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黑夜
蒋存看着尚可, 但周行脸上的青青紫紫被白净皮肤衬得分外醒目, 不是唇角就是眉梢眼眶,都没有给彼此留丁点面子。
明日一早, 怕是整个晋江书院里里外外都会晓得, 这二人生了嫌隙。
她为了自己的未来处心积虑,周行却为了她将全部面子都豁了出去。从未有过的感受, 让习惯了有事没事一肩挑的刘拂一时有些恍然。
在今日之前, 也不知有多少维护与相助,都被她忽略了。
刘拂即便还不能习惯这样的照顾,但心中亦是承了周行这份情的。
她虽不通男女情爱, 却也晓得,打从两人心意相通起, 就该不分彼此了吧。
这般想着, 刘拂脑海中突地浮现了当年好友终于迎娶青梅竹马后,不顾礼教规矩在新婚第四日,便将他们一众兄弟叫去府上见嫂子的场景。
忆起自己那时讽他讨了娘子就嘚瑟, 现在才晓得,这种炫耀的心情根本挡也挡不住。
只可惜……只可惜她如今身份尴尬,还无法与周行光明正大的谈情。
并不知所谓‘谈情说爱’具体为何的刘拂稍作惋惜,便将心思全移在了正事上。
她扯起唇角, 目光在二人面上梭巡,然后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杵在那里做门神么?刚好有热酒热菜,化化你们脸上的淤血。”
态度称得上前从未有的不好了。
若是刘昌在这,便会发现他家先生的举止神态, 与白日里对上尚大公子时的倨傲一模一样。
众人面面相觑,多年相处的默契,让他们仅交换了几个眼神,就能知晓对方的想法。
便是陈迟谢显,也明白此时情况有异。
不过一息时间,所有人脸上的担忧紧张都更加深切了。在心知肚明有事的情况的下,他们做足了样子,拉过三人分别低劝了几遍。
自然而然,劝告无果。
打相识五年余来,他们第一次不欢而散。
全程互不搭理的周行与蒋存,一人留在了刘拂院中休息,一人被陈迟架回了自己的住处,再没一丝接触的余地。
直到夜半三分,除了星月蝉鸣再无其他的时候,刘拂的小院外才出现了一个人影。
周行纵身一跃,抬手扒上围墙。他立在墙头就着黯淡月色,仔细看过身上并无脏污灰痕,这才放心地跳了下去。
虽是从一丈余高的墙头跳下,却静悄悄地没发出一点声音。
“嗤。”
一声轻笑从屋前传来,周行闻声抬头,正对上双黑黝黝的凤眸。
墙角与廊柱相夹成的阴影内,立着抱臂倚柱邪歪歪站着的蒋存。他身形随意,全不似平时的板正,反倒很有些周行平常的味道。
世人皆说蒋少将军为人恭敬,方小公子性子持重,若非与周行自幼一同长大不分彼此,绝不会成为至交好友。
可只有他们知道,真正让他们亲密无间的,是藏在骨子里的那点相似。
“阿拂呢?”周行挑了挑眉,轻笑道,“看来白日里揍得不轻,少将军连站都站不稳了。”
他说话时扯痛了嘴角的伤处,使得潇洒不羁的笑容整个走形,再无半点气势。
蒋存懒得笑他,冲着黑黢黢的屋中努了努嘴:“在屋内等你许久了。”
说罢便当先一步,向着门扉大开的主屋走去。
周行快走两步揽住蒋存肩头,轻声道:“阿存,多谢了。”
其实蒋存不必半夜守在外面,只是为了减小声响,刘拂房门大开到底不够安全,且今夜星月具黯,周行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半夜私闯她屋中没个旁人陪着,若有一日真传出去到底不妥。
发乎情止乎礼,越是彼此知了真心,有些事就越要小心谨慎才是。
“便是为了她,我多一份小心谨慎也没什么不好。”蒋存扯起唇角请笑了笑,愈走近刘拂所居主屋,方才散漫的身形就愈发笔直起来。
及至到了门口,他已又恢复成了往日的蒋存。
周行轻叹口气,重重的拍了拍好友的肩头,没再多说一句缀语。
有些事蒋存并不需要安慰,就算真安慰,那个人也不该是他。
胡思乱想时,两人已摸黑走到屋内茶桌旁。
淡淡茶香从桌边传来,勾的人口舌生津,欲罢不能。
“且喝杯热茶,咱们再细细的讲。”
漆黑屋中唯一的亮光,是刘拂纯澈的眸子。
局已搭起,剩下的就是请君入瓮。
尚怀新嘴上说的大义凛然为国为民,实际上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充填自己的荷包。
这样的人,与他仅会做面子私下里一味享受的主子,竟还望向用民意左右皇权,简直是笑话。
当年先帝舍安王取当今,真是英明至极。
刘拂冷笑,轻声道:“左不过是看太孙性子弱,想着法子借书生的口欺负人呢。你们且放心,我万不会有事的。”
“只不过……”
刘拂抬头,十分认真地望着欲言又止的周行。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夜宴
“只不过什么?”
周行定定看着刘拂, 神情十分认真:“我不能看你一人涉险。”
已做好了准备听他细讲的刘拂大窘, 万料不到周行会有此一言。她余光微晃,就能看到坐在旁边的蒋存已露出一脸不忍猝睹的神情。
刘拂已可想出, 若非周行全神贯注在等自己答复, 此时怕要跟蒋存真打一架了。
可她的嘴角,还是不可自抑的扬了起来。
“我以为你今日所为, 就已是将这个意思不容置喙地表达出来了。”
周行忙解释道:“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他话未说完, 刘拂便笑出声来。
摸不到头脑的周行懵了一瞬,又因月色沉沉摸不透刘拂的想法,很有些忐忑。若非顾忌好友心情, 怕是要大着胆子拉着心上人的手,反复确认确认。
周行绝不承认, 他是近乡情怯, 有些伸不出手。
刘拂见他如此,脸上笑意更浓,小屋中的氛围反倒更好了些。
重归正题前, 蒋存摇头叹息:“周三公子,你真是傻到没边了。”
“你!”周行生咽下那口气,横瞪蒋存一眼,即便晓得他看不分明, 心情也平复许多。他缓声道,“圣上那边,我与阿存反复商议之后,都认为与其送你面圣, 不如先去寻皇长孙。”
因着大婚将近,秦恒已有近十日没来书院,毫不知情的谢显已开始担心起他为了成婚会不会耽误一年后的春闱。
蒋存接话道:“说句不大恭敬的话,大婚之后的皇长孙殿下,怕是不会拒绝这份大礼。”
只是,绝不能绕过圣上。
但若先经了皇太孙的手,那自然由他去与他祖父拉关系。
她之前不愿通过秦恒,一是为了他的身份还未揭出,二是怕少主年盛天子岁高,连累秦恒被当今误会。
似是看出刘拂顾虑,周行补充道:“自太子去后,皇太孙便被圣上亲自养在身旁,皇室亲缘,实比一般祖孙还要深厚许多。”
这话称得上大不敬,却也是十分得用的大实话。
“也好。”刘拂轻舒口气,“一个谎言总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这两年时间不论是他还是我,都有些累了。”
只是这最后一场戏,还是得做足。
刘拂用指尖轻敲了下桌子,偏头露出个笑容来:“皇太孙大婚,咱们大延已有近三十年未曾有过这般大喜事,定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你们说,是么?”
现在最主要的,就是在真命天子处过了明路,然后捏紧了反王极其从属的罪过,赚得一笔泼天的功劳。
在周行眼中,她是秉着不入虎穴不得虎子的劲头,可是在早已只前事的刘拂看来,她是比着葫芦画瓢,并无太大危险。
不过再怎么有谱,也不能掉以轻心就是了。
那些三言两语组成的历史,其实一笔一划间都藏着无数血泪。
深望一眼蒋存,刘拂在心中轻叹了口气。
黯淡的月光掩盖周行眼中一闪而逝的迷惑。
***
皇太孙大婚定在秋闱前,是以南下赴考的蒋存还有幸得观这一场盛会。
而在秦恒忙完大婚事宜再次出现在书院前,周三公子与蒋少将军割袍断义的消息已传的满京城皆知。
不明底里的皇太孙闻言,急的从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写了两封满含了真情实感的信笺劝他未来的股肱之臣重修旧好,又修书一封予刘拂,盼她劝他们不要再闹。
可惜的是,这些以私人名义发来的信,全都石沉大海般没能得到回音。
实在放心不下的秦恒终于耐不住性子,于百忙之中,在大婚前夜抽出了一点空隙,偷偷潜回了晋江书院。
当秦恒屏退侍卫绕开学生,小心翼翼推开刘拂院落大门时,才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大对。
他的先生与好友,正负手而立站在院中石榴树下,似是正在等谁。
第一百四十九章 ·先生
清风朗月, 树下花前, 白衣玉带,醇酒飘香。
秦恒远远看去, 莫名想起了两年前的当涂县青麓山上, 那个凭风而立举杯对月的纤瘦少年。
这两年时间不论是他还是周行蒋存,都已被事故磨得不似当年模样, 唯有刘拂……
纵是时光飞逝, 可这个烙印在心间的背影,似乎没有丁点变化。
而那个人,也始终如一。
如果对方可以永不改变……想起愈是临近大婚, 就愈发恭敬的东宫部下,秦恒在心中苦笑, 几乎收敛不住快速跌落的情绪。
正在此时, 树下人回首环顾,正与立在门前的秦恒四目相对。
她遥遥点头,常年带笑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目光沉沉,更甚月色。
“先、先生?”本是来找周行与蒋存调和的秦恒一对上这深沉目光,就想起了明日的大婚,莫名就怂了许多。
见刘拂向自己招手, 秦恒吞了口口水,向着院中走去。
更深人静,即便秦恒将落脚的力度放到最轻,千叠百纳的粉底靴仍在青石板上踏出不低的声音。
当他走到刘拂几步远外, 才站定了脚步。
“云浮……”对上那双黑黝黝的眸子,秦恒下意识换了称呼。
然后他就看见,刘拂冷冰冰的眼中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虽是一闪而过,却也让秦恒心中高悬起的大石松了一松。
只不过下一刻,那石头就又提了起来。
“大婚在即,怎还不好好安歇,出城来书院作甚。”刘拂负手而立,轻声道,“他们二人间的纠葛,抵不过你明日的正事。”
仅‘大婚’二字,就足够秦恒汗毛倒竖大感不妙了。
“云、云浮……”
秦恒咽了口口水,只觉当年随祖父头遭上朝直面文武百官时,都未曾有过如此忐忑不定。
在秦恒的注视下,刘拂后退一步,一震衣袍,屈膝跪伏于地,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
自幼不知受过多少人跪拜叩头的秦恒大惊失色,惨淡月光将他骤然失了血色的脸照的愈发苍白。
从没想过刘拂会如此直接,秦恒呆愣了一瞬,才想起上前扶人。
“云浮,云浮你快起来,何须行如此大礼!”他死死拉着刘拂的手臂,却怎么都无法摇动她标准非常的行礼姿势,“云浮,你……你莫不是要与我生疏了。”
自幼的规矩让秦恒强撑着自己的身形依旧笔直毫不折弯,可他声音中已透出了无限悲意。
秦恒心中从未有过如此的慌乱,他口中絮絮说个不停,已不晓得是在胡乱解释些什么。
待察觉到手臂上的拉力小了许多后,刘拂才抬起头来。深望一眼眸中绽出期待神采的秦恒,刘拂起身后再次撩袍屈膝跪下叩首。
三跪九叩,乃是庶民见皇室必行的大礼。
反应过来的秦恒颓然松手,心中已凉成一片。他张了张嘴,却再不敢将刘拂的表字唤出。
身份被发现时会发生何等事,秦恒早已私下盘算过无数遍,甚至还抓着周行、蒋存、徐思年三人来来回回讨论了无数次,他们推演来去,依着刘拂的性子推演出许多种可能,其中最让秦恒害怕的,就是今日的场面。
“草民刘拂,叩见皇太孙殿下。”
一字一句宛若重锤,一下下不留余力地砸在皇太孙心头。
他想,在这样的疏远与戒备下,大概是真的要失去这个难能可贵的挚友了。
秦恒狠狠闭了闭眼,才勉强镇定下来。
他收紧了袖中五指紧攥成拳,然后缓缓放开,上前一步扶起依旧跪在他面前的刘拂:“一日为师终身为师,恒既唤您一声先生,您便是大延太孙的先生……尊师重道乃是圣上极力推崇的,恒身为皇嗣,自要自身作则,不能有负师恩。”
刘拂倒是顺着他的力起了身,却仍是低眉垂眸,恭谨非常。
只是她说出口的话,直来直去的全不似面上的疏远。
“草民不过一杂课先生,未曾对殿下有何助益,实不敢恃功矜能。”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拂:请君入瓮
第一百五十章 ·凉了
五月的夜已带上了夏季的燥热, 只是这温度温暖不了秦恒冰凉的心。
“云浮, 你真要与我生疏至此么?”
今日是生是死,日后可否达成所愿, 全看这一遭了。她此刻心中不带丝毫感情, 冷冰冰计算着一切。
听着皇太孙口中悲音,刘拂明白, 戏做到如此份上, 已足够了。
若是情绪太过,只怕一会向太孙吐明身世时,会得到相反的效果。
她轻轻抿唇, 并未立时回答,留出了足够让秦恒发现的停顿后, 才启唇回答。
“非草民所愿。”
一分酸涩两分伤感三分无奈五分恭敬, 短短五个字,糅杂了不知多少情绪。
秦恒听在耳中直如砸在心头,又苦又痛的滋味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难过, 却又被其中暗含的不舍激的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