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难怪那花车转来转去,竟能接连五次与三人碰上。在金陵城中能做到这一步的,除了负责安防布置的守备外,再无他人。
唯一可惜的是,守备大人想要巴结的人,从始至终都未留心过花车。
回忆之前在花车上见到的景象,刘拂沉默了一瞬,为金陵守备暗叹一口气。
他处心积虑想讨好的人,从头到尾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街边各色小吃上。
而往花车看了又看的蒋存与周行,注意力也被拉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早已准备好,要送到他们中某一个床榻上的那个姑娘。
三人同进同出,守备不论把人送给哪个,目的都已达到了一半。
而且……
不论是方奇然还是蒋存获胜,对守备大人都是很有利。
即便走不通徐侍郎的路,守备身为武职,自也能通过武威大将军得些益处。
虽是个武将,对于宦海沉浮一套,倒也玩的顺手。
只是这样一个官场老手……刘拂眉心微蹙,有些想不通为何对方最终被评差等,从富庶江南被迁往闽州蛮地。
“来都来了,不参加岂不可惜?”刘拂收回视线,看向全不知自己早已被盯上的方奇然,认真道,“早些开始,早些结束,也好早些回去。方大哥,小弟今日会不会得这风寒,全看你了。”
方奇然微愣后笑道:“看我?我又不通医术,还能包你身体无恙?”
自然不能。但他早些遂了守备的愿,后面那武将才不会再生手段。
“不能治我风寒,却能做旁人的定心石哩。”
知方奇然不明所以,刘拂也不多解释,只深深望他一眼,待他自己想个明白。
又做出一副怯寒的模样,瑟缩着将大半张脸埋进大氅的风毛当中:“自然是盼着方大哥早点取胜,也好早点散场。”
她偷眼看去,只见周行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其余两人均因她的话一头雾水。
刘拂摇头暗叹,感慨任谁无有少年时,未来火眼金睛的左都御史,与执掌天下兵马的少将军,此时都还是未开窍的傻小子。
甚至到了现在,还不知道自己苦心隐瞒的行踪已然暴露。
守备不知是何时得知的,但张智那个穷秀才,却是真的早已知晓——这个早,是超过了身为地方长官之子的徐思年与谢显。
按理说京中大员之子回乡备考,不论怎么说都会先与当地士族之子相交,也好在这两年中有个帮衬。
或许是因着他们三人同进同出,所以才略过了这一步。又或者是因着其他原因,连行踪也一并藏匿。
而从方、蒋二人的诗作在年前的诗会扬名后,三人的身份就再藏不住。金陵守备大概也在那时,就已准备好要做这个局,备好了精致非常的礼物,与能吹枕头风的娇弱美人……
那日诗会上所请的书生,才学均属上等,可别说方奇然,就连能与蒋存一争者,也只有徐思年。但徐思年伴在其父左右,从不参与聚星亭文会,自也不会来相争。
一推二,二推三,今夜魁首花落谁家,已有八.九分的成算。
具刘拂所知,与大多数十四五岁就开荤的世家公子不同,方、蒋二家家教森严,未满二十的子弟房中绝不留人,估摸着她这二位兄台,此时还是个雏儿。
最难消受的美人恩,江南离京城十万八千里,家中的规矩再管不住半大不小的年轻公子。
这件事并不是个秘密,她知道,京中官宦人家也都知道。守备想要探听,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眼见周行眸色转深,可见是想明白了。
刘拂才打了个喷嚏,就听他冷笑道:“此等蝇营狗苟之徒能安坐于高位,只亏得江南民风淳朴。”
话已挑的半透不透,方、蒋二人若再不明白,就白瞎了世家子的出身。
方奇然不确定道:“是知府大人还是……”
蒋存抿直唇角:“是守备。”
“也是。”方奇然舒了口气,“想是他家公子拿不出手,连个诗会都开不起来。”
这眼见着,马屁是拍到了马腿上。刘拂心中暗笑,十分乐见其成。
“若非沾了三位兄长的光,怕见不到如此美人。”刘拂又加一把火,在周行开口前笑道,“咱们四人中,定有一个可以拔得头筹。我原认定了是自己……”
她顿了顿,抬头看一眼天空,微微蹙眉:“现在看来,还是方大哥得胜好。”
被调侃的方奇然也不恼,只摇头失笑:“此时我倒真希望徐兄在这里。”
听到徐思年的名号,蒋存下意识望向刘拂。
“他在也没用,今日的魁首,定在你我四人之中。”
一个“他”字入耳,使得蒋存眸光微黯。
刘拂又笑道:“蒋兄看我作甚?你且多使把力,便是方兄不胜,我为你做事也是可以的。”
月色朦胧,背光而立的蒋存即便面色通红,也没人能够看清。
裹紧身上的大氅,刘拂并未在意蒋存的神态。
她的注意力,全被那一轮圆月拉去了。
心中突然涌现一股不祥的预感。
第二十五章 ·桃花
月是故乡明, 刘拂此时望月, 脑海中却没有丁点儿思乡之情。
那毛毛茸茸的月晕,让她莫名发慌, 总觉得有什么关键的地方被遗忘了。
能让她如此难安的, 一定是很重要的事情……跟在仆役身后进场的刘拂苦思冥想,搜肠刮肚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建平五十三年一月十五的金陵城, 除了一场小小的火灾外, 并无其他不妥。刘拂在想起文档并未记述火灾的发生地后,就无可奈何的放弃了相助。
是跟那场火灾有关么?刘拂苦思冥想,到底想不出什么端倪, 只能暂时搁置。
因着破解的灯谜数量最多,她被单独引去一侧的雅座, 另三人则被带去主场, 先行开始第一轮诗对。
刘拂估摸了一下时间,便心安理得的坐下喝茶吃点心,将在寒风中于众人面前比试的三人丢到脑后。
不得不说, 这茶比起谢显诗会后所赠的君山银针,还要好上一等。
已许久没喝过这般好茶的刘拂心情极好,正欲闭目小憩,就被门外的走路声打断了瞌睡。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极细碎, 可见是个女儿家。
她刚整好衣袍正襟危坐,就被从大开的门外涌进的寒风扑了满脸。
“啊啑!——”
“方兄,有……你是谁!”
迎着少女的瞪视,刘拂摸了摸发痒的鼻子, 扬眉道:“湖州刘拂,这位小公子有何贵干?”
大延于男女大妨上并不严苛,在上元节灯会时,未出阁的女孩儿相携出来游玩的比比皆是。
但面前的少女,却是如她一般穿着男装。
啊哟哟,原来美人恩不止一道。
看着少女脸上立褪的羞意,想起她方才脱口而出的“方兄”,被瞪着的刘拂险些喷笑,只恨自己夺了方奇然的风头,让他误了这么朵桃花。她到底对女孩儿怜惜许多,才弯了弯眼角,就收敛了笑意。
只是不知这位小贵女,是出自哪家。
少女冷哼一声,逼问道:“方奇然方公子呢?你怎坐着他的位置!”
刘拂想起,在她未报名之前,排名最高的确是方奇然。可见这小姐刚听到消息就兴冲冲跑来,连后续都没弄明白。
她并不因少女的倨傲而生气,慢条斯理道:“方兄比不过我,自去参加第一轮的诗对了。小公子若想见他,不如去前场的好。”
少女蹙眉,抬手拂开脸颊上散落的碎发,冷笑道:“湖州刘拂?哪里来的无名小辈,也敢如此夸夸其谈!”她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掷到刘拂身上,“你且去找主办人退赛,请方公子来此喝茶歇息。”
视线紧盯在少女翘起的兰花指上,刘拂心下叹息,暗自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因为楼中教导的规矩,在平时露了馅。
她想象着自己一身男装,双手交握脑袋微低,翘着小指与一众公子对论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凌空接住荷包,刘拂上下颠了颠,便知里面有十几两银子。
这还是她第一次被人用钱砸呢。
钱还不少。
刘拂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就也明白少女为何如此生气无礼。
任谁兴冲冲的来见心上人,推门却看到个陌生的穷书生,心情都不会很好。
为了跟龙女的烈烈红裙形成鲜明对比,刘拂特意选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简单布袍,看起来确实穷酸了些。而唯一之前的大氅,也在与三人分别时硬塞回周行手中。
“你却不知,便是我退赛了,也换不来你的方公子不喝寒风。”
可见这女子出来的甚早,连她之下是周行也不知道。
见刘拂似不同意,少女的火气更旺了,双手叉腰冷笑道:“是银子不够?再添十两就滚吧!”
这样鲁莽无知的女孩儿,也不知是谁家教出来的。
十两十两的砸人,可见家底丰厚的紧。有钱又有权,金陵城中这般的人家不少,但能畅通无阻直接摸准这间屋子跑来的,也只有那两家人。
不是谢家,就只能是守备家。
有如此小辈拖累,也难怪守备大人急急钻营,也没落得个好去处。
说起来,那守备家似与她湖州本家是极远房的亲戚,同是个姓刘的。
刘拂一上一下抛着荷包,极不在意道:“可是刘小公子?”
那少女正是刘守备家唯一的孩子,名唤三金的刘大姑娘。
刘守备不是不想学着谢家开诗会,只是他膝下空空,没个儿子。
刘三金先是一愣,见刘拂不敢叫破自己的女儿身,只当她是怕了,就又倨傲道:“你既知我是谁,还不速速去办差!”
“办差?”刘拂嗤笑一声,全不给这个曾经的同族丁点面子,“便是你父刘大人,也没得对个书生吩咐差事的道理。”
将荷包掷在刘三金脚旁,刘拂端起茶盏笑道:“我劝小公子平日多喝些菊花茶绿豆汤,以免将来火气太盛,烧人烧己。”
如今文武各不相干,虽没到重文轻武的地步,但读书人的地位极高,便是守备也不能轻言侮辱。
知府与同知家的公子尚且亲和待人,更遑论一心想巴结人的刘大人家呢。
少女被丢过来的荷包惊了一跳,惊叫一声后忙捂着嘴,留下一句“你且等着”,狠狠瞪了一眼刘拂便头也不回的跑了。
原是没经过同意就自己跑来的,怯成这个样子还敢如此张扬,可见刘守备将女儿惯成什么样子。看着空空荡荡的门口,刘拂微微挑眉。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理了理衣衫,准备出去看看战况。
方才不想争胜,是不想害得那扮观音的妓子受人嘲笑。毕竟被当做奖励送出的女人,过了一夜还是完璧之身,这事若传出去,小姑娘在怡红院的地位一定一落千丈。
可如今看来,她若不死死压过那三人,不论他们哪个得胜,那妓子的处境都会更差。
刚刚短暂的相处,已可看出刘大姑娘生性骄纵,善妒易迁怒。若真让那妓子被送到他们身旁,只怕没再条活路。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她并非全知全能,也非救苦救难的菩萨,但毕竟曾有点缘分,能救还是救上一救。
***
当刘拂到达前场时,正听得一片哄笑声。
“刘公子怎么出来了?”守道的小厮笑道,“不过也巧,小的正巧去叫公子准备。”
刘拂笑道:“我若不来,岂非错过了盛况?”
她微微抬头,正见方才还被人争抢的方奇然立在上头,向对手拱手。
“承让。”方奇然清朗一笑,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添一抹温润,引得台下少女轻呼。
他对面涨红了脸的对手呐呐抱拳,回到位置。
只是按着第一轮捉对而战的规矩,怎得方奇然这般早就上场了?
似是看出刘拂的疑惑,小厮躬身笑道:“刘公子有所不知,之前比了几番,确实还未轮到方公子。不过他说今夜天寒,恐有雨雪,便向大人们提议加快比试,这才将第一轮改成了分组比试的模样。”
来参加文会的学子大多互相认识,了解彼此的本事,组起队来也很方便。
刘拂“哦”了一声,跟在小厮身后向座位走去。
那小厮继续道:“方公子还特意算过新的吉时,将烟火宴提前不少。更命人去清欢楼叫了些汤圆应景,分与围观众人。百姓们喜他亲和,都开心的很。”
看来在知晓自家身份瞒不住后,那三人便已决定换个思路,从安心读书转换成立些声势。
自古文人爱名声,早有善名的士子到地方为官,百姓知道消息也会更加崇敬自己的父母官。而此时虽未科举,但才子的名头,多是人尽皆知,不止是文人圈里的互相吹嘘。
想起方奇然曾至江南熬过几年资历,刘拂也觉得此举不错。
至于算吉时……刘拂摇头失笑,对方奇然到底会他曾祖父多少绝技很是好奇。
曾经故纸堆里的关于左都御史的传闻,都说他对工部创新之事极感兴趣,从未提过他承袭了前任钦天监的观星绝学。
她又抬头看了眼天边的圆月,裹进了因着夜深,更显单薄的衣裳。
***
刘拂坐下没多久,进入第二轮的人选就已筛的差不多了。
她裹着披风,捧着手炉暖暖和和坐在那里看热闹。
金陵的学子即便多少都会在方奇然那里吃些亏,但奇思妙想巧对横出,看着也很是有趣。甚至常有齐句偶成,二对一时方奇然也难顶住,逼得周行也得上去相助。
当她看向最后两组要上场的人时,拉了拉身边蒋存的袖摆。刘拂靠过去,轻声道:“二哥,有没有什么法子,让这两组人都留下?”
名额只剩一个,剩下两组要么取其一,要么都不取,想要两组都取,可能性几乎为零。
可是看着其中一队中,那个眼珠转个不停的男装少女时,刘拂觉得若不给他们点教训,输了比试丢了面子的刘大姑娘,说不得就要使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