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于庭院往来,穿行在雕花回廊,矮树高木之间。
霎见着九王妃,众人皆是一惊,忙顿住不敢动。
“九王妃。”众人齐齐行礼。
九王妃扫了一眼,理一回自己的衣裙,只道:
“我进去看看。”
丫头们面面相觑。
神情上,虽毕恭毕敬,却不敢放行。
一大丫头提了一口气,行礼道:
“王妃,王爷交待过。小娘子养病期间,您不能去。”
九王妃的微笑凝住,却也不恼,平和道:
“不过看一眼。王爷不放心之人,我亦不放心的。”
丫头面露为难:
“王妃别为难下人们啊!”
九王妃默了半晌,目光越过丫头,落在虚掩的房门上。
她心头一阵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
屋中之人,已然落魄到这等境况,却依旧压着她一头!
看一眼亦不让,是怕她吃了那女子么?
堂堂大金国九王妃,活得也太憋屈了些!
九王妃的双手在袖中攒成拳,隐隐渗出冷汗。
但她不敢上前。
亦不愿离去。
九王爷的吩咐,她违背不得;而九王妃的体面,她也放将不下。
九王妃便立在院中,只与丫头僵持着。
时有飞鸟来往,显得气氛越发尴尬。
“王妃,”只听身后传来男声,“何处不好玩?偏来满院病气之处!”
众人面露惶恐,齐齐行礼。
九王妃倒吸一口气,挤了个笑,转身道:
“王爷回来了。”
九王爷抚了抚自己光洁的下巴,又上下打量她几眼。
他负手道:
“怕你染着病气,不让你来,你却不听?”
这话听着是夫妻恩爱,可九王妃知道,不让她来,是防着她。
她方行一礼,半含嗔道:
“爱屋及乌。王爷那样上心,我不来看看,倒显得我吃醋似的。”
九王爷闻言,哈哈大笑起来。
他倾身向前,凑在九王妃身边耳语:
“可别太酸,才可爱。”
九王妃垂眸笑了笑:
“可爱?”
她又朝门边看一眼,玩味道:
“她才可爱。待她苏醒,认出你我,那时的神情,只怕更是可爱。”
九王爷闻言,神色蓦地暗沉。
“怎么?”九王妃含笑,“王爷怕了?”
九王爷默了一刻,转而一笑,一把搂住她的腰。
二人身躯紧贴,四下丫头皆难为情地低下头。
他道:
“我怕什么,我又不是她的谁?况且,本王这般离不得王妃,便是下地狱,也拉着你一起啊!”
九王妃嘴角微抽。
拉她下地狱,却将屋中之人捧在天堂。
她对上他的目光:
“有人说,臣妾与王爷一处,就是狼狈为奸。”
九王爷勾了勾嘴角:
“王妃以为如何?”
九王妃侧头一笑:
“所言在理。只是,不知谁是狼,谁是狈?”
九王爷双眼眯了眯,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笑道:
“你说呢?”
九王妃也不怯,嘴角挂着娇媚的笑:
“狈依附着狼,受狼庇佑才得以生存。自然臣妾是狈。”
“很好。”
他一瞬放开她,敛了神情,负手而立。
九王妃微怔,有些回不过神。
默了半晌,她方正色行礼:
“臣妾,告退。”
不待她起身,九王爷直越过她,朝屋中行去。
九王妃握紧了双手,修尖的指甲陷入肉中。红印俨然,险些出血。
可面上,却露出温和的笑。
“咱们回去。”她柔声朝侍女金戈道。
金戈只默默跟上,心头为王妃抱不平,却也不敢做声。
一院的丫头俱忙着伺候九王爷与屋中女子,来来往往,再无人顾及九王妃。
堂堂王妃之尊,倒显得有些凄凉。
行出小院,侍女金戈方道:
“王妃,适才怎不劝劝王爷?”
九王妃不语。
金戈抱怨道:
“这几年,王爷征战在外,与王妃本就聚少离多。这回好不容易归国,却成日往这小院跑!”
九王妃温柔笑笑:
“那是病人,死里逃生,总该多照顾些。”
金戈冷哼一声:
“可她是宋人!她丈夫还带兵与咱们作对呢!”
话刚出口,金戈心下一沉,忙闭上嘴。
九王妃笑道:
“本宫亦是宋人。”
金戈面色尴尬,干咳两声,方道:
“王妃既嫁给王爷,自然是金人!况且,王妃聪慧,常为王爷攻宋出谋划策。哪里就是宋人了?”
九王妃深吸一口气,瞳孔中有着不易察觉的深沉。
是啊!她哪还有脸做宋人?
出卖父母,出卖故国,换取这一身金人王妃的服制。
换取,比他们更高的权力!
她紧咬着牙,忽微扬起下巴。
她不后悔!
若给她重选一次,她依旧要这不被欺压,万人之上的权利!
正宫王妃之尊!
这在从前,是她谢菱丝毫不敢想的。
可如今,她的身份能与过去的朱凤英平起平坐!
是嫡,而非庶。
谢菱扫了一眼宫殿,只道:
“宋人又如何?这个王妃之位,本就是我应得的。”
才说罢,只见回廊上侍女成排,皆捧着新采的莲花。她们碎布而过,幽幽莲香飘来。
谢菱看了两眼,方问:
“这是咱们莲池的花?”
金戈应声:
“正是。王妃怎么忘了,就要到朱妃娘娘的生辰,这是咱们府上的贺礼啊!”
谢菱沉吟一阵,点点头。
不知怎的,自打朱二表姐来了金地,便越发爱莲成痴。
偏偏金人皇帝宠着她,要什么便给什么。
“说来,”谢菱道,“已许久不曾进宫看表姐了。”
金戈撇撇嘴:
“又去作甚?上回她称病不见,转眼便往藏书阁去,当谁看不见呢!”
谢菱自嘲地笑了笑。
朱凤英自然不怕谢菱看见。她何曾将谢菱放在眼里过呢?即便谢菱已是王妃之尊,不还被她骂“汉奸”么!
谢菱遂道:
“她一向如此,咱们别计较。”
金戈摇摇头:
“也就王妃好性!皇后可说了,王妃虽是宋人,却也是一等一的好媳妇!”
谢菱只笑笑,并不答话。
金人的好媳妇,却是大宋的罪人。多可笑啊!
………………………………………………
“将大夫叫回来,本王有话问。”九王爷吩咐道。
可他的目光,只停在昏睡女子身上,未曾半分挪移。
☆、第一百四十四章 舜韶新1
女子长发散在软枕上,微蹙着眉,似乎很不安稳。
她身着金人服制,一旁的衣架上却搭着件宋人的嫁衣。
九王爷望着嫁衣,缩紧眉心,只道:
“怎么还在?”
他音色低沉,不怒自威。在王府之中,还没敢与他争辩之人。
侍女们低埋着头,颤颤巍巍。
“说啊。”他依旧沉着声音。
管事的侍女玉戈深吸一口气,方上前道:
“本是早该丢的,只是……大夫不让。”
九王爷转头看她,心下奇怪。
玉戈接着道:
“大夫说,小娘子如今昏睡,若苏醒之时寻不见随身之物,恐她心绪不稳。病情……病情反复。”
九王爷默了一阵,只点点头。
床榻上的女子,瞧着比从前瘦些,也更高些。
这几年时光,她俨然长成了,只道韵致万分,在不可与从前同日而语。
“九王爷,”忽听帘外有人言,“大夫来了。”
九王爷闻声,这才回神,方道:
“进。”
这大夫瞧着古稀上下,白须冉冉,似乎是从前宋廷的御医。
他一路被俘北上,还能保全性命,到底难得。
见着九王爷,他有些惶恐。金人的地盘上,到底不再是受人尊敬的御医了。
白须大夫心头一酸,只觉满心屈辱。可为着一条老命,却也舍不得兀自就死。
他只盼着金人给他个痛快,偏偏为他一身医术,金人将他护得好好的!
大夫不曾行礼,只点头道:
“赵小……”
九王爷一眼扫来。
大夫猛地顿住,又道:
“九王爷,有何吩咐?”
九王爷打量他一眼,朝床边微微侧头:
“再瞧瞧。”
大夫有些不耐烦,只道:
“今日已瞧了三回,小娘子无碍,不必再瞧。”
“本王说,”九王爷看向他,“再瞧瞧。”
大夫背脊一僵,只觉不寒而栗。
他深吸一口气,无奈搭上昏睡女子的脉。
九王爷看了半刻,道:
“两月有余了,她怎的还不醒?便是昏睡,为何又如此不安稳?”
大夫看九王爷一眼,心头骂娘。既不信他,又为何要他来治?
但旋即一想,似乎也只有他。
床上女子是个宋女,金人大夫怕是更信不得!
老大夫遂道:
“她的命是拿千年的参吊来的!虚弱至此,能活已是万幸,却能立刻醒了?”
老大夫顿了顿,又道:
“九王爷放心,苏醒也就这几日了。且等着吧!”
九王爷还欲再问些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大夫让等,似乎也只有等!
只是每一刻,都度日如年!
九王爷打发了大夫,只坐在书案前阅文。
多年未见,也不知她还记不记得自己?
九王爷低头一笑,又忆起多年前的上元夜,她与他对饮的桃花酿。
桃夭桃笑,入醉分明窈窕。
这是她随口吟来的词,一阕《女冠子》。
那时,她还是个心思单纯,未及笄的小娘子;而他,早已满腹算计,满腹阴谋。
他想,正因如此,他才配不上她吧!
可如今,天下不同了。
他们,亦不同了。
月牙渐渐爬上夜空,四下掌起灯。金地的夜,原也可以灯火辉煌。
“王爷,”这是金戈的声音,“已子时了。王妃问,您还回不回了?”
九王爷一手支头,一手写字,自有一番漫不经心。
“小娘子醒了!”
忽闻帐中侍女道。
九王爷半刻不待,越过金戈,搁笔便去。
金戈呆愣愣地站着,又是惊愕,又是委屈。
看来,不必王爷答话,王妃今夜又要独守空闺了!
金戈暗叹一口气,靠近帐子,直朝里边看。
“金戈!”忽听一声低斥,“你做什么!”
金戈一惊,抬眼瞧去,原是玉戈。
她方道:
“王妃亦关心小娘子呢!我瞧明白了,也好回话去!”
玉戈摇摇头:
“王爷在呢!你这般窥探,当心他动怒。”
“玉戈,”金戈忽压低了声音,“里头那宋女是什么来头?莫不是王爷从前的相好?”
“呸!”玉戈瞥她一眼,“胡说什么!这等编排王爷,只怕王妃也护不住你!”
玉戈推着她朝屋外去,一面道:
“快走吧!王爷真要怒了!”
九王爷的脾气,金戈自然清楚。她只讪讪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去了。
………………………………………………
适才昏睡的女子,此刻正溜这一双眼,打量四周的一切。
帘帏香褥、枕屏绣被,还有点点明灯想照。
一切清晰入眼,却又陌生得紧。
雕花床四周围满了人,多是异族侍女打扮,只其中多了个男子。
他衣饰精致华贵,瞧来与众人不同。
女子有些惊惶地向后缩了缩,将绣被裹紧。
“你别怕。”九王爷轻声道。
闻着人声,女子更是惊恐。
她顺着墙根坐直,已然退无可退。侍女们正待相扶,却被她一一闪开。
“你是谁?”女子的声音满是恐惧。
九王爷心头一抖:
“你不认得我了?”
女子上下打量他一番,又扫一眼众人:
“你们都是谁?”
她轻喘着气,肩头不住颤抖:
“此是何处?我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