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未叩门,她身为王妃,何须对小小侧妃如此礼遇?
谢菱只在屋中缓缓踱步。
因着完颜宗廷的禁足令,能入七娘内室的侍女也寥寥无几。整个屋子空荡荡的,冷清又淡漠。
谢菱忽扬起下巴,垂眼看着案头的七娘:
“七姐姐又作文章呢!是要做大金国的女学士么?”
然后一步步爬至谢菱头顶,夺走这个正室王妃之尊?
七娘头也不抬,淡淡道:
“我是宋人,如何做金国的学士?”
“宋人”二字,似梗在谢菱咽喉。
她冷笑一声:
“七姐姐还记得自己是宋人?”
七娘心头一颤,蹙眉不语。
她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是,她的亲妹妹却不记得自己是宋人了!讽刺又痛心。
见她不言,谢菱一瞬黑了脸,正色道:
“你何时走?”
七娘笔一顿,原来是为着这个。
她方道:
“暂时走不得,火候不够。”
“何时够?”谢菱道。
“我不知。”七娘亦直言相对。
谢菱忽收回踱步的脚,转头直视七娘:
“你是否不想走了?”
在这里也是众星捧月,有完颜宗廷宠着纵着。这样的日子,谁肯走?
“我想。”七娘道,“无时无刻不在想。”
谢菱的目光并未移开,她渐渐靠近七娘,在她面前倾身。
阴影压下来,罩住七娘的清瘦的身子。
“你在骗我。”她咬牙低声道,“你扬名,是为了有资本做九王妃。”
呵!
七娘轻笑出声:
“我已嫁人了,我不稀罕。”
谢菱依旧死盯着她:
“你还当此处是谢府么?七姐姐,在这里,没人敢骗我。”
七娘看她一眼,漫不经心,只埋头作文。
又是这般的视若无睹!
谢菱深吸几口气,强压着气性。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该被你们如此轻贱,如此不放在眼里么?
啪!
谢菱广袖一拂,砚台倒在地上,墨汁溅了一地。
也溅上她的裙摆。
“玉戈,”七娘唤,“过会子收拾一番,换个砚台。”
语气平和,并未动气。
“呵!”谢菱冷笑一声,“你的性子我清楚得很。你有火气,作甚么憋着不发?”
七娘摇摇头:
“我没有火气。”
对谢菱,她犯不上。
有火气,从来都是因为在意。对于不在意之人,无论作甚,皆与自己无关。
“不敢发火?”谢菱眯着眼看她。
从前任性胡闹的七姐姐,骤然变成一只发火也不敢的兔子,当真可笑!
七娘抬眼看她,叹一口气:
“菱儿,你如今这副样子,叫通敌叛国。若在从前,我会为你惋惜难过,甚至会劝你些好话。但眼下不会了。”
这么些年,她知道人心是会变的。也并非所有的善意,都能收获善意。
“劝?一个被禁足的侧妃,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谢菱又高扬起头。
七娘低头一笑,学得可真像。从前在汴京,七娘不是一向如此么?
眼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里。
“本王可有资格?”
门不知何时开了。完颜宗廷负手立在门边,不苟言笑地望着谢菱。
“王……王爷……”谢菱怔然。
完颜宗廷袍服一掀,跨步而入,直至她面前。
他垂眼看她,道:
“本王的话不管用了?你是太闲,还是做不惯正室,偏来此处找麻烦?”
谢菱一时语塞。
从前她敢与完颜宗廷叫板,是因为他们狼狈为奸,完颜宗廷离不开她。
可眼下,她却不敢了。
七姐姐声名鹊起,可见并不是个徒有美貌的废物!那完颜宗廷,还会离不开自己么?
谢菱心头猛一阵酸。
七姐姐压了自己小半辈子,好不容易离开她,却又出现作甚!
“王爷。”谢菱行一礼,看七娘一眼。
既然你不认,莫怨我不义。
她接着道:
“七姐姐思念故国,一心归宋。臣妾才劝她几句,心一急,不当心砸了这个砚台。”
完颜宗廷不语,转头看向七娘。
七娘一张冷脸,似乎屋中的一切皆不与她相干。唯有案前的文章书册,是与她息息相关。
完颜宗廷二话不说,忽撸起袖子。
忍不得她归宋?
这是要打人了?
谢菱一脸看热闹的神色,七娘依旧面无表情。
谁知,完颜宗廷竟转身出了门。
他再进屋时,手中端着一方水盆,喷上搭了张帕子。
他也不说话,只蹲在地上擦拭墨迹,不时抬起手肘揩汗,又将砚台检查清理一番,方才搁回案头。
完颜宗廷呼出一口气。许久不做粗活,他只盘腿坐在地上,靠着书案。那模样,又有些像从前汴京街头,鲁国公府的纨绔孙儿。
他又揩一下汗,抬头向七娘,笑道:
“顶难得的端砚,举国上下也没几方。也难得你用着习惯,日后当心些。”
那神情,像个等着夸奖的孩子。
谢菱呆愣愣地站在一旁,惊得说不出话。
这般似寻常夫妻的举动,他与自己还未做过!她总觉得自己很了解完颜宗廷,已然将他看透了。
可今日的完颜宗廷,温柔又质朴,是她从未见过的。
谢菱心下一沉,不及行礼,转身踉跄着出了屋子。
更像是,落荒而逃。
七娘看了眼还在晃荡的屋门,又看了眼完颜宗廷,道:
“王爷尊贵,不该做这些。”
“可我想。”完颜宗廷道,“我活了小半辈子,总在算计,步步为营。偶尔,也想要随心所欲一回。”
☆、第二百章 且坐令2
七娘微怔。
擦个地板,已是他的随心所欲了么?
她垂眼看着,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啊!一时沉吟不语。
“她所言,是真的么?”完颜宗廷忽道。
这句话看似没头没尾,可七娘却明白。完颜宗廷问的,自然是归宋之事。
七娘遂道:
“我说不是,你也不会信吧!”
“你倒坦荡!”完颜宗廷气极反笑。
七娘却正色:
“君子坦荡荡,我的先生教导过。”
完颜宗廷一声冷笑,一掌拍向桌案的腿。桌案一抖,七娘的字也歪了。她懊恼地蹙了蹙眉。
“你能一日不提他么?”他没好气道。
“可我心里有他。”她道,像是说一件理所当然的家常话。
心里时刻都装着,提与不提便没了比较的意义。
完颜宗廷讪讪。
已整整一年了,他明白,在有关陈酿的事上,她连呈口舌之快的机会亦不会给他。
既如此,他也不会给她归宋的机会!
“我不明白,”完颜宗廷道,“你一心归宋,为何扬名?如此,皇帝看重,如何放你归宋?”
“我若默默无闻,被你长日关在九王府,你可会心软放我?”七娘道。
完颜宗廷笑着摇摇头。
“这就是了。”七娘淡淡一句。
什么叫,这就是了?
不扬名,她定然无归宋的机会。可扬名,就有了么?或者说,她其实并未想好下一步,只是试试看有没有新的机会?
这女人,竟还是在赌么?
完颜宗廷凝视着她,缓缓站起身。
他整了一回袍服,忽正色道:
“明日进宫。”
说罢,他转身便走,一刻也不拖。
完颜宗廷从前说进宫,是朱凤英召见;而如今,则是金主。
看来,自己的文章越发受看重了。
七娘满意地点了点头,神情望得很远。酿哥哥,蓼蓼护着大宋的文脉呢!你说过,留着大宋文脉,大宋便不会亡。
………………………………………………
完颜宗廷负手步回书房,一直想着七娘的话。
这就是了……
这就是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扬再大的名,金主亦不会无故放她归宋!况且,她的名,如今还是金国九王府侧妃乌林袅袅。
这样的名,如何归宋?
完颜宗廷一瞬心慌。他讨厌事情不受控制的感觉!此前未曾将她扬名与归宋联系起来,既有关联,他便要权衡一番了。
她的名,是否扬得。
他大手一挥,忙唤了侍从入内:
“将侧妃近来的文章都抄一份给本王,再去看看学子、官员以及宫中的议论。”
侍从应声,不敢耽搁。
时至傍晚,侍从才回到书房回话。
“说。”完颜宗廷一面看文章一面问。
“王爷,”侍从行礼,“学子们最热忱,一心追捧,还有常有论学之事。如今学堂一片崇汉之风。”
“官员们亦如此?”完颜宗廷握着文章的手紧了紧。
侍从接着道:
“官员们自有矜持,面上虽不如学子们疯狂,可私下搜罗汉学典籍、研习经典更甚。甚至汉官们如今亦颇受礼遇。至于宫里……”
侍从顿了顿。
完颜宗廷抬眼看去,只道:
“吞吞吐吐,有甚说不得?”
侍从行了一礼,这才答话:
“倒也没什么。不知谁传出的,说王爷待侧妃极好,正是因着侧妃的汉学之才。如今……如今连王妃亦让侧妃三分。”
完颜宗廷嘴角轻勾。
传出这话的,除了朱凤英还能是谁?
“继续说。”完颜宗廷道。
“此前皇上召见侧妃,这在从前是不曾有的。后妃们闻着,自然纷纷效仿。因着朱妃为汴京才女,听说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完颜宗廷挥挥手,打发了侍从。
他望着满案几的文章,神情黯了黯。
就这些文章,竟掀起了金国的汉学之风?是他低估了谢七娘,还是低估了金人对汉学的疯狂?
或者说,低估了汉学本身的力量。
他指尖摩梭着篇篇锦绣文章,有些莫名的震惊,又有些哭笑不得。
她哪里是要归宋?
她分明是要将大金变成大宋!
将金人变成宋人!
她所谓的归宋,原来是这个意思!
………………………………………………
“哎哟!我的小王爷啊!怎跑此处来闹?”一群金宫侍女追着一华服少年。
她们面色焦急,亦步亦趋,又不敢真抓,只得不停地劝。
小王爷约莫十二三的年纪,浓眉阔面,手中拽着几篇新得的汉学文章,一一躲过侍女。
“我爱在何处就在何处!”他哈哈笑道,“你们是侍女还是侍卫?成日不伺候人,只知道抓我!”
说罢,他一个转身便往门边溜去。
咚!
不提防,正撞上一人!
中年男子的黑影压下来,蹙眉望着他。侍女们一惊,忙齐齐行礼。
“皇……皇叔。”少年退后一步,挠着脑袋傻笑。
金主跨门而入,一面又朝少年招手:
“阿亶,都多大了,大殿内瞎跑什么!皇叔在你这年纪,已上过战场了!”
完颜亶嘿嘿笑了两声,举起手中文章晃了晃:
“皇叔上战场,阿亶上考场。”
金主摇头笑笑,打发了侍女。
他膝下无子,最宠爱的便是这个侄儿。完颜亶本是先皇完颜阿骨打的嫡孙,身份贵重,故而更加悉心培养。
金主去过他手中文章,看过一回,笑道:
“又是九王府那侧妃的文章啊!倒是好文章。”
完颜亶重重点头:
“针砭时弊,很是过瘾。汉学博大精深,阿亶心向往之啊!”
这个侄儿,自小便痴迷汉学。有时兴起,甚至穿了汉服做汉人打扮!
于此,虽有些过,金主却也不说什么。
一来,孩子小,实在是心疼宠爱;二来,学问之上,金不如宋,却也是无可辩驳之事实。
故而,完颜亶在家研习汉学,在外推崇汉学,他也并未阻止。
“阿亶,”金主道,“你自己的文章如何?光看旁人的,可莫误了自家功课。”
金主为完颜亶请了汉学先生,日常功课也都问着。只是,听闻他近日文章有些携带。
完颜亶也不遮掩,只道:
“皇叔,实不相瞒,阿亶确是有意携带。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而如今的先生只知传道授业,却并未真正解惑。实在是不闻时事,迂腐得很。”
金主饶有兴味地看向他:
“你想如何啊?”
完颜亶清了清嗓,仰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