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这个时候,他凯旋而归,与七娘在战地分享了一整盘饺子。
那时她靠在他的肩头,伸手接雪花。
陈酿下意识地朝肩头看一眼,隐约有些重量,却没半个人影。
他垂下眸子,将寒衣裹紧。
这件寒衣,还是当年她亲手做的。
都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可陈酿觉得,衣,也是不如故的。
他轻叹一声,望向天边。
等待北伐的日子太长,太难熬了。
蓼蓼,何时才能带你回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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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国学子的攒动之下,七娘的文章很快便传到宫中。
其实,这些文章不都是出自她手。有的是从前陈酿所作,并未公诸于世。
与学子们求学的赤诚不同,文章传至金廷,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朝堂之上,众臣子亦多有议论。
“只怕是宋廷流落的书生,这般才学,非寻常人也!”臣子道。
另有大臣附和:
“此人出身定是太学,汉学正宗莫过于此。若能为我朝所用,岂非如虎添翼?”
金人擅征战,却不擅治国,对于文才之人更是求贤若渴。
“看其见解论点,颇是独到。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有臣子疑问。
众臣你一眼我一语,说个不停,议论不休。
唯有完颜宗廷隐在人群中,一语不发,只深蹙着眉。
她的文章,算是扬名了!
好大的名!
座上的金主捻须思索,忽道:
“此人的文章,朕也读过几篇。其对汉学、时政、史论,皆有不浅的造诣。若能一见,未尝不可。”
金主说话很是谨慎。
他只道可以一见,并不提任用之事。只怕还是见文章宋风浓重,疑其向金之心。
一时间,众臣对作文之人身份的猜测更加热烈。
忽而,一臣子上前行礼:
“启禀陛下,臣听闻,九王府侧妃乌林氏亦有此大才。坊间传闻,或是出自她手。”
霎时间,众人的目光齐齐转向完颜宗廷。
完颜宗廷僵着一张脸,紧咬着牙。好你个谢七娘,竟然在此处等着他!
逼至这般境况,他又如何能不认?
文章总是自她传出,皇帝不多时也能查到。完颜宗廷若不认,岂非欺君?
他上前行礼,方道:
“皇兄在上。实不相瞒,正是乌林氏的手笔。”
四下众臣猛然一惊。
连高高端坐的皇帝也惊了一瞬。
这个乌林侧妃,他还有些印象。从前朱妃的生辰宴,还闹过些事,一向与朱妃不和。
印象中,她只是个捻酸惹事之人。不想竟有如此大才!
皇帝玩味地看了完颜宗廷两眼:
“老九,藏得够深啊!”
“臣弟不敢。”完颜宗廷背脊一僵,恭敬行礼。
金主朝龙椅上一仰,哈哈大笑起来:
“如此人才,回头带进宫来。朕好好会一会!”
完颜宗廷心下一沉。
“臣遵旨。”
出得朝堂,众官员只不住地朝完颜宗廷道喜。一介小小侧妃也有如此大才,不是该可喜可贺么?眼看着又要得皇帝赏识,当真羡煞人也!
完颜宗廷表面应承,可心头一万个不是滋味。
当初不怕七娘扬名,是想着,闺阁之名有甚用处?不想扬得这般大,竟扬入了宫!
寻常的名声,不过打趣几句,臣子们听个新鲜也就罢了。
但此番不同。
这是“汉学”之名。
是“汉学”教育之名!
金国不擅文治,缺的不正是如此人才?
一旦皇帝开口,要七娘做些什么,她便不是完颜宗廷一人可控制的了!
但仅凭几篇文章,为何就能扬如此大的名呢?
金国也不是没有会作文章之人!
完颜宗廷紧蹙着眉,这一处,他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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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论旁人是否想通,但这对七娘来说,是个好消息。
第一步,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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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Odiesun亲爱的的新年打赏~新的一年~祝大家新年快乐~~很开心和《小先生请赐教》一起陪大家过年!
顺便,现在的金主其实是完颜宗廷的哥哥啦~前面有几章我笔误写成了父亲,年后等编辑上班就改回来,么么哒~
☆、第一百八十九章 塞孤3
连日来,七娘心头焦急,总怕出乱子。好在文章已传入宫,总算得以松一口气。
七娘心头万分清楚。
若要扬名,定要扬个大名,且要一鸣惊人。稍有迟疑,被完颜宗廷察觉其间关窍,那便是功亏一篑。
若在往日里,单凭几篇文章,自然不会有如此大的轰动。
但眼下的境况不同,七娘占了个天时地利人和。
从前陈酿分析战局之时,二人也对金国文政多有探讨。
自开战以来,金国对汉学本就心向往之。故而,烧杀抢掠之时,除了金银妇女,更有典籍与文人。
只是文人颇重气节,多以身殉国。典籍到了金人手中,遂不得甚解。
所谓人和,自然是金国研习汉学的学子。七娘在太学时见过来游学的人,她知道他们对汉学的文章有多疯狂!
他们,亦会替她扬名。
初时不提身份,自是怕完颜宗廷阻止。如今扬下恁大名声,身份,便由不得他隐瞒了。
七娘握紧茶盏,吐了一口气。
一连串的事下来,她还心有余悸。说到底,她虽审时度势,但也还是在赌。
赌完颜宗廷对她的看轻,赌金人对汉学的疯狂。
好在,她运气不错。
正松了一口气,只见房门被一把推开。
这般嚣张恣意,不必想也知是谁。
七娘一把握紧扶手,心下沉了沉。别怕,他早晚是要来的。
只见完颜宗廷一身玄色裘衣,大步而入。风尘仆仆的,裘衣、发髻都沾着雪花。
“你到底要作甚?”
他开门见山,声音沉得很低。
七娘面不改色,掌心却直直冒汗。
“扬名。”她道。
好坦白,却又好敷衍!
她已扬名了!难道他不知她是要扬名么?举国皆知了!
“你好大的名声!”完颜宗廷直盯着她。
“不够。”七娘道。
“呵!”完颜宗廷一声冷笑,“你以为名声大了,我便不能拿你怎样么?别忘了,你是本王的侧妃。你的事,本王说了算。”
七娘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
“你知道我不是。”
“你想借着名声,将此事公之于众?”完颜宗廷一声嘲笑,“你觉得你办得到?”
“办不到。”七娘道。
事实上,她并未如此想过。一旦将真实身份暴露,莫说名声,就凭谢氏遗孤的身份,只怕命也没了!
至少此刻不行。
她的名声,还不足以护住她的性命。
完颜宗廷审视她一番,忽收敛了嘲笑与愤怒,旋即正色道:
“你到底要作甚?”
“王爷问过了,我也答过了。”七娘道。
很好!
又是敷衍!
“你要扬名!”完颜宗廷紧闭着唇,点头道,“好!本王替你扬。”
七娘一瞬抬眼,望着他不敢动。
他说的自然是气话。可气话之中,还有几分无可奈何。
完颜宗廷看向她,一张冷脸,只道:
“你准备准备,过些日子随我入宫。”
七娘一脸惊愕。
进宫?所为何事?完颜宗廷坐不住,要收拾自己了么?
他顿了顿,又道:
“带上你那些该死的文章!”
说罢,完颜宗廷一个转身,摔门而去。
七娘心下猛地一颤,倒吓了一跳。
她喘了几口气,方平静下来。
带上文章……
意味着,她的文章已传到金主面前。并且,还得金主召见!
她深吸一口气。
一切来得太快,太顺。她有些不敢信。
不承想,金人对于汉学的痴狂,比她想象的更甚。
如此一来,就更好办了!
七娘一直说,自己要扬大名。可除了大,更要扬在点上。
完颜宗廷不认为名声可以作为筹码。在他看来,这都是虚名,只是锦上添花,并无根基。
但若是实名呢?
若这个名,关乎社稷、民生、人才教导,有泱泱民众为根基,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酿哥哥说过,看见民之所需,才能看见国之所需,此是治国之道。
而完颜宗廷,弄权之人,非治国也。
他所谓的根基,是权;而陈酿所谓的根基,是民。
故而,七娘所扬之名,自然不是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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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用饭啦!”
只听秦棣一声高喊,一手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烧菜。
他三步并作两步行进屋,忙将瓷盘搁上桌案,又双手揪着自己的耳朵。
“真是烫啊!”他道,“还好未叫阿榛端来!”
秦桧一身家常袍子,抱了个鎏金暖炉,笑吟吟的。
他打趣道:
“家中也不是没下人了,需得你做这个?”
秦棣忙拉他坐下,笑道:
“阿榛亲自下厨,总不好假手于人。惹急了她,又该发脾气胡闹了!”
秦桧摇摇头,朝秦棣猛捶一拳:
“也就是我这几年不在,对你们疏于管教,你就惯着阿榛吧!她年纪也不小了,日后去了夫家,我看你还护着!”
秦棣撇撇嘴:
“难得一家人同桌,大哥却又提这扫兴的话!”
秦桧笑了笑:
“怎么?光提阿榛不提你,不高兴了?”
秦桧捻须,点了点头:
“算来,你也老大不小了。年后我让人帮着相看相看,只是你无功无业的,倒不如先下场应试,方能说个更好的!”
秦棣扬了扬手,鼻中哼出一声:
“我才不娶呢!”
秦桧朝他脑门猛敲一记:
“你不娶!给阿榛做陪嫁兄长去?”
秦棣白他一眼,讪讪无语。
正此时,秦榛捧了一盆鱼汤而来。
她笑脸盈盈,身着茜红丝袄,只是因着下厨,发髻微乱,脸也有些花,直见出狼狈来。
秦桧与秦棣皆是一愣,旋即,双双捧腹大笑。
秦榛一瞬沉下脸,放了鱼汤,指着二位兄长便要捶:
“笑什么笑!我亲自下厨,还取笑于我!你们有没有良心?”
秦棣早笑得喘不过气。
他摆手道:
“阿榛,你且去照照镜子,都成山野村妇了!哈哈哈!”
秦榛一愣,兀自打量一番,这才知自己如此狼狈!
她哼了一声,也不更衣,直直坐下。
“不许笑!”她斩钉截铁,“吃饭!”
二位兄长被她威慑,一瞬怔然,憋笑不语。
秦榛又白了秦桧一眼:
“二哥一个黄毛小子,笑也就罢了。大哥如今官拜吏部尚书,还这般不持重,也不怕人参你一本!”
秦桧看向这个妹妹,只觉好笑:
“是是是,你持重。想来年后便及笄了,自有你持重之处!”
这又将话题扯回到秦榛的婚事了。
秦棣脸一黑,不停吃饭。
秦榛以为自己的厨艺长进,心头开心,不住往秦棣碗中夹菜。
“吃吃吃!谁跟你抢!”秦桧摇摇头,“对了,大哥跟你打听一人。”
秦棣成日游荡街头,对临安城中人再熟悉不过。
他方停下扒饭的手,道:
“说!”
这小子,越发无礼了!
秦桧摇摇头,不予计较,只道:
“有个叫陈酿的,韩世忠帐下的参军?”
☆、第一百九十章 上林春慢1
提起陈酿,秦棣怔了怔,秦榛亦顿住夹菜的手。
二人面面相觑,有许多话,尽在不言中。
自然,秦桧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自盛了一碗汤,笑道:
“这是怎么了?此人与你们还有渊源不成?”
可不就是有渊源么!
当日秦榛自作主张,赠陈酿藕粉桂花糕,还被秦棣狠狠训了一顿。
虽说是“阮步兵之哭兵家女”,并无私相授受之心,可总算是闹过一回,不大体面。
秦棣先反应过来,笑了笑:
“没有渊源,不过见过几面,是三郎旧识。”
秦桧点点头。
当年汴京城中,王、谢二府权势滔天,错综复杂。陈酿既为谢诜门生,与王三郎有交情也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