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浮,此事也非我所愿……”他急急开口,话音中浓浓的鼻音哭腔惊了自己一跳。
可好不容易在绝望中见到光明的秦恒只轻咳了一声稍缓情绪,来不及多做停顿稳住自己的情绪。他扯住刘拂的手腕, 一字一句又快又稳:“你且信我,若非对你我情意珍而重之,我绝不会一拖再拖拖到今日局面!”
自二人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滔滔不绝, 完全没给刘拂说话的机会。
从未有过如此急切感受的皇长孙将他们数年来的种种过往一一数出,极力的表达出自己对刘拂亦师亦友的真情实感,以及惧怕失去朋友而不得不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去圆身份这个大漏洞的心态。
他滔滔不绝挖尽了心思,直到颠三倒四说无可说时,才惊觉刘拂虽被自己握着手腕,却一直未曾给过丝毫回应。
几乎尽付了有生以来最浓烈情感的皇太孙心中一空,再次红了眼眶。
越是珍视,就越是小心翼翼,生怕一言不慎失去了他。
秦恒闭了闭眼,忍住眼中湿意,心中一闪而过的,是青山上临风而立的少年与方才月下树前的背影。
掌心中不带丝毫挣动意思的手腕,是他今夜唯一的慰藉。
这是他的知交,亦是他向往而不能得的人生。
秦恒咬牙,收紧了手不放,正色道:“莫逆于心,遂相与友。云浮,孤视你为平生挚友,此话绝无一丝虚假。”
当说出这话时,他的身份就已不再是晋江书院的学生秦纵,而是大延的皇太孙。
突变的自称,终于让一直垂眸的刘拂抬眼,与他有了目光的交汇。
借着黯淡月光,穷尽目力的秦恒清楚的看见,刘拂眼中不容错认的触动。
秦恒心中大喜,正要再接再厉,就感到手背上一热,然后他握着对方手腕的那只手被毫不留情的捋了下去。
希望骤灭。
秦恒呐呐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
大起大落的心情让皇太孙心中一空,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再抑制不住,顺着眼角滑到了鼻尖。
他眨了眨眼睛,明明还有千百般话要说,可皇太孙的尊严已不容他再解释下去。
果真是一步错步步错……秦恒轻吸了下鼻子,努力让自己不要太过狼狈。
“你且放心……孤……”
为了止住鼻音,秦恒的话说得磕磕巴巴,不过才吐了几个字,就被一声叹息打断。
他心中一跳,视线锁在了刚刚递到眼前的素白帕子上。
“擦擦吧,莫让别人觉得我欺负了殿下。”刘拂轻叹口气,话音中潜藏的无奈与笑意并不难察觉。
秦恒愣怔片刻,才呆呆接过帕子。
方才的紧张忐忑绝望不知所措在瞬间消失,全化作了浓浓的酸胀与欢喜,五味杂陈袭上心头,反让他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着急忙慌的将帕子捂在双眼上,闻着鼻间淡淡草木清香,皇太孙只觉得更委屈了。
他丢了帕子,一把环抱住似是失而复得的好友:“云浮,云浮……”
万没料到有此一遭,刘拂挣动了两回皆无果,只得僵立在那里等待秦恒平复情绪。她目光微移,扫向不远处黑漆漆的屋子,莫名有些为之后的事头疼。
虽早已晓得不论是仁宗皇帝还是她的秦兄,都是脾气软的好性人,但刘拂无论如何也没想过,她能如此容易地将未来帝王惹哭。
相对于她的圣上,太孙殿下到底是被保护的太好了。
也难怪在之后的风风雨雨中……刘拂在心中轻叹,即便保持着完全的理性,也软下了僵硬的身形,给予秦恒难得的抚慰。
近一刻钟后,秦恒才满脸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刘拂。
这样的与人亲近,是他从未有过的。便是疼爱他的皇祖父,也只在幼时被抱在膝头玩耍过。
刚刚怀抱中的温度让秦恒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皇太孙揉了揉通红的鼻尖,嘴角已不可抑制的扬了起来。
只是这个笑容还未完全绽放,就被眼前的一幕止住。秦恒看着重新跪伏于地的刘拂,捏紧了掌心的帕子。
他觉得现在自己的心,或许就跟这沾满了水迹的素帕差不多冰凉。
“草民刘拂,亦有事欺瞒殿下,不得不禀。”
第一百五十一章 ·拔高
这一刻, 似是连春虫都静了下来。
秦恒垂眸呆呆望着跪伏于地的刘拂, 终于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
即便晓得在某事上自己被挚友欺瞒了,但秦恒的内心却是欢心大过沮丧的。至于愤恼这般激烈的负面情绪, 更是一丝都无。
“何……事?”开口时沙哑的声音吓了自己一跳, 秦恒颇不好意思地抿唇轻笑,并未发出声音。
他此时已有空去想着别的——比如幸亏月色黯淡, 才能阻住云浮看到他面上的窘迫;再比如虫鸣叶响, 才能遮住他方才的哽咽。
除此之外,秦恒所想最多的,就是如何修缮好二人的关系, 在短时间内化开好友的恭敬态度,重回往日。
以两年来他对刘拂性子的了解, 秦恒觉得前程一片光明。
可惜的是, 不过几息之后,好不容易放松了心情的皇太孙,就再次陷入了混沌当中。
“两年来, 殿下曾多次有意无意问过草民,因何不愿入庙堂奉君。”刘拂跪直了身子,依旧低眉搭眼,然后双手平摊, 放在了秦恒面前,“
明显是个讨要东西的动作。
秦恒愣了愣,然后低头看起自己身上。他今日出门甚急,一身丁零当啷的玉饰坠子香囊荷包, 左思右想也不知云浮要的是哪件。
在皇太孙准备将装着小字私印的络子扯下来递给对方时,发觉不对的刘拂才忍住笑意开口提示道:“殿下,帕子。”
秦恒的回应,是下意识将握着东西的手背到了身后。
对于见惯了稀世珍宝的皇太孙来说,莫说白棉素帕,就是蜀锦苏绣精心所制的也不会看在眼中。但今夜的开诚布公,又实在不同。
且这帕子是云浮头遭赠他的东西,秦恒打从心底里是不愿再拿出来的。
“殿下?”若非环境不对,刘拂几乎要笑出声来,“可否先将草民的东西还来?”
发现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破,秦恒轻咳一声掩饰住尴尬,到底忍住不舍伸手将东西递了出去,顺道又劝了一劝:“不拘是什么事,咱们坐到一旁细细说便是……”
只是话还未说完,就被对方的动作惊得自己住了口。
刘拂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眉毛。
端正跪立的刘拂扬起头,正巧被穿过树影的月光照在脸上。
莹莹月色衬得她肤如凝脂唇红齿白,直如九天仙子披星芒。除了目光柔和许多外,说不出与平常有什么变化,但却能让人清晰的感觉到不同。
仙子……?
秦恒凝神去看,终于发现了异处。
微挑的长眉经此磋磨退了些颜色,少了些锋芒。而那白净的素帕……则染上了一抹黛色。
时下男儿多风流,也有容貌平平需得修饰的,并非什么难得一见的事。
云浮形貌上佳,就算眉宇不够气魄稍作描画,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全不需如此郑重其事才对。
莫不是还有旁的意思?
稍待片刻后,见太孙依旧一脸迷茫,刘拂忍不住在心中轻叹口气。
女扮男装之事确实是出人意料难以猜测,太孙与自己相交多年都未曾发现端倪,一时猜不到也属正常。她放弃了隐晦的暗示,更进一步地握住了秦恒的手腕。
他二人相处素来有礼有节,就算是把酒对饮豪兴大发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亲近,此时手掌与手腕相触,秦恒才发觉好友的手竟是如此绵软。
绵软到,不像是能写出那一手铁画银钩针砭时弊文章的样子。
朦朦胧胧意识到什么的秦恒心跳突地顿了一顿。
有个荒谬的念头极快的从眼前闪过,他还来不及去抓,就消散无形。
不过下一刻,那个被秦恒放弃了追寻的想法,就被刘拂亲自证实了。
她拉着他的手腕,将太孙的手背贴在了自己高扬起的脖颈上。微凉的皮肤与颈间跳动的血脉相贴,烫得震惊不已的秦恒倏地收回了手臂。
“你……”秦恒细细看着身前人,仿佛不认识般瞪圆了眼睛,沙哑的嗓音挡不住难以置信的声音,“你……”
“民女刘拂,欺君多年,还望殿下恕罪。”
刘拂双手平措,右手覆在左手之上,由胸前至齐眉,缓缓下拜。
她宽大的袖摆舒展于身体两侧,仿佛绽开的花瓣围绕在身旁。动作比之刚刚叩首时略有些僵硬,但一丝一毫都按着规矩没有丁点遗漏,正是女子所行大礼。
已受过无数命妇臣女叩拜的大延皇太孙秦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刘云浮身上见到这套规矩。
“你竟是女子?!竟是女子……”
惊闻此事的秦恒既感松了口气,又觉莫名惆怅,一时五味杂陈莫可名状。不过短短半个时辰内,他一颗心七上八下颠来倒去了不知多少次,此时反倒很快镇定了下来。
骤然听闻这么个消息,作为一直被好友瞒骗的人,说不憋闷那是骗人的。可挚友突变女儿身这件事再不好接受,也比从此君君臣臣生疏远去来得好。
在最担忧的事有了个好结果后,剩下的一切都变得好接受了。
满心欢喜的皇太孙终其一生都未发现,他这整夜的大惊大忧,乃是一场早已布置好的名为‘请君入瓮’的戏码。
他也不知道,自这一夜后,被他视作亦师亦友的刘拂即便千般谋算,也再未对他使过任何心计。
此时的秦恒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两年前归京的路上,他与刘拂立在船头远眺饮酒时说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有秘密,也晓得自己隐瞒了身份——世事多艰难,她一介女子扮作男儿隐藏身世,怕是有极大的苦衷。
因着对周行与蒋存、方奇然等人的信任,与多年相识的熟稔,打从一开始,秦恒就不曾往最危险阴暗的角度想过刘拂女扮男装的原因。
而刚刚沉郁的那些气恼,也都在此时化成了心疼。
“难为你了。”秦恒顿了顿,轻笑道,“我是否还可以唤你云浮?”
与同性相交不同,男女之间互换小字,确实亲密了些。
当听到皇太孙的语气从难以置信的惊讶渐渐平复后,依旧保持着跪姿的刘拂阖上了眼帘:“悉听君便。”
即便早已料到事情会如她所愿般发展,但能这样顺利还是脱出了刘拂的预料。
士为知己者用,君待臣如手足,则臣待君如腹心。
她前世今生皆有幸得遇明君,自也要用尽一生,侍奉大延君主。
望着跪伏于地的窈窕背影,秦恒只觉脸上一热,匆忙收回了去扶的手:“云浮,你且、且自己起来吧?”
想到男女有别一事,他下意识学着周行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从未做过如此不雅举止的皇太孙立时反应过来,干咳一声垂下视线,眼观鼻鼻观心收敛视线不敢乱看。
“默存他们可安歇了?其实我今夜前来,正是因着他二人不合的传……闻?”
像是想起什么般,皇太孙转移话题的声音突兀地拔高了音调。
第一百五十二章 ·番外
承平十年三月, 春闱将至。
作为天子所驻之地的京师必定是一国最繁华的地方, 而每三年一次的会试则是除了天子家事外最热闹的时候。
在整个京城百官都为即将到来的春闱而操劳时,年将十七还未亲政的大延新帝秦灏却闲适地穿着一身常服, 在天桥庙会上溜达。
而他身边跟着的清秀公子, 则是今年最热门的状元之选,忠信侯府的小侯爷刘拂。
因着会试将近, 难得得了假期不用进宫伴读的刘拂十分无奈的看着身边的少年天子, 边拦住他伸向今日第三串糖葫芦的手,边掏了荷包摸出几枚铜子儿递给小贩。
“我的好哥哥,你今日是来磋磨我的不成?”正用功时被人从桌案边挖了出来, 已跟了一路的刘拂只觉得脑袋都大了,若非是站在大街上, 怕是要干出弑君的蠢事, “再不多给我些时候温书,怕是要让周老头的高徒夺了经魁,到时候看你怎么收场。”
“打从有了科举起, 又有几个状元成了大才的,怕他不成么——唉阿拂我不是说你。”见好友黑着脸掉头就走,秦灏笑嘻嘻跟了上去,“我这不是怕你太过辛苦么,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孔圣人的话,咱们自当听从。”
他说着眼睛一亮,指了指不远处清幽别致的小茶楼:“浮梁馆, 这名字有趣。好阿拂,我请你喝茶。”
“云浮,我请你饮茶。”
望着极目所及之处,勉强可以看清的‘浮梁’二字,刘拂摇头失笑:“哪次你开口请客,不是我掏的腰包呢,亏你还是……”
“还是什么?”秦恒偏了偏头,颇有些不好意思,“上次是我抓错了荷包,才拿了那个装满珍珠的,这次再不会了。”
刘拂微愣,含笑摇头。
也不知那些故人,可还好。
左右看看,见刘拂并无什么不对,秦恒就也没把刚才的事再放在心上,继续着之前的话题:“你觉得默存今次能否夺魁?”
“我信他。”
不论是过去还是如今的建平五十八年,都是周默存建功立业的开始,他将一举夺魁于殿试上针砭时弊名震天下,从此开始他位极人臣的一生。
但与他原本众叛亲离结局不同的是,现在的周行身边,有她。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亲近
结合旧日听到的另一件传闻, 皇太孙心中不可抑制地浮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将相识以来的桩桩件件过了一遍, 又与周行和蒋存在与刘拂相处时的态度仔细拎出来对比,愈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若真如此, 怕刘拂的一生总结之后, 竟是戏文话本子都不敢如此落笔的故事。