也不信吧?”
皇帝笑道:“怎么自己不信哪?难道还要册立太子才算是最好的?”
他笑出声儿来,捏捏李耶若的耳垂:“谁叫你肚皮不争气,生了个闺女呢?”
李耶若嘴一撅,身子一扭,低头对孩子说:“温兰,你阿爷嫌弃你!”
“哪有!”皇帝亲亲她的脸颊,顺手接过女儿抱在膝上,“这么漂亮的闺女,哪个阿爷会嫌弃?喜欢还喜欢不够呢!”说着,用胡茬去扎小婴儿的小嫩脸,扎得小公主一双小手“噼噼啪啪”乱打起来。
李耶若在一旁看着,欣慰之余,到底她是个半辈子缺乏安全感的人,总有些担心这样的恩宠依然会如易散的彩云,易碎的琉璃。她双手攀附在皇帝肩头,下巴也靠过去搁在他肩上,说:“大汗不嫌弃我,可总有人要下眼药。古话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陛下虽然不到别宫里去,不听那些嫔妃说我的坏话,可如今我还是逃不过遭人构陷,还把这泼天的罪过放之四海。妾只怕自己不能善终,到时候这可怜的小女儿……”
她想起自己的前二十年时光,不就是这样从得宠的嫡女变作失宠的孩子,又像礼物一样被到处赠送,又是无奈又是屈辱——一切只不过因为她的母亲在男人心中位置的起伏 。她不由悲从中来,半是真心半是假意地擦了擦眼泪,低声嘟囔:“大汗还有多少爱意会给孩子?”
皇帝见她真哭了,倒心疼起来,劝慰道:“我又不是那等昏君,听别人构陷而自己不动脑子,这点你不用担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等宥连回来,我自然当着面把一切澄清,还你名誉。”
“‘回来’?”李耶若对他用词的轻飘飘深表不满,冷哼一声,“再不曾想到他有这造反的本事呢!”
“是呢,翅膀硬了!敢跟我作对了!”叱罗杜文冷笑着,生气也生气,不过,好像也没有那么气,冷笑中甚至带着一些自满和得意。
李耶若瞟他一眼,把孩子抢似的接过到自己怀里,一边逗弄一边还照照旁边镜子里自己的脸:“他带着大汗的人,都快打到平城来了。原来看他还是个乖巧孩子,想不到居然还有这一出!现在檄文传得遍天下都是,矛头都指向我。我倒不明白,他那个阿娘用巫蛊害我,我一句话都没多提,也没把她怎么样,结果人莫名被弄出宫,我还啥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就有这么大个屎盆子往我头上扣?”
李耶若心里不服,拍拍孩子的襁褓,噘着嘴说:“我不管,泼在我身上的脏水,大汗得给我弄干净!等和他说,怕是说不清楚……”
皇帝笑道:“说得清楚,你放心。等拿住宥连,说清楚了,再狠狠揍一顿给你出气,叫他跪着给你道歉。”
他看着又被抱到李耶若怀里的孩子,软绵绵的一小团,却不让他抱了,心里实在痒痒,但知道李耶若在生气,所以只是伸手指摸摸小婴孩的脸蛋,笑得跟第一次当爹一样傻气,甜蜜蜜对这个小娃娃满是柔情:“我的小公主,长得怎么这么好看?”
李耶若心里不快,一把把女儿抱开不让他摸:“一点不出气!”
皇帝要讨她开心,起身把自己的鞭子拿过来,笑着扽了扽这黑黝黝的一条:“这家伙什儿,用点力抽,一下子就能皮开肉绽。到时候我一边抽他,一边告诉他,皇甫那贱人不仅不是我杀的,而且更不值得他报仇,把所有实情告诉他。叫他一边皮肉疼,一边还心疼,一边忍痛不禁,一边还后悔不迭。打足一百鞭,再在毓华宫门前跪一宿,当着所有人的面,好好给你道歉,好不好?”
说了半天,还只是打一顿罢了。李耶若有了孩子,又是六宫独宠,此刻心态可不比刚来北燕时,顿时冷笑道:“原来大燕的国法这么温和!儿子起兵造反,放在其他哪朝哪代不是天大的过错、人头滚滚的架势!却只打一顿就算,怪道——”
她咽了半句,乜眼瞟了叱罗杜文一下。
叱罗杜文冷笑道:“说啊!你不就是想说,怪道我当年也是这么上位的,原来造反本钱不大,人人都可以试一试。”
李耶若知道犯了他的忌——她脑子总是清楚的,这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再宠也是惹厌的,顿时扁了嘴,期期艾艾跟他打招呼:“妾……哪里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皇帝欺身过来。
李耶若见他这色眯眯侵过来的架势,知道饶恕有望,不由媚笑道:“怪道人家说,大汗疼这位五皇子,时不时指点磨砺,将来废了太子,就要立他。”
叱罗杜文本来还有点勃勃的“意思”,听了这话倒肃然了,停顿下来问:“这话你又是在哪儿听说的?”
李耶若一脸无辜:“好多人都在说啊。”
皇帝默然了一会儿,说:“他有跟我造反的意思,就谈不到这层了。我总不能为你留隐患。”
那说明原来还是有立他的意思的啊!
李耶若偷眼看皇帝,他皱着眉,似乎不快是因为自己的心思竟被人猜透了。
李耶若再看了看女儿,其实还真有些怨自己的肚皮不争气。不过既然能生,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总归能生出儿子来。于是曲意逢迎,把叱罗杜文伺候得心满意足,随后拿枕头垫在腰下,期待着能再种一颗小种子在肚子里。
杜文知道她还想要个孩子,笑话她说:“生温兰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哭着嫌疼,说再也不要生孩子了的,如今倒巴巴儿地……”
李耶若撒娇撒痴抱着他,感受着密密的热吻落在身上。她心道:太子不讨喜,罗逾又犯了大过,我还年轻,他也还不老,肃清后宫,处置掉其他有威胁的皇子,我将来总有机会!与其靠男人,将来年老色衰就靠不住了,还是得靠儿子!
皇帝第二日上早朝,面对的又是密密麻麻的军报,中书省一条一条地对他汇报,他皱着眉头听,最后总结道:“不攻城掠地,绕开所有城池,只管朝前赶路,就是不打算打长久的仗,推进军伍虽快,却没有给他自己留后路。”
他略露悯色,沉吟片刻说:“派人迎着他的队伍,问问他的意思究竟是什么。若是有话说,朕可以给他入朝说话的机会。”
然而他给的这个机会已经晚了。
罗逾前脚送走贺兰部的人,后脚就听说皇帝遣使到了他的大营。
京城中一切动向他都了如指掌,连叱罗杜文日日宿在李耶若宫中他都知道。皇后中宫之权,已经被剥夺得只剩每月祭祀和每年亲蚕;前不久又下旨说以往“立子杀母”的旧政太不人道,理应革除——皇帝在为李耶若的儿子铺路,步步都经营得妥实。
“京城二十万羽林,分守平城十二门。城南是明堂,东南是永宁塔,北面是云门山,贯穿的河流是桑干河。一旦分兵,几处要害都不过一两万人马而已。只要能破城,殿下拥三十万,何惧一两万?等再行调集,城中里坊极多,岂是容易的事?”贺兰部的人如是说。
“而城门……”来人笑道,“过云门山,乃是北苑,为了陛下打猎方便,城墙最矮,哨楼最矮,太子的死忠已经暗暗得到开北城门的勘合,只等殿下前往救太子于水火了。”
罗逾送走贺兰部的人,静思了片刻,甩甩脑袋甩掉心里的一些杂念,在沙盘上勾勒草图:哪一路佯攻,哪一路牵制,哪一路跟着他到北门观望,哪一路在北门外接应——防着太子那里不靠谱……
想周全了,皇帝的使臣就到了。
他襜褕披甲,肃着一张脸前往接见。
使臣是叱罗杜文的亲信老臣,远远望见营帐正中坐着的那个人,竟有些恍惚感,仿佛是叱罗杜文十几年前的模样端坐中军营里。
使臣上前不卑不亢向罗逾举了举代表皇帝身份的黄金令牌,又出示皇帝手书的谕旨给罗逾看了,见这位殿下也不言声,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端坐在那里也没有下跪接旨的意思,只泛泛道:“请坐。奉茶。”
使臣道:“殿下,父子之间,有何不可解的仇?”
罗逾笑了笑:“本来没有,但是父汗没有在乎过我的意见、我的恳求,人死不能复生,我又向谁请求去?”
使臣昂然:“殿下不觉得如今也没法解决问题?三十万军队,不经陛下征召,擅入平城之外,难道?……”
他刻意留着没说的半句,罗逾一口接上:“不错,只能兵谏。若父汗肯以李耶若人头送上,我做儿子的便退回到燕然山。”
使臣简直是倒抽一口气:李耶若一条,无法跟他纠缠——皇帝听到这话只怕要生生把谏本扔儿子脸上才算完事儿。但是另一条可以咋呼一下:“殿下的封邑可不是在燕然山!”
罗逾沉沉笑道:“可我母亲的头颅如今葬在燕然山下,瑙云城外,做儿子的守孝三载,无不可吧?”
“何必,何必?”使臣软下腔调,“没有说不清楚的话!”
罗逾摇摇头说:“跟他没法说。”
从来父子的交流都是不平等的,他惹怒了父汗,就是挨打受罚,或是以母亲的性命相挟;他好容易做了让父汗高兴的事,得到的也是恩赏一般的赞许,即便是赞许,也总是夹枪带棒,时时提醒他罗逾不过是个卑微的身份,要仰仗父亲的鼻息而存活。
他现在或许还不够强大,但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够和父汗沟通的方式了。他要用刀枪剑戟和血与火来完成与父亲的平等对话,要当面问一问父亲:滥杀他母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又或者,这其间有什么不能在以往就说出来的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罗爸,不尊重孩子,不会教育,种下苦果了吧?为天下家长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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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有重要加班,请明天的假,后天准点更新。
☆、第一百八十章
大军往平城推进, 确实越来越艰难起来。周边的城池中将士们出动, 在晋北的山间谷地展开了一场又一场混战。
罗逾指挥完又一场战斗,浑身已经溅满了血点, 他厌恶地脱下衣服,身上有汗水,但营中条件不够, 只能打点冷水擦一擦罢了。他晚间在地铺上便是辗转难眠, 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根手指上都有难闻的血腥味——在河水里搓了那么久也搓不干净。
为了第二天的体力,还是努力闭目睡觉,但是梦中俱是一张张女子的面孔, 李耶若、清荷、阿蛮、李梵音、阿娘、阿娘宫里被拔了舌头的宫女……众多面孔交错变幻着,生的、死的、美的、丑的、邪恶的、凶狠的、虚伪的……好像都很狰狞,他一个都不敢靠近。
突然,莽莽的水草裹住了他, 他奋力地向着水面的亮光处蹬,有人在下头拽着他的腿,魅惑的声音在说:“还活着干什么?……他都不爱我们, 他只爱他自己……他不得好死……我会让他一辈子活在噩梦里,了无生趣!……”
窒息感袭来, 随着极力的呼吸,他终于睁开了双眼。可是浑身像被压住了似的, 完全不能动弹,心脏在猛烈地跳动,几乎要碰断他的肋骨, 撕裂他的肌肉,挣出他的胸膛。收缩一般的痛。
春季的草虫在营帐外“”地鸣叫,罗逾一阵又一阵恶心泛上来,感觉这些草虫即将穿过钉在地上的帐篷布,一只只聚集到他身边来。鸡皮疙瘩一层层起,背上的冷汗一层层出,心脏猛地撞着胸膛……
他不能动,手指好容易颤抖着可以伸到腰间,握到一块柔滑温暖的玉石,他抚过无数遍——小玉猪圆嘟嘟的臀部——心里慢慢安定下来。
杨盼的脸仿佛落在阳光里,小酒窝里盛满了阳光,眼睛里盛满了阳光,头发丝一根根镶着金边,眼睫毛也镶着金边。
他闭着眼睛想她,黑夜里也满眼的阳光。
心跳渐渐缓了下来,耳鸣声也停息了,那些草虫的叫声仿佛离开很远呢。
他动一动手指,再试着翻一翻身,又如常了。于是握着那只小玉猪再不敢撒手。
天明时,他被一阵声音吵醒,深吸一口气起身,外头听见的是欢呼:“靺鞨的东路兵已经拿下了幽州;柔然的西路兵已经攻破了雁门,都在向平城这里聚集!”
他松了一口气。
他的战略:跳跃式攻近平城,只要速度,而不顾补给——补给的功课其实交给了另外两支队伍,当他们在后方包抄环围他略过的那些城池,所获的物资再往前供给,他就可以积聚力量对抗平城。只可惜还是人少了点,若是等平城南边的汾州等地反应过来前来增援,他的三十万也不算什么大数字了。所以,还是要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