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春季碧绿的云门山,逶迤在平城北野,青山如屏,里头一座巍峨的高大城墙,所有的雉堞上都站满士兵,执枪持戈,严阵以待。
一路都没有打攻城战——而诸战之中,攻城是最难、最耗时间的一种,若是北边汾州的援军赶到,而这里却没有及时破平城外郭,这场造反就要灰头土脸结束了。
罗逾一边布置攻城的战术,而心里另有一份期待。
还好,他没有失望,在驻扎到云门山下之后第二天,几个人鬼鬼祟祟到了他的大营里,送上了罗逾期待已久的皇后的手书和有着太子印信的私信。
里头的接应已经准备好了,两日后的夜晚,十九个时辰之后,北苑分属太子辖领的羽林军将率先点火为号,洞开皇家园囿的大门,占领北苑之后,可以从北苑中最高一座山上射火箭入平城城墙的北侧哨楼,里面又有接应,只要几个敢死之士埋伏在北门正门之下,便能打开虚掩的城门,到时候放马冲进去,控制北面三道城门,再顺着御道,穿过桑干河,直攻平城宫城。而皇后那里的宦官,则会用同样的方法洞开宫城的城门,里应外合,打叱罗杜文一个措手不及。
兵道,诡道也。
与其死去活来地拼杀,不如从内里攻陷——罗逾在西凉时已经学会了这一招。
但是,他还是觉得一切似乎太容易了。
送走皇后的亲信,查看了所有的军士、武备、攻城器械,又再一次检视了自己的计划。罗逾心脏还在“突突”地乱跳,但也给不了自己一个理由对自己说“停下来”。
他在临时搭建的营房栅栏边巡视、踱步,脑子里乱哄哄的,草长莺飞的春光,一点都进不了他的眼中,倒是一阵低泣传了过来,嘤嘤咛咛叫人烦躁。
军营里只有皇甫亭一个女子,也只有她会这样哭泣。罗逾心头烦躁,简直想把她拖出来堵上嘴再丢回去。
他问清皇甫亭所居的帐篷,到门边一把扯开帐帘,对她说:“你不要再哭了。我军中的士气容不得这样的哭声。你再哭,我就要……”
皇甫亭倔强地抬起头,一抹眼泪望着他,好像浑然不怕他的威胁。
罗逾看着她,突然仓皇问道:“你今年几岁?”
皇甫亭眨眨湿淋淋的睫毛,瞪了他一会儿才说:“十八。”脖子一梗,好像不怕他。
罗逾回顾着他刚带着皇甫亭到北燕时的场景,终于又问道:“你来北燕之前,可认得我的母亲?”
皇甫亭止住了哭声,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说:“应该是见过面。我阿母曾说,我小时候阿姑常常抱着我玩,还叹息自己没有生出一个娃娃来。但是那时候我才两三岁吧,所以我不记得她了。只是阿姑她见到我后就说,我长得像阿父,也像阿母。她抱着我哭,说不见故友家人那么多年,十几年生活在冰清鬼冷的北燕后宫,每日过的是战战兢兢的生活,若不是为了心里那口气,早就想自裁了……”
罗逾气息都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又问:“你那么确定我阿娘就是你的阿姑?”
皇甫亭看着他,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叫她阿姑,她没有否认啊。她常常谈到我的阿父,连他们小时候在太初宫里怎么玩都记得一清二楚,只有说起这些时,她才会笑,然后才会哭着哀叹时序难追,一切过去了就没有了……”
罗逾胸膛起伏着,死死地盯着皇甫亭,最后笑了笑问:“你知道你阿姑在南朝时是什么封邑?”
“江南最富庶的永康郡。”皇甫亭说,“先公主,再长公主,再大长公主……封邑都是永康。”
“这些,也是我父汗教你说的吧?”罗逾表情狞厉,但实际这表情只是掩饰,掩饰他此刻心里最后一根支柱的摇摇欲坠。
而皇甫亭气得翻了个白眼:“他教我这个做什么?永康公主嫁到北燕,封邑还有屁用!难不成永康郡的钱粮绢帛,还运过来给她享用不成?我阿父没死前,也封我做临川公主呢,现在呢?”
罗逾在她脸上努力寻找破绽,但是失望了,她不仅答得快,而且并不用思考着怎么撒谎、捏造。她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既阴郁又傲慢,好像仍是一个不得志的前朝的亡国公主。
不错,叱罗杜文教她这个做什么?他若要抹去皇甫中式在儿子心中的地位,有无数种更加直接的方式,而不是这样曲里拐弯、煞费思量,留这些一不小心就会被忽略的信息给他。
罗逾一声不吭,转身就走,随后把自己关在中军帐中,闭锁着门,仿佛在思考用兵的方略,谁也不敢进来打扰他。
困扰他的好多疑团,譬如“十多年”,譬如“永康公主”,譬如“再嫁”,又譬如发生在他们母子之间那些不合理的点点滴滴……如今一条线一样都串了起来,变作完整的一条链。
原来只是他起初就错了,所以整条思维是往错的方向偏颇的。他甚至也瞬间明白了父亲的气定神闲——因为所谓的“杀母”之仇,“母”都是假的了,“仇”还能是真的吗?
可是他叱罗宥连也不该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他到底是谁的儿子?从小到大都不受父亲待见?委曲求全了那么多年,被养育在后宫一个被蔑视、被欺侮的妃子身边一道被蔑视、被欺侮?
还有,他童年的记忆究竟去哪儿了,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昏暗的营帐里,他连哭的气力都没有,外头一阵阵传来士兵做攻城前操练的呐喊声,兵器格击时的金属声,还有他手下将官们鼓舞士气时滔滔的话语声。
他耳朵里“嗡嗡”地响,也听不清外头的人在说什么。
但是他还是很明白,事已至此,就算是犯了弥天大过,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生死、得失、恩仇、爱怨,而已经是无数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跟着他造反的人的命运。
这条造反的路,只有走下去。
他还当亲口问一问父亲,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算是掉了一大半的马甲了吧?估计这样的方式掉马,一点都不震撼。。。
可是我不想震撼,后妈我就想小罗同学被命运推到没别的路可走,顺便把罗爸也推到这样的境地,哈哈哈哈哈。。。【我威武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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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便来个狗血震撼版的:
【破城之时,漫天阴云,罗爸穷途末路,被儿子追杀得无处可逃】
逾逾:说,你为啥杀我妈?
罗爸:因为……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你妈!
逾逾:放屁!都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你见了棺材就给我胡说八道。我!不!信!
罗爸:你怎么能不信呢?
逾逾:就不信!
罗爸:这龟儿子……
逾逾:你才……龟爸。证明给我看!
罗爸:来,皇后,你来证明一下。
皇后:管我什么事?我只能证明皇甫是亲妈。(阴险奸笑脸)
【罗爸卒】
☆、第一八二章
平城外郭, 周长三十多里, 夯土为墙,青砖用糯米汁加生蛋清调和的灰浆加固在外, 石砲冲车,俱不能轻易攻破,瓮城曲折, 可以从三面放箭架弩, 架设云梯风险也大。
但最大的薄弱点就在内部,城门一旦洞开,北面三道门就都失去了防守, 占住雉堞,速下内墙,可以很快扼住城门的关窍处。
罗逾按着计划,从北苑挺进北城墙, 很快便见城墙的雉堞上,全是穿着他所带军伍的黑色斗篷的士兵,大伙儿欢欣鼓舞, 蜂拥一样进入平城——按计划,他带的二十几万人, 要放进来三分之二,留三分之一在外郭接应。但是他犹豫了一会儿, 说:“全进去,留一万人在外头通传消息。静候……柔然和靺鞨的援兵。”
这看起来是更破釜沉舟的打法,但是罗逾心里清楚, 他已经不敢再笃信太子和皇后的策略,细水长流的用兵,会让他在城内陷入孤立难援的境地,他只能把所有人带进宫城赌一把,若是受埋伏,人多力大,还可以搏一搏。
在二十多万人的欢呼中,队伍开进平城。而主帅一点笑意都没有,默默然披着他的黑色丝绒斗篷,在桑干河边的杨柳丛中,透过烟绿色望着巍峨的平城宫城,隐隐还能够看到飞檐斗拱,勾心斗角,映在碧蓝的春空中,显现出凝重的颜色。
平城虽不小,但是猛然间容纳二十万众,顿时有种密密麻麻的拥挤感。桑干河每到春天会断流干涸,士兵们拎着裤脚,淌过河流,浑浊的河水细细地拂过人的脚面、马的四蹄,带来刺激的凉意。
岸边无数烟柳,前头一片开阔地,以平城宫正门为背景,亦是密密麻麻站满人马。
叱罗杜文深知,据城以守,不如出而迎敌——败则可退,不会被瓮中捉鳖。
父子俩就这样在溶溶的春-色里,远远地相望着了。
都是黑色斗篷,黑色皮冠,斗篷被春风撩起来时,看见皇帝的紫色纹章襜褕外套着轻甲,而罗逾则用素缣,表示为母服孝。
皇帝远远地嗤笑了一声,满脸的蔑色让人看着就讨厌。
他洪钟般的声音也远远地传过来:“宥连,你出息了啊?今日人虽多,弑君弑父却还有点难啊。”
罗逾远远地看着他,好一会儿不说话,然后缓缓揭开身上的斗篷,亦远远地说:“儿子今日不想弑君弑父,但求父汗一个交代。”
“三跪九叩过来,朕就给你交代!”那厢的声音严厉而散漫。
罗逾军中发出一阵嘘声。
皇帝的目光扫过来,冷冰冰说:“怎么,认得虎符,不认得皇帝?食国家军饷,为叛逆之事。为首的自然夷三族,不过——”
他放缓声气,又扫视一遍面前黑压压的军伍,说:“胁从者,都是听命的士兵。家中父老,或许还在咱们大燕四处居住。今日随着造反,便就赢了,做士卒的,还是做士卒的命——你们的主帅不攻城略地,想必就算今日大胜,也不会自毁国都,诸位随着吃糠咽菜,不就指望着打了胜仗,可以自得一些军饷?可跟着他,只怕就妄想了吧?”
那些嘘声,突然变成怔怔的目光。
皇帝是旧主,拿捏人心更是好手:为将领的或许暗藏着要当开国功臣的私心的,下头当大头兵的,哪个不是想少打仗,好好混日子?实在要打起来了,哪个不是想借攻城之机,为自己好好捞一把,回家继续过好小日子?
皇帝满脸悲悯:“所以,胁从者,放下刀枪则不罪,拿住自己身边什长、伍长的赐帛,拿住领军、中郎、副将的封爵!”
他的话音不高,但身边羽林、虎贲等中军是训练有素的战士,立刻齐齐发声,把皇帝的话传出,先是百人发声,接着齐展展的千人同腔,最后十万人一齐开腔,异口而同声,震得人耳朵发麻,脚底大地似乎都在震颤。
罗逾那方原先昂扬的士气,顿时萎靡了多半。而且军中有职务的,顿时紧张起来,生怕这离间有术,会把自己陷入到危险中。
关键是主帅此刻也心里气馁——倒不是怕失败,而是想到自己身上或许遭逢的惊天骗局,恨入骨髓,又不知该恨谁,竟生出一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空洞感。
他看着远处辇车上挺拔玉立的父汗,终于说道:“父汗欺骗儿子半辈子,还不够么?这里的人,还不如父子之亲,又何由相信你的话?”
“为君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罗逾终于平静下来,冷冷在另一方笑道,“儿子今日兵谏,只问父汗:取西凉,是以用诡道;取柔然,是以用离间;取南秦,是以用婚姻威胁;甚至当年父汗取自己兄长的位置,是以用它山之石来攻!对他国如此倒还罢了,对自己的亲人也是如此!对自己的儿女,也是如此!父汗想想自己的兄长,想想自己的妻妾,想想你的女儿素和公主,再想想你的儿子我。”
他已然悲愤至极,声音反而低下来了,沉郁顿挫,带着无奈的哭腔:“叫我怎么信你?!叫他们数十万性命,怎么信你?!”
他手中长弓一挥,发出“呼呼”的破风声,而春日融融暖阳下,他的目中盈盈的水色闪着光——那种被欺骗的、被侮辱的光,叫人不觉得那是男儿的泪,而理应是极度的委屈、极度的愤懑和肩头割舍不下的责任感凝结而成的。
皇帝紧抿着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
亦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启唇说道:“你放下武器,下马过来,我饶你,饶这里的所有人。数十万双眼睛看着,史官看着,朕决不食言。”
“宥连,叛逆是大罪,你在这里停下来,还来得及。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说给你听,有的话,在我心里藏了半辈子了。”他苦笑了一下,嘴角抿出一个弧度,年纪不同了,到底也有了两道腾蛇纹了,这苦笑的瞬间,似乎比他看起来的英朗模样大了十岁还不止,“二十年了,我也想找个人说说了……”
他话音沉沉。身边的羽林亲卫吸了一口气打算像刚才一样扬声把皇帝的话传出去。但是皇帝按了按手掌:“不用,他听得见。”
罗逾听得见,但是只觉得好笑:这样的状态,当他是婴孩么?他放下武器下马投降,他怎么和跟着他的三十万人交代?说他们的主帅不战而降?
“就在这里说吧。”他不为所动,“父汗,若坦坦荡荡,就在这里说吧。我的出身再卑微、再下贱,也是我命该如此,我认。”
皇帝皱着眉头,显见的很是生气。
然而,皇宫那里不知是传来了什么消息,突然看见叱罗杜文惊诧回顾,接着,对面黑压压一群人像海中大浪一样波动鼓噪起来,严阵以待的模样顿时散了似的。
而原本士气有些低迷的罗逾这方,顿时又有了兴奋的态势,彼此附耳传言:“大汗那里一看就是出事了!天佑咱们殿下!”
罗逾注目着对面的阵列,生恐那是一个陷阱。然而旋即他看见父亲又镇定下来指挥,乱糟糟的阵列又排好了,但是高举着的刀戈有些歪歪斜斜的,那种不安的气氛,饶是罗逾这里隔了三四箭(1)左右的距离,依然能够明明白白感受到。
“不用担心,”皇帝的声音隐隐传来,“东宫羽林,也是自己人。”
罗逾目光一凛,心知太子的军队来了!
但是太子愚蠢,原计划是他的人偷偷打开宫城大门,现在叱罗杜文换了策略,开门迎敌,太子他又打算怎么做?不会弄巧成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