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春日间的热闹却是无异。
依依杨柳下,有贪玩的童子早在西湖边嬉闹,或举网扑蝶,或趁东风放纸鸢。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永远不知疲累。
妇人看着自家孩童,笑容中充满温情与自傲。
“看,我家孩子多激灵,扑蝶一扑一个准!”
说罢又伴随着一串笑声。
“慢点慢点!等等你妈,当心掉湖里!”更有妇人追着孩童跑。
亦有人酸道:
“会跑会跳会扑蝶有甚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我家小子可是在家攻诗文呢!”
“攻诗文啊!”有人打趣,“闷着看书能看出个状元来?倒不如来西湖沾沾文气!”
妇人讪讪,四下众人又哈哈笑起来。
有外地游人经过,一时好奇,遂问:
“可是因着西湖多文士,故而有沾文气一说么?”
路人一时侧目,似乎他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行人道:
“看你一身读书人打扮,怎的这也不知?”
有人抢道:
“过几日是一年一度的‘春风笔鉴’啊!”
“笔鉴?”又有人凑热闹,“卖笔的?”
“呸!”一临安人道,“有辱斯文!什么卖笔的?这可是自古便有的文墨雅集,读书人的盛会!据说今年陛下还会亲临呢!卖笔?真没见识!”
游人被堵得哑口无言,一时讪讪。
那位读书人打扮的,却是眼睛一亮:
“这么说,临安大儒俱会来了?”
临安人摇头撇嘴,脸上大写的“没见识”,只道:
“陛下已然亲临,大儒算个屁!”
读书人一愣,挠挠头。不是读书人的雅集么?大儒自是比陛下要紧啊!
这些临安人,真是不知所云!
读书人又道:
“即在西湖,咱们能看么?”
“普天同庆的盛会!自然能的!”临安人道,再一次对这读书人投去鄙视的目光。
读书人闻此,兴奋不已,已开始摩拳擦掌。
赶上这样的好事,说不定能得一二位大儒指点,那才不虚此行呢!
他又问:
“诶!这盛会怎个举行法?比试诗文么?”
有人赶着解释:
“既是‘笔鉴’,鉴其笔力,鉴其文采。座中多有大儒,读书人可带上自己的文章,请其品评指点。罢了,大儒们亦会拿出自己的文章,供众人品评。”
“这倒有意思了!”有人附和。
大儒品评诗文自是常见,可大儒的诗文被品评,于许多人而言,却是一桩奇事。
已然成名成家,还被人指指点点,岂不有失体面?
故而,许多大儒是不大愿来的。
或者说,是不大敢。
一来端着架子;二来,春风笔鉴只论文章,不论资历。若被无名小卒比下去,那就不止体面不体面的事了!
事实上,春风笔鉴人才辈出,这样的事,已发生过许多回。
甚至有人说,春风笔鉴便是另一个科举,甚至比科举更引人注目。
故而敢来的,不论大儒或仕子,无不自负才情,信心满满。
☆、第一百九十六章 占春芳1
春风笔鉴当日,除了礼部,最忙的怕要属秦府了。
一大清早,天色才刚见白,秦府丫头仆妇便往来不绝,门外马车亦赶着准备。
两日前,皇帝破格升任秦桧为相。他此时颇得民心,春风笔鉴自然须得在场。
秦棣亦起了个大早,还至秦桧房间替兄长更衣整理。
秦桧倒是有些怔然。
因着秦榛的事,秦棣此前还闹别扭。可一夜醉酒回来,他第二日却把自己收拾得玉树临风,发髻衣着皆规规整整,事也不提了。
秦桧心下一直存疑,可弟弟不提,他也不好就问。
或许,秦棣只是一时意气;或许是真想通了?
总之安安稳稳,一家人还是一家人,这就很好。
可今日春风笔鉴,秦棣一向不感兴趣,此时来献殷勤,秦桧不得不将放下的心再次提起。
他看向弟弟,只道:
“阿棣,今日怎的想起替大哥更衣?”
秦棣白他一眼:
“我是大哥的弟弟呀!今日春风笔鉴,又是大哥拜相之后头一回与民同乐。我自然要替你打点着。”
他顿了顿,嘿嘿笑两声:
“自然要……陪着大哥。”
秦桧正理衣襟,双手蓦地一顿。
这小子!果然不会白对他好!
秦桧方道:
“你也想去?何时对学问这等上心?”
“大哥这话说的!”秦棣讪讪,“我亦是个读书人,怎就不能上心?”
秦桧正待再问,却听门外传来秦榛的声音。
“大哥,阿榛梳妆妥当了。何时出发?”
秦桧一愣,转头看向秦棣。
秦棣有些尴尬,好不容易挤出个笑来。
“怎么阿榛也要去?我的话,你当耳旁风了?”秦桧正色道。
秦棣却不在意地耸耸肩:
“你自己说的,要阿榛正大光明地看。她当真了。”
秦桧扶额。
这两个小东西,偏抵着此时来说,定是怕早说了秦桧不答应。
这会子赶着去春风笔鉴,又管不得他们。若不应下,这二人指定私自去了!那更不知要惹什么事,还不如跟着自己!
噌!
门蓦地推开。
秦榛一身鹅黄衣衫,发髻乖巧精致,只立在门边试探着看秦桧。
“大哥,不会反悔吧?”秦榛咬唇道。
反什么悔?他答应她什么了!
秦榛又道:
“正大光明地看啊!”
果然!
秦桧伸出手指点那二人,无奈道:
“你们两个,就指着大哥欺负吧!”
说罢,他广袖一震,转而挥手笑道:
“都去都去!也叫临安众人看看,咱们家两个小家伙有多令人羡慕!”
秦榛噗嗤笑出声,提起丝裙,忙转身朝马车奔去。
秦桧笑着摇摇头,遂负手行出屋子。
“大哥!”秦棣忽唤。
秦桧顿住脚步,回身看去。
“大哥不是说,要将最好的给阿棣与阿榛么?”秦棣道。
秦桧看着他点了一下头,却有些不安。阿棣的神情太过认真,除了上回说秦榛的事,还从未见他如此。
秦棣接着道:
“春风笔鉴上,我想要一鸣惊人。”
秦桧审视他一番,蹙了蹙眉。
“大哥放心,阿棣的文章必实至名归。”
说罢,他越过秦桧便追妹妹去。
秦桧望着二人的背影,垂头笑了笑。
这两个小兔崽子!
………………………………………………
西湖之畔,已架起座座高台。
杨柳青青,柔枝俨然,成排在湖边摆动。湖畔围满了人,有仕子,又百姓,连不识字的白丁也爱来凑个热闹。
毕竟如此场面,不是日日能见的。
不少官员、大儒已至。满目朱紫来去,相互行礼交谈。或问近日文章,或是指点山河政事,总一派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气氛。
礼仪之邦的气度,当是如此。
陈酿与韩世忠坐在一处,淡然看着眼前的一切。
韩世忠虽是武将,文采诗词却是极好,故而亦在受邀之列。
而陈酿,汴京宣德门前一纸《六贼论》名扬天下。春风笔鉴自然有他一席之地。甚至不少人是为一睹他的风采而来。
“陈参军亦在么?”
“听闻在太学时,他的文章就极好。这几年连年征战,倒鲜有他的文章传出。”
“今日可不就能一睹为快了!”
“当日他不曾考科举,今日若夺魁,也算是圆满了!”
而妇人们的议论却不在文章之上。
“那个陈参军啊!听闻从前出身汴京谢府门下。”
“那可厉害了,也不知是否娶亲?”
“我见过!我见过!他长日一人独行,人又年轻,想来无妻。”
“不是啊!我怎么听说他极怕老婆!日日亲自买点心回去讨好呢!”
“我怎么听说他老婆死大半年了?”
……
百姓议论不绝,真真假假,自无人在意。
图个热闹罢了!
………………………………………………
韩世忠含笑与众人行礼,一面向陈酿笑道:
“秦相好大的架子,这会子还不见身影。”
陈酿吃一口茶,道:
“秦相新贵。百姓拥戴,陛下亦看重,自然多几分体面。”
他看了看韩世忠,打趣道:
“将军眼红了?”
韩世忠险些喷出一口茶!
倒不是打趣的内容荒唐,而是……
陈酿也会打趣了!
自谢七娘子亡故,他连笑也难得见一个,更莫提玩笑!
韩世忠一时瞪大了眼,有些不敢信。
“怎么?”陈酿笑道,“将军真眼红了?”
韩世忠又呛了两声。
纵是今日要看秦桧的笑话,动摇他的相位,也不至如此兴奋吧!
陈酿又笑了笑。
他当然兴奋!
一旦今日秦桧相位不稳,春日北征之事就稳了。七娘亦能更快归国,回到他身边!
他怎会不兴奋呢!
韩世忠揉揉眼睛,确认自己并未眼花,又一阵怔然。
真是春日来了,万物复苏啊!
二人各自想着,却见湖畔已喧闹起来。
百姓已朝路口涌去,官员们亦探出身子张望。远远瞧去,上上下下一片人头攒动,窸窣议论。
“是秦府的车驾!”
“秦大人好!”
“秦大人来了!秦大人今日要夺魁啊!”
……
百姓们的呼声此起彼伏。
端坐车中的秦桧却蹙了蹙眉。
他看了眼兴奋的秦榛,又看向同样蹙眉的秦棣。
“这么些人,谁招来的?”秦桧道。
“这几日待在家中,倒没防着这一手!”秦棣道。
今日的百姓,比秦桧归国之时更加疯狂。
归国入城时,陛下并未在场,秦桧自然受得。
但今日不同,陛下将会亲临。
这样的拥戴与民心,只能属于大宋天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占春芳2
“阿榛!”秦桧轻喝一声。
秦榛虽带着帏帽,却依旧热情地同百姓们挥手。
她回头,笑容灿烂:
“大哥,你看!百姓们喜欢大哥呢!”
秦桧沉吟。
秦棣摇摇头,拥着秦榛坐好,立马放下车帘。
“好了阿榛!”他道,“别去凑热闹。”
秦榛不服气,奈何今日心情大好,也不与他们闹脾气。
她只笑道:
“与民同乐嘛!二哥也太认真了。”
秦棣看了眼沉默的秦桧,方低声向妹妹道:
“天子才能说‘与民同乐’,大哥官再大,咱们亦是民,明白么?你莫太得意忘形。”
秦榛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她看向秦桧,拉拉他的衣袖:
“大哥,是阿榛冒失了。”
秦桧点点头:
“也罢。你们万事长个心眼,百姓如何是百姓的事,咱们管好自己。”
管好自己,才能留得住长久的富贵。
秦棣与秦榛亦点点头。
直至落座,二人除了问些文章之事,别的也都不说了。
他们一来,官员们亦上赶着巴结。一时涌上来,比百姓更让人招架不住。
直夸秦桧显得太过谄媚,他们索性将秦棣与秦榛上上下下夸了一通。二位当事者已然听得目瞪口呆。
不承想,自己还有这许多的好处!
二人面面相觑,只相互打趣地一笑。
众人拥作一团。远远看去,各色袍服掩映,乱哄哄的一片,透着莫名其妙的热闹。
皇帝端坐龙驾之中,冷眼看着一切,神情黯了黯。
他含着温和的笑,只道:
“朕的臣子受百姓拥戴,甚是欣慰啊!”
车外宦官闻声,背脊一紧。今日的春风笔鉴,只怕不似往年轻松了!
他迎上一张笑脸,回道:
“陛下知人善任,百姓们皆感念皇恩浩荡啊!”
皇帝笑笑:
“多是贤臣功劳。”
宦官一怔,屏住呼吸,额间已冒出冷汗。
皇帝如此说,意味深长啊!
功劳岂能是臣子的?天下之大,无不是天子所有,一丝一毫岂容他人觊觎?
宦官深吸一口气,不知如何接话。不敢应声,更不敢说天子言语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