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拂不愿束缚他的本性,但有些可以避免的错处,还是要提前替他纠正过来。
都说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她这个熟知前史的后来人,自然也能倒着施行,拿后世已知的结论来替前人正一正身形。
“说罢。”
陈迟抿唇,手指紧紧贴在身体两侧,站的笔直。
不必刘拂提醒,便挺胸抬头正色道:“其实您施粥时,小的都在暗处待着。”
刘拂抻了抻袍袖,半笑不笑地睨了他一眼:“监视我?”
“不不!”陈迟一惊,又竭力放松下来,“小的只是想着怕有什么万一,好护着公子……也是想多看看小晚。”
最后一句坦白的话,让刘拂嘴边的笑意真实许多:“那今日的事,你都看见了?”
陈迟点头:“不敢欺瞒公子。”
“看出了什么门道?”
“看出您对……”陈迟顿了顿,才想起那个颇咬嘴的词,“您对‘九龙相会龙抬头’这几个字,十分在意。”
本以为对方会提及她身世的刘拂,眼中绽放出惊喜的光芒。
她轻咳一声,淡淡道:“不过是我自己的生辰,没什么好在意的。”
刘拂不懂声色的观察着陈迟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能清晰的在这个经验还不够老道的半大小子脸上,看到一闪即逝的疑惑,和再不犹豫的坚定。
然后她就看见陈迟开口,听到他把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
“您想用此造势,小的虽猜不透您的目的……但您说过,龙是天子的代表,所以小的斗胆猜测,您要做的事,一定不简单。”
刘拂心中的震动,已不能用惊喜来形容了。
若是徐、方、周、蒋四人当场见到今日的事,得出这么个结论,刘拂并不会绝觉得惊奇。
因为他们对她足够了解,本身也有足够的能力与积累。
可陈迟,在半年前还是个无依无靠,甚至要与野狗抢食才能填饱自己和妹妹肚子的流浪少年。
他不止能猜出她有所图谋,更能直言他自己的不足之处,这份眼力和勇气,称得上是难能可贵。
其实从陈迟微颤的眼睫,和紧贴在身侧的手指便能看出,他在紧张。
可他现在的表现,已经让刘拂十分惊艳。
“以后对着我……不,即便蒋公子他们在时,也不必再像以前那么拘谨,对着外人的那一套,不必拿到自己人面前讲究。”
“自己人……”陈迟低声念了一遍,颇羞涩的笑道,“小的知道了。”
刘拂想了想,又问道:“小迟,你可愿来德邻书院读书?”
以陈迟恨不得蹲在墙角偷听的举动,刘拂本以为她不会得到第二个回答,没想到陈迟却摇了摇头。
“我可以还你们身契,小晚暂时留在楼中,等你中了秀才,便可接她回家。”
以为陈迟是顾虑此事,刘拂毫不犹豫地替他解除了后顾之忧。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她既要雪中送炭,那这炭就要足斤足量,让受惠的人再忘不了她的好。
这兄妹二人虽是卖身,却是奴籍,与妓子贱籍不同,只要主家点头,便是分文不取也能重回良籍。
海棠姐姐为了自己一点私心所使的小手段,反倒让事情变得简单许多。
正在盘算以她与宋院长的忘年交情,能否插个学生进书院旁听的刘拂,却听到了一声掷地有声的“不”。
她挑眉瞪眼,怒道:“你说什么?”
“公子要干大事,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小的不论如何,都不会在此时离开公子。”陈迟放在身边的手紧紧握成拳头,再次低下头去,“小的不愿离开公子,公子方才也说了,咱们都是自己人,让我不必言不由衷,一切随心的……”
不,这绝不是她的原话。
刘拂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几息前才说过的话,被添油加醋地丢了回来,让她几乎被气笑了。
“就不怕我事败后牵连你们?”
陈迟沉默。
已摸透这小子直愣的脾气,刘拂饶有兴致的双手抱臂,在脑中预想出几种辩驳的思路,猜测着陈迟会选哪一种。
小小的少年抬起头,终于被养得有些肉的清秀小脸上,是红通通的两个眼眶。
他等着黑黝黝的眼睛,眨去眼底的水光,朗声道:“若是刘小公子事败,那我跟着公子死;若是碧烟姑娘事败,那还是我陪着公子死。”
“我虽跟小晚长得不像,但稍作打扮还是可以瞒过去的。”
“只求公子跟其他公子们讲讲情,不拘是谁,领小晚回去做个烧火丫头就好。”
他直直望向刘拂,眼中没有丝毫胆怯:“公子,莫赶我走。”
刘拂从未想过,从不被礼教束缚、曾临阵倒戈过无数次,除了大延朝外便是圣上都降不住他的陈蛮将,竟会如此披心相付。
再不动容,可称是没心没肺了。
“你放心,咱们谁都不会死。”刘拂莞尔一笑,抬手点了点陈迟的额头,“只要你记得便是无人时也要收收声,莫说背着小晚上花轿,就是吃你外孙女儿的喜酒也能够。”
陈迟默默脑袋涨红了脸面,破不好意思的咧嘴一笑。
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少年郎,在这一笑时终于有了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十一岁啊,十一岁还可称作孩子呢。
刘拂在心中默默盘算了一下时日,算着要在陈蛮将第一次建立功业的十五岁前,替陈迟打好最坚实的基础。
她偶然抬起头,正对上陈迟写满疑惑的脸。
“想什么呢?”
“想……公子为什么说的是外孙女儿。”
刘拂:……
“才多大年纪就想姑娘了?还不去为你家公子倒盏茶来。”
陈迟干笑一声,快步去了。
刘拂喝到的茶,却不是他端来的。
宋院长身边的书童快步过来,呼哧呼哧的喘了会儿气,才对着刘拂笑道:“小刘公子,咱们太爷请您去喝茶哩。”
刘拂轻叹口气,起身整整衣袍,先是吩咐了陈迟去给徐思年等人传个信,才跟着小书童去了。
她千算万算,没算到今日老头儿竟不歇午觉。
这十数日躲着对方的举动,可见是白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因为你生了十朵金花,没一个儿子ε=(′ο`*)))唉
第五十章 ·超短
德邻书院院长宋理独居的院子, 在书院的最深处。
刘拂跟着那小书童穿过柳巷桃林, 走了近半刻钟,才到了院前。
小书童推开半开的院门, 躬身道:“小公子快请进吧, 太爷说多日不见甚是想念,让小的们不许打扰。”
从袖中取出一个小荷包, 刘拂笑道:“你且去吧, 这些糖果拿去甜甜嘴。”
她说罢便深吸一口气,抬脚走进门内。
宋院长请人喝茶,哪怕杯中装的是涮锅水, 也不会有人拒绝。
可对于躲了又躲还是没能躲过去的刘拂来说,便是武夷山上顶级的大红袍, 她此时也只想掉头便走。
“老先生, 阿拂来啦。”
刘拂走到躺在摇椅上小憩的宋院长面前,晃了晃手。
“莫挡着老夫的太阳。”宋理眼也不睁,指指桌上的清茶, “顶好的雪山银针,正是第二遍,你来的时候挺巧。”
从老爷子四平八稳的语气中听出吹胡子瞪眼来,刘拂干笑一声, 走到桌旁坐下。
她端起白釉茶盏轻嗅了嗅,茶香扑鼻,让人神清气爽。
“老爷子特意等着阿拂,阿拂才能赶上这个巧哩。”
所谓返璞归真, 人人敬仰的德邻书院宋院长,到了临近古来稀的年纪,也是像老小孩似的爱闹脾气。
对于这种情况,能顺的时候就顺着;不能顺的时候,就压着。
刘拂嘴角含笑,负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听不到动静的宋老爷子偷偷睁开眼,正对上刘拂笑容可掬的脸。
“好丫头,在这里等我呢。”
刘拂笑道:“老爷子喊我来,总不会是为了晾着我在一旁晾着吧。”
宋院长哼了一声,拿过桌上的茶杯递向刘拂,又在她伸手欲接时手腕一抖,将杯中橙黄透亮的茶水全泼了出去。
“知道我是什么意思么?”
刘拂沉吟一瞬:“覆水难收?”
“我说请你喝茶,又将茶泼了,你生气么?”
刘拂轻叹口气:“说不生气,那是假的。”
“那就对了。”宋理合掌一笑,撑着身子从躺椅上坐起,直直盯着刘拂,“升米恩斗米仇的道理,你难道不知道?”
农村老妇都知道的道理,她怎么会不知道。
见刘拂不答,宋理挑眉道:“你这十几日没来书院,是去城外施粥了吧?”
早已将女儿身交底给宋理的刘拂并未表现出什么吃惊的神色。
就是因为知道宋院长能猜到自己真实的身份,刘拂才一直躲着不愿露面。
宋理十分严厉:“自去年十月至今,旱情日益加重,夏日未至,若再不下雨,你还要多少米能熬粥?到时候整个金陵都没米下锅,就不怕今日.你帮的人,来日去拆了你的饶翠楼?”
刘拂偏头想了想:“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望着吹胡子瞪眼的宋院长,刘拂颇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真话是……并不怕。”
“小姑娘家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刘拂避而不谈:“先生问了我,我也有一问想问先生。”
宋院长重重哼了一声。
“您猜出了我的身份,日后这德邻书院,我还能来么?”
一开始她不是没想过要瞒着宋院长,只是她如今的面容不比当年英气,这小老头儿人老成精,想要完全瞒过他,难度太大。
且她既没想过隐姓埋名相夫教子过此一生,也未想过继续女扮男装混迹于男子之中,既然早晚有一天要以真身面对世人,那有些用得着的关系,就不能构架于欺瞒之上。
第五十一章 ·失宠
宋院长久久没有说话。
小小的院落突然被压抑的氛围笼罩。
风吹过二人头顶的紫藤花架, 枝叶摇曳, 簌簌有声。
刘拂垂手侍立,静站了会儿后见宋老爷子还是一声不吭, 便拉开一旁的秀墩, 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
四月天气正好,便是过了些时候, 方才正好入口的茶也只凉了丁点。
上好的雪山银针, 是她多久都没尝过的好东西,浪费了实在可惜。
如今她手上的现钱全换成了粮食,连给骄儿准备的嫁妆银子都先垫了进去, 近日的抄书也一丝一毫都没留下,成日里喝的, 全是能拿来煮鸡蛋的碎茶。
是以方才被泼掉的那杯, 已经让如今身无长物的她心疼到不行了。
澄黄透亮的茶水顺着壶口倒进杯中,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在刘拂端起茶杯递到嘴边时, 等着对方先低头的宋理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你怎么不说话?”
刘拂奇道:“长者未言,晚辈怎敢先开口……小女虽流落风尘,这般浅显的礼教规矩,还是懂的。”
宋理几乎要被气死。
他顺了顺胡子, 好不容易才咽下这口气:“看看你手上的茶,真要撵你出去,还能拿这等好物款待你?”
“所谓送客茶……”在宋老爷子的瞪视下,刘拂笑着吞回后面的话, 喝口茶润润嗓子,只当给小老头儿一个面子,“您为我着想,我开心的狠,只是先生您担忧的事,我却是真的不怕的。”
“哦?”见她笃定,宋理也压下三分不满,挑眉问道,“去岁十月,一石米五十文铜子,直到昨日……”
“直到昨日,已涨至一百三十三文一石。”刘拂的手指沿着杯口转了个圈,低声道,“老爷子拿来待客的好茶,半年来倒是跌了不少。”
“也难怪我前些时日来找您时,还喝不到如此香茗。”
这是笑话老爷子平常不舍得拿好东西出来了。
听到刘拂所言,宋院长颇不自在地换了个动作,嘟囔道:“我还以为你不通俗物,既然什么都知道,怎么还敢行事如此嚣张?”
嚣张么……现在,还不到她真正嚣张的时候。
刘拂抿唇一笑:“时不待我,等七月赈灾粮草一到,哪还有我等做好事扬名的机会。”她顿了顿,十分羞涩地偏偏头,“其实我院中粮食,最多也只能撑到中元节了……从一开始,便没能按着插筷不倒的规矩来……说到底,是我投机取巧了。”
“从有这个规矩以来,从没有谁照着煮过。”宋院长亲自替她续了杯茶,“老夫也不瞒你,这十数日.你避而不见时,老夫也曾命人去领过一碗粥。”
他颇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你们楼中姑娘熬粥的手艺,倒是不错,香软浓烂,很是可口。”
自德邻书院开院那日,刘拂在连赢三盘棋之后坦诚女儿身,从此就得了一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特权。宋院长怜她护她,她也敬他爱他。
经此一事,之前的敬爱怜护,都会更进一步。
两人心知肚明,若是那碗粥稀薄如水,大概刘拂就是不躲着,也再没有见宋院长的机会。
宋院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瞪向刘拂:“你怎得知道赈济粮七月会到?”
刘拂摸摸鼻子干笑。
“合着……”宋理重重地将手上的茶壶放在桌上,“合着周家小子他爹,上书暂挪西北军粮这事儿,你也掺和了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