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讷言背影微微一僵，没有接话。
穆长宁又道：“他要是不管我，就不会有事了。”
苏讷言还是沉默。
“今天的情形您也看到了，这事不是一天两天了，门派先前便已经深受其害，我原先被囚在无天殿一无所知，可现在真的没办法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接受一切庇护。”
苏讷言深吸一口气，“你想怎么样？”
穆长宁轻叹道：“门派和我只能留其一，更何况，我已经废了……”
“闭嘴！”
苏讷言转过身狠狠瞪她，头一回对她大发火气。
“就算天塌下来还有高个顶着，你算什么，不上不下的，就妄图把一切揽下来，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你教的这么不自量力！”
穆长宁哑然，苏讷言冷笑道：“穆长宁，我告诉你，你要是敢踏出这里一步，老子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徒弟！”
他才说完便甩袖而出，留下身后两人死一般的沉寂。
慕衍默了良久，出声道：“师尊只是一时情急。”
穆长宁耷拉下双肩，眼睛又酸又热，“我知道。”
师父说了那么多，哪怕放的狠话，归根结底也还是为了她好。
不是她矫情，只是这种时候，有人不计后果地只为护她周全，穆长宁还是会有种难言的感动。
可感动是一回事，理智上却是另一回事，她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灾星，留她在这，苍桐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师兄，我想再拜托你一件事。”穆长宁抬眸看了过去。
慕衍微怔，随后便见她翻出了一颗小儿拳头大小的黑色珠子，那珠子他也曾经见过，是无垠秘境中那只魈鬼的阴珠。
心中陡然升起一个预感，慕衍直直盯着阴珠，连带着全身都不由自主紧绷起来。直到穆长宁道：“这里面是黎枭的元神。”
慕衍面色未变，唯有那对瞳仁颜色浅淡，目光瞬也不瞬。
“他被血魃所伤，身中尸毒，又遭封奕和石斛魔君逼迫，我实在没有办法……他已决定转修鬼道，阴珠虽好，却不是长久之计，我思来想去，只能托付给师兄，烦请师兄日后带他去极阴之地。”
慕衍未言只字片语，伸手接过那枚阴珠。
阴珠上缭绕的阴寒之气刺得他指尖微抖，慕衍目光复杂难明，大概是无法想象，曾经那么生动鲜活的一个人，突然间就只剩下了一个单薄的元神。
只是穆长宁这种仿若托孤的语气，同样让他不安。
“你想做什么？”
第525章 陪葬
穆长宁的脸色平静地出奇，好像已经看淡了一切，那双眼里布满猩红血丝，眸底深处静若一潭死水，再不会为任何事所动。
“师兄，换做是你，在我这个处境下，你会怎么做？”
慕衍眉眼微垂。如果是他，或许会自己站出来，宁愿承担一切，也不想牵连其他无辜之人吧。
生而为人，总会有艰难的时候，在修士相对漫长的生命里，属于凡人的某些东西会逐渐淡薄，但终究不会被舍弃。
他能理解穆长宁是何心情，但他不是圣人，、他也会有私心，至少从私心上来讲，他并不希望师妹走上这条绝路。
“别太早下定论，不到最后关头，兴许还会有转机。”
慕衍并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沉默着给她接续经脉，穆长宁便如同一个操线木偶，任由他处理自己的伤势。
慕衍离开的时候，还有些担心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踏出了藏书阁。
藏书阁共有七层，禁制一层比一层强大，最顶层只有元婴修士能够进入，慕衍能出入自由，还是因为涵熙真尊对他额外开放了权限。
大概他们以为，以穆长宁如今的状态，就是连灵力都不能使用，就更别提从这里出去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被软禁在了此地，实则也只是一种形式的保护。
换作以前，在望穿不在身边之时，穆长宁大概也没办法脱困，只是这世上还有一种视禁制阵法如无物的璃兽，大概连苏讷言也没有想到，璃兽恰恰就是在她手上。
穆长宁深吸一口气，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
这些年游历下来，她的私藏并不少，而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也无所谓舍不舍得，只是在看到那支断成两截的碧玉箫时，穆长宁还是不可遏制地眼里一痛。
说实话，这支玉箫的品质算不上顶好，却是孟扶摇唯一趁手的法宝，玉箫的尾部印刻着简单的花纹，是个小小的“沅”字。
穆长宁不知道它原来的主人是谁，但哪怕现在，她把玉箫修好了，它也已经是一件无主之物了。
命运有的时候就是这样，有些事发生地太突然，连弥补的机会也没有。
可她还记得孟扶摇最后对她的说的那句话，他们会再见面的。
虽然不清楚这个所谓的再见会在何时何地，但穆长宁还是愿意去相信。
孟扶摇不会骗她，也没必要骗她。
从穆长宁回到苍桐派的那一天起，门派便开启了护山大阵，如今的苍桐派算是彻底封山，堵死了所有的出入口。
这种态度摆明了天命人就在苍桐派内，这下就是连揣测都不必了。苍桐派的山门之下很快便聚集了大批大批的修士，从高处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甚是壮观。
穆长宁被困在藏书阁的第五日，整个门派都剧烈震动起来，书架不断抖动，穆长宁的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摇晃，震响声隔着极远也能听得分明，像是整个山体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慕衍本是在为她施针，听闻这动静指尖微微一抖，险些扎错了位置。
这几日，山门下修士的动作从未间断过，门派的护山大阵固若金汤，那些小打小闹他们还没放在眼里，但一切都只是个开始，往后的攻打力度只会越来越强，便如今天这种动荡，已经不容小觑了。
两人同时一愣，穆长宁垂了眸道：“师兄去看看吧，我暂且没事。”
慕衍看她一眼，点点头收了针便疾驰而出。
穆长宁顿了良久，才缓缓将璃兽放出。
璃兽两只灰扑扑的耳朵抖了抖，在她身边蹭了蹭，倒是有些像霹雳的习惯。穆长宁目光微柔，顺了顺它的毛，取出几枚灵果递到它嘴边，低声道：“麻烦你了。”
吃饱喝足的璃兽干劲十足，不费吹灰之力便破了藏书阁的禁制。南墙上出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缺口，而在穆长宁踏出的那一刻，那个缺口又快速愈合，不留分毫痕迹。
金丹已碎，她是使不出灵力，但她的识海尚且完好。
或许是因为那截养魂木彻底融化在识海的缘故，穆长宁觉得自己的元神强度似乎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紫元诀的功法一共有七重，紫元六重进阶七重与先前有所不同，养魂木的滋养是一方面，同样需要一定的外力因素，而如今她就是处在这样一个进阶的临界点，只差一点点外力影响便可以突破，但具体需要如何突破，她已经不想去想了。
苍桐派的一切穆长宁都很熟悉，苏讷言也不可能真的派遣大量人手去看守她。
藏书阁附近只有寥寥几人把守，要想避开他们并不是难事，穆长宁服下变形丹，换了个面貌便顺利走了出去。
大概是因为刚刚那声巨大的动静，门内弟子行色匆匆，面上皆都惶惶然，穆长宁有心想问问出什么事了，只是在看到不远处走过来楚寒枫时，便下意识地顿住脚步。
有几个弟子迎了上去，连声问道：“楚师兄，究竟发生何事？”
楚寒枫面色阴沉，低叹道：“山门下架起了三架灵力炮，方才那一下只是小试牛刀，若再不将天命人交出去，他们便要集中火力轰炸。”
“灵力炮！”
几个弟子闻言面色纷纷大变，穆长宁也是眉间轻拧。
灵力炮这种东西威力巨大，动辄移山填海，道门曾有约定，轻易不得使用，穆长宁也只在当初兽潮期间见过一次。
“护山大阵出现了裂缝，师尊和另外几位真君已经去修复了，但这也只是扬汤止沸，一旦三架灵力炮齐齐开火，护山大阵根本扛不住。”
楚寒枫的语气十分沉重，一些弟子听了不由焦灼万分，惊惶不已。
“那怎么办？护山大阵被破，我们岂不是都要被炸死？”
“要是死得其所也就罢了，这么个憋屈的死法，我一千一万个不服！”
“将广宁师叔交出去不就好了，为了她一个人，难道要苍桐千千万万的弟子陪葬不成？”
第526章 保证
或许是陪葬这两个字的含义太沉重，周围弟子的脸色纷纷变得难看起来，他们都清楚这根本不是在开玩笑。
凭资质论地位，他们确实是与穆长宁相差甚远，他们可以将广宁真人当作奋斗的目标、尊崇的信仰，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愿意为了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无亲无故的人，奉献出自己的全部。
某些骨子里的自私凉薄，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叫嚣着要奋起反抗。
楚寒枫将众人的愤慨不满一一瞧在眼里，不嫌事大地继续煽动他们的负面情绪。
“广宁真人可是讷言真尊的爱徒，将她交出去，无疑就是把她逼上绝路，真尊又怎么可能舍得？”
他摇摇头叹息不已，“便是上回巫风魔君攻打上山，也是因为广宁真人收容了天魔宫的少主，而那位少主恰恰陨落在了门中，若不是那段时日因为尸瘟的事耽搁了，魔宫必拿此事大做文章。”
众人闻言震惊不已，凭她一人便能惹出真么多麻烦，当真害人不浅，心里对穆长宁的怨念不由更深了一分。
“真尊舍不得弟子，就视其他人皆如草芥是吗？”
“苍桐好歹也是第一大派，对门下弟子连最基本的庇护都做不到吗？”
“这种门派，还有什么值得我们留下的，早知如此，当初不如投入天机门！”
情绪这种东西很容易感染，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和面对灵力炮时的恐惧忧虑，使得绝大多数人都暴躁起来，扬言要联名上书胁迫门派交出广宁真人。
就算一人势单力薄，但成千上万弟子加起来，拧成一股的力量，将不容小觑。
楚寒枫扬了扬眉，这些人里面，不乏有广宁真人曾经的拥趸，他们视她为自己拼搏向上的动力，可现在，哪怕这些人，也都纷纷倒戈了。
信仰算什么？就算她曾经是你们的神，现在跌落了神坛，她也照样一文不值！
看到这种现象，楚寒枫没由来地产生一种扭曲的快感，心里那股憋了多年的郁气消散，只觉得很久都没有这样畅快过了。
似乎感觉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楚寒枫敏锐地望过去，却只看到角落里一个其貌不扬毫无存在感的女修，她的大半张的脸都隐在阴影里，只能隐约看到那双淡薄无情的双瞳。
楚寒枫不在意地收回目光，穆长宁忽然弯唇笑了笑，不知是讥诮更多还是怜悯更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是人之常情，她也没什么可气可恨的，换作她自己处在他们的位置上，也不会甘愿这般被动。
她只是笑楚寒枫，这么多年下来了，对方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穆长宁没再继续逗留，径自去了涵熙真尊的洞府。
即便她抛却一切，也不是说做就能做到的，这其中唯有师祖能够帮她。
巍巍高山直插云霄，穆长宁站在山脚下，仰头望了眼。面前有清风拂过，下一瞬涵熙真尊便已现于人前，惊疑地看向她。
“广宁？”
就算穆长宁现在的面貌与原先截然不同，但变形丹骗骗同阶修士也就算了，还不至于瞒得过化神尊者的眼睛。
涵熙真尊也惊异于穆长宁能走得出藏书阁这件事，而后眸光微动，轻拂衣袖，便已带着人到了洞府内。
“怎么出来的？”
“不瞒师祖，弟子手中有一只璃兽。”穆长宁老实答道。
涵熙真尊微微一愣，随后也不得不感慨起来，论机缘气运，这丫头实在好得不像话，若是没有天命人这件事，假以时日，苍桐就是再多一位化神尊者也不是难事。
涵熙真尊摇摇头，却见穆长宁忽然跪了下来。
“你这是做什么？”涵熙真尊眉间微拧，扬手拂过一缕清风，穆长宁已被托举着站了起来，“有什么事直说吧。”
穆长宁垂眸拱手，态度坚决：“弟子有一事相求！”
涵熙真尊面色不变，大致也猜到她的来意。
山脚下那三架灵力炮架起，不过须臾，便能将整个苍桐夷为平地，更严重的甚至会波及到附近的城池。他虽身为化神修士，可以施法布阵挡下灵力炮，但却不是长久之计，这世间的化神修士不是只有他一个，七月十五将至，就是曾经观望的人，现在也按捺不住了。
穆长宁的来意很简单，她不想因为自己牵累门人，自愿站出来，只是终究还是顾忌到苏讷言的心情。
“你想要本尊牵制住讷言？”
穆长宁语气浅淡：“师父的脾性师祖应当明白，怕是宁死也不肯妥协的。”
涵熙真尊长叹口气，苏讷言那驴脾气，他又怎么会不懂。
沉吟片刻，他淡声道：“那你也应该知道，若此事他不参与，兴许将来就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心魔。”
穆长宁抿紧唇，面色苍白。她伸出手捏紧颈间悬挂的帝女玉，像是忽然确定了什么，一字一顿道：“我会回来。”
涵熙真尊一愣，穆长宁抬眸笃然道：“再世为人，或转为鬼修，无论以哪种形式，我都会回来，我保证！”
那双眼里碎芒点点，平静且执拗，涵熙真尊蓦地哑然。
连他都不能确定，自己身死之后将会如何，何况以天命人献祭，当以肉身神魂一同敬上，她哪来的这些自信。
涵熙真尊还在犹豫，穆长宁单膝跪地抱拳恳求：“一切皆为弟子自愿，还望师祖成全。”
气氛是死一般的沉寂，过了良久，涵熙真尊才轻轻叹了一声，“你起来吧。”
穆长宁知道涵熙真尊这是松口了，缓缓起身递交出了一只储物袋和一只储物手镯，“这是弟子的全部家当，请师祖代为保管，弟子曾得到一张十品登天丹的丹方，其中一味主药七彩娃娃果已在储物手镯内，还请师祖交由师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